太后與皇后、諸妃的焚香禱告並沒有獲得上天的憐憫,太醫院的救治也是杯水車薪,解不了燃眉之急,被時疫感染的人越來越多,死去敵人也越來越多。玄凌焦急之下,身子也漸漸瘦下去。
棠梨宮中焚燒的名貴香料一時絕跡,到處瀰漫著艾葉和蒼朮焚燒時的草藥嗆薄的氣味,宮門前永巷中遍灑濃烈的燒酒,再後來連食醋也被放置在宮殿的各個角落煮沸驅疫。
然而不幸的是,禁足於存菊堂的眉庄也感染了可怕的時疫。
當我趕到馮淑儀的昀昭殿時,馮淑儀已經十分焦急,拉著我的手坐下道:「昨日還好好的,今早芳若來報,說是吃下去的東西全嘔了出來,人也燒得厲害,到了午間就開始說胡話了。」
我驚問:「太醫呢?去請了太醫沒有?」
馮淑儀搖頭道:「沈常在被禁足本就受盡冷落,時疫又易感染,這個節骨眼上哪個太醫敢來救治?我已經命人去請了三四趟,竟然沒有一個人過來,你說如何是好?」
芳若急得不知怎麼才好,聲音已經帶了哭腔:「奴婢已經儘力了,本想去求皇上,可是他們說皇上有事,誰也不見;太后、皇后和幾位娘娘都在通明殿祈福,連個能拿主意的人都沒有。」
我轉頭便往存菊堂走,馮淑儀一見更慌了神,急忙拉我道:「你瘋了——萬一染上時疫可怎麼好!」
我道:「不管是什麼情形,總要去看了再說。」說著用力一掙便過去了,馮淑儀到底忌憚著時疫的厲害,也不敢再來拉我。
我一股風地闖進去,倒也沒人再攔著我,到了內室門口,芳若死活不讓我再進去,只許我隔著窗口望一眼,她哭道:「常在已經是這個樣子,小主可要保重自己才好,要不然連個能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我心頭一震,道:「好,我只看一會兒。」
室內光線昏暗,唯有一個炭盆冒著絲絲熱氣,昔年冬日她為我送炭驅寒,今年卻是輪到我為她做這些事了。簾幕低垂,積了好些塵灰,總是灰僕僕地模糊的樣子,只見簾幕後躺著個那個身影極是消瘦,不復昔日豐腴姿態。眉庄像是睡得極不安穩,反覆咳嗽不已。
我心中焦灼不忍再看,急急轉身出去,撂下一句話道:「勞煩姑姑照顧眉庄,我去求皇上的旨意。」
然而我並沒有見到玄凌,眼見著日影輪轉苦候半日,出來的卻是李長,他苦著臉陪笑道:「小主您別見怪,時疫流傳到民間,皇上急得不行,正和內閣大臣們商議呢。實在沒空接見小主。」
我又問:「皇上多久能見我?」
李長道:「這個奴才也不清楚了。軍國大事,奴才也不敢胡亂揣測。」
我情知也見不到玄凌,去求皇后也是要得玄凌同意的,這樣貿貿然撞去也是無濟於事。狠一狠心掉頭就走,扶著流朱的手急急走出大段路,見朱影紅牆下並無人來往,才惶然落下淚來——眉庄、眉庄、我竟不能來救你!難道你要受著冤枉屈死在存菊堂里么?
正無助間,聞得有腳步聲漸漸靠近,忙拭去面上淚痕,如常慢慢行走。
那腳步聲卻是越來越近,忽地往我身後一跪,沉聲道:「微臣溫實初向婕妤小主請安。」
我並不叫他起來,冷笑道:「大人貴足踏賤地,如今我要見一見你可是難得很了。今日卻不知道是吹了什麼好風了。」
他低頭,道:「小主這樣說,微臣實在不敢當。但無論發生什麼事,還請小主放寬心為上。」
我別過臉,初春的風微有冷意,夾雜著草藥的氣味,吹得臉頰上一陣陣發緊的涼。我輕聲道:「溫大人,是我傷心糊塗了,你別見怪。先起來吧。」
溫實初抬頭,懇切道:「微臣不敢。」
我心頭一轉,道:「溫大人是不是還要忙著時疫的事無暇分身?」
「是。」
我靜一靜道:「如果我求溫大人一件事,溫大人可否在無暇分身時儘力分身助我。我可以先告訴大人,這件做成了未必有功,或許被人發現還是大過,會連累大人的前程甚至是性命。可是做不成,恐怕我心裡永遠都是不安。大人可以自己選擇幫不幫我。」
「那麼敢問婕妤小主,若是微臣願意去做,小主會不會安心一些?」
我點頭,「你若肯幫我,我自然能安心一些,成與不成皆在天命,可是人事不能不盡。」
他不假思索道:「好。為求小主安心,微臣儘力去做便是。但請小主吩咐。」
我低低道:「存菊堂中的沈常在身染時疫,恐怕就在旦夕之間。我請你去救她,只是她是被禁足的宮嬪……」
他點一點頭,只淡淡道:「無論她是誰,只要小主吩咐微臣都會儘力而為。」說著躬身就要告退,我看他走遠幾步,終於還是忍不住,道:「你自己也小心。」
他停步,回首看我,眼中浮起驚喜和感動的神色,久久不語。我怕他誤會,迅速別過頭去,道:「大人慢走。」
眉庄感染時疫,戍守的侍衛、宮女唯恐避之不及,紛紛尋了理由躲懶,守衛也越發鬆懈。芳若便在夜深時偷偷安排了溫實初去診治。
然而溫實初只能偷偷摸摸為眉庄診治,藥物不全,飲食又不好,眉庄的病並沒有起色,正在我萬分焦心的時候,小連子漏夜帶了人來報,為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我連夜求見玄凌,當御書房緊閉的鏤花朱漆填金門扇在沉沉夜色里嘎然而開的時候,那長長的尾音叫我心裡沒來由的一緊——此事成與不成,關係著眉庄能否活下去。
正要行下禮去,玄凌一把拉住我道:「什麼事?這樣急著要見朕?」
我沉默片刻,眼光一掃四周,玄凌道:「你們不用在這裡伺候了,朕與婕妤說會兒話。」
李長立時帶了人下去,玄凌見已無人,道:「你說。」
我伸手擊掌兩下,須臾,候在門外的小連子帶了一個人進來。這人滿面塵霜,髮髻散亂,滿臉胡茬,衣衫上多是塵土,只跪著渾身發抖。
我冷冷剜他一眼,道:「皇上面前,還不抬頭么?!」玄凌不解的看我一眼,我只不說話。那人激靈靈一抖,終於慢慢抬起頭來,不是劉畚又是誰!
玄凌見是他,不由一愣,轉瞬目光冷凝,冷冰冰道:「怎麼是你?」
劉畚嚇得立即伏地不敢多言。
我望住玄凌,慢慢道:「臣妾始終不相信沈常在會為了爭寵而假懷皇嗣,所以暗中命人追查失蹤了的劉畚,終於不負辛苦在永州邊境找到了他,將他緝拿回京城。」我靜靜道:「當日或許知情的茯苓已經被杖殺。劉畚為沈常在安胎多時,內中究竟想必沒有人比他更明白。」
玄凌靜默一晌,森冷對劉畚道:「朕不會對你嚴刑逼供,但是你今日說的話若將來有一日被朕曉得有半句不實,朕會教你比死還難受。」
劉畚的身子明顯一顫,渾身瑟瑟不已。
我忽然溫婉一笑,對劉畚道:「劉大人自可什麼都不說。只是現在不說,我會把你趕出宮去,想來你還沒出京城就已經身首異處了吧。」
劉畚的腦袋俯著的地方留下一灘淡淡的汗跡,折射著殿內通明的燭光熒熒發亮。我不自覺的以手絹掩住口鼻,據說劉畚被發現時已經混跡如乞丐以避追殺,可想其狼狽倉皇。如今他嚇出一身淋漓大汗,那股令人不悅的氣味越發刺鼻難聞。
我實在忍不住,隨手添了一大勺香料焚在香爐里,方才覺得好過許多。
劉畚的嗓子發啞,顫顫道:「沈容華是真的沒有身孕。」
玄凌不耐煩,「這朕知道。」
他狠命叩了兩下頭道:「其實沈常在並不知道自己沒有身孕。」他仰起頭,眼中略過一道暗紅驚懼的光芒:「臣為小主安胎時小主的確無月事,且有頭暈嘔吐的癥狀,但並不是喜脈,而是服用藥物的結果。但是臣在為小主把脈之前已經奉命無論小主是什麼脈象,都要回稟是喜脈。」
玄凌的目中有冰冷的寒意,凝聲道:「奉命?奉誰的命?!」
劉畚猶豫再三,吞吞吐吐不敢說話。我冷笑兩聲,道:「她既要殺你,你還要替她隱瞞多久?要咽在肚子裡帶到下面做鬼去么?」
劉畚惶急不堪,終於吐出兩字:「華、妃。」
玄凌面色大變,目光凝滯不動,盯著劉畚道:「你若有半句虛言——」
劉畚拚命磕頭道:「臣不敢、臣不敢。微臣自知有罪。當日華妃娘娘贈臣銀兩命臣離開京城避險說是有人會在城外接應。哪知道才出臣就有人一路追殺微臣,逼得微臣如喪家之犬啊。」
我與玄凌對視一眼,他的臉色隱隱發青,一雙眼裡,似燃著兩簇幽暗火苗般的怒意。我曉得他動了大怒,輕輕揮一揮手命小連子安置了劉畚下去,方捧了一盞茶到玄凌手中,輕聲道:「皇上息怒。」
玄凌道:「劉畚的話會不會有不盡不實的地方。」
我曼聲道:「皇上細想想,其實沈常在當日的事疑點頗多,只是苦無證據罷了。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沈常在真的幾日前來紅,那麼那染血的衣褲什麼時候不能扔,非要皇上與皇后諸妃都在的時候才仍,未免太惹眼了。還有沈常在曾經提起姜太醫給的一張有助於懷孕的方子,為什麼偏偏要找時就沒了。若是沒有這張方子沈常在這樣無端提起豈非愚蠢。」我一口氣說出長久來心中的疑惑,說得急了不免有些氣促,我盡量放慢聲息:「皇上恐怕不信,其實臣妾是見過那張方子的,臣妾看過,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他的聲音里透著涼森森的寒意,道:「華妃——很好!那張可以證明沈常在清白的方子大抵是被偷了,只怕和那個叫茯苓的宮女也脫不了干係。」他慢慢放低了聲音,露出些許悔意:「朕當日一時氣憤殺了她,若是細細審恐怕也不至今日。」
我低聲道:「皇上預備怎麼辦?」
他並不接話,只是嘆:「是朕冤枉了沈氏——放她出來吧,復她的位分。」
我凄惶道:「只怕一時放不出來。」
他驚問:「難道她……」
我搖頭,「眉姐姐並沒有尋短見。只是禁足後憂思過度身子孱弱,不幸感染了時疫,如今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說到最後,已禁不住悲涼之意嗚咽不已。
他愣了片刻,「朕只是禁足,她也未免太想不開了。」
我泣道:「皇上禁足降罪於眉姐姐並不是極大的懲罰,可是宮裡哪一個人不是看著皇上您的臉色行事,皇上不喜歡姐姐於是那些奴才更加一味地作踐她。」
他微微吸一口涼氣,道:「朕即刻命太醫去為沈容華診治,朕要容華好好活下去。」說著就要喚李長進來。
我拉住玄凌的衣袖道:「請皇上恕臣妾大不敬之罪。臣妾見沈容華病重,私下已經求了一位太醫去救治了。」
玄凌回首顧我,問:「真的?」
我點頭,「請皇上降罪於臣妾。」
他扶我起來,「若不是你冒死行此舉,恐怕朕就對不住沈容華了。」
我垂淚擺首,「不幹皇上的事,是奸人狡詐,遮蔽皇上慧眼。」我心中不悅玄凌當日的盛怒,然而他是君王,我怎能當面指責他。
他被「奸人」二字所打動,恨然道:「華妃竟敢如此愚弄朕,實不可忍。」走至門前對殿外守候的李長道:「去太醫院傳旨,殺江穆煬、江穆伊二人。責令華妃——降為嬪,褫奪封號。」然而想了一想,復道:「慢著——褫奪封號,降為貴嬪。」
李長一震,幾乎以為是聽錯了,褫奪封號於後妃而言是極大的羞辱,遠甚於降位的處分。李長不曉得玄凌為何動了這樣大的怒氣,又不敢露出驚惶的神色,只好拿眼睛偷偷覷著我,不敢挪步。
我原聽得降華妃為嬪,褫奪封號,轉眼又成貴嬪,正捺不住怒氣,轉念念及西南戰事的要緊,少不得生生這口氣咽下去。又聽見玄凌道:「先去暢安宮,說朕復沈氏容華位分,好好給她治病要緊。」
李長忙應了一聲兒,利索地帶了幾個小內監一同去傳旨。
及至無人,玄凌的目光在我臉上逗留了幾轉,幾乎是遲疑著問:「嬛嬛,劉畚不是你故意安排了的吧?」
我一時未解,「恩?」了一聲,看著他問:「什麼?」
他卻不再說下去,只是乾澀笑笑,「沒什麼?」
我忽地明白,腦中一片冷澈,幾乎收不住唇際的一抹冷笑,直直注目於他,「皇上以為是臣妾指使劉畚誣陷華妃娘娘?」我心中激憤,口氣不免生硬,「皇上眼中的臣妾是為爭寵不惜誣陷妃子的人么?臣妾不敢,也不屑為此。臣妾若是指使劉畚誣陷華妃營救沈容華,大可早早行次舉,實在不必等到今日沈容華性命垂危的時候了。」我屈膝道:「皇上若不相信臣妾,李公公想來也未曾走遠,皇上大可收回旨意。」
他的臉色隨著我的話語急遽轉變,動容道:「嬛嬛,是朕多疑了。朕若不信你,就不會懲處華妃。」
我心頭難過不已,脫口道:「皇上若信臣妾,剛才就不會有此一問。」
他的臉色遽地一沉,低聲喝道:「嬛嬛!」
我一慟,驀然抬頭迎上他略有寒意的眼神。我凄楚一笑,彷彿嘴角酸楚再笑不出來,別過頭去緩緩跪下道:「臣妾失言……」
他的語氣微微一滯,「你知道就好,起來罷。」說著伸手來拉我。
我下意識的一避,將手籠於袖中,只恭敬道:「謝皇上。」
他伸出的手有一瞬間的僵硬,嘆息近乎無聲,「慕容貴嬪服侍朕已久,體貼入微。素來雖有些跋扈,可是今日,朕……真是失望。」
我默然低首,片刻道:「臣妾明白。」
他只是不說話,抬頭遠遠看天空星子。因為初春夜晚料峭的寒冷,他唇齒間順著呼吸有蒙昧的白氣逸出,淡若無物。
絹紅的宮燈在風裡輕輕搖晃,似淡漠寂靜的鬼影,叫人心裡寒浸浸的發涼他終於說:「外頭冷,隨朕進去罷。」
我沉默跟隨他身後,正要進西室書房。忽然有女人響亮的聲音驚動靜寂的夜。這樣氣勢十足而驕縱威嚴的聲音,只有她,華妃。
我與玄凌迅速對視一眼,他的眼底大有意外和厭煩之色。我亦意外,照理李長沒有那麼快去慕容世蘭處傳旨,她怎那麼快得了風聲趕來了,難道是劉畚那裡出了什麼紕漏。正狐疑著,李長一溜小跑進來,道:「回稟皇上,華……慕容貴嬪要求面聖。」
玄凌懶得多說,只問:「怎麼回事?」
李長低頭道:「奴才才到暢安宮宣了旨意,還沒去太醫院就見慕容貴嬪帶了江穆煬、江穆伊兩位太醫過來,要求面聖。」他遲疑片刻,「慕容貴嬪似乎有急事。」
玄凌道:「你對她講了朕的旨意沒有?」
李長道:「還沒有。慕容貴嬪來得匆忙,容不了奴才回話。」
玄凌看我一眼,對李長道:「既還沒有,就不要貴嬪、貴嬪的喚,你先去帶他們進來。」
李長躬身去了,很快帶了他們進來,華妃似乎尚不知所以然,滿臉喜色,只是那喜色在我看來無比詭異。
玄凌囑了他們起身,依舊翻閱著奏摺,頭也不抬,神色淡漠道:「這麼急著要見朕有什麼事?」
華妃並沒有在意玄凌的冷淡,興沖沖道:「皇上大喜。臣妾聽聞江穆煬、江穆伊兩位太醫研製出治癒時疫的藥方,所以特意帶兩位太醫來回稟皇上。」
玄凌不聽則已,一聽之下大喜過望,忽地站起身,手中的奏摺「嗒」地落在桌案上,道:「真的么?!」
華妃的笑容在滿室燭光的照耀下愈發明艷動人,笑吟吟道:「是啊。不過醫道臣妾不大通,還是請太醫為皇上講述吧。」
江穆伊出列道:「夫四時陰陽者,萬物之終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則災害生,從之則苛疾不起。風、寒、暑、濕、燥、火六淫從口鼻而入,邪氣「未至而至」、「至而不至」、「至而不去」、「至而太過」均可產生疫氣,侵犯上焦肺衛,與五內肺腑相衝相剋,而為時疫。疫氣升降反作,清濁相混。邪從熱化,則濕熱積聚於中,蘊伏熏蒸;邪從寒化,則寒濕驟生,脾胃受困而不運。脾陽先絕,繼之元氣耗散而致亡陽。若救治不及,可因津氣耗損而致亡陰亡陽。」(1)
他羅嗦了一堆,玄凌不耐,擺手道:「不要掉書袋,揀要緊的來講。」
江穆煬聽江穆伊說的煩亂,遂道:「時疫之邪,自口鼻而入,多由飲食不潔所致而使脾、胃、腸等臟器受損。臣等翻閱無數書籍古方研製出一張藥方,名時疫救急丸。以廣藿香葉、香薷、檀香、木香、沉香、丁香、白芷、厚朴、木瓜、茯苓、紅大戟、山慈菇、甘草、六神曲、冰片、簿荷、雄黃、千金子霜製成。性溫去濕,溫肝補腎,調養元氣。」
玄凌「唔」了一聲,慢慢思索著道:「方子太醫院的各位太醫都看過了覺得可行么?」
江穆煬道:「是。已經給了幾個患病的內監吃過,證實有效。」
玄凌的臉上慢慢浮出喜色,連連擊掌道:「好!好!」
正說話間,華妃低聲「唉呦」一句,身子一晃,搖搖欲墜。我站於她身後,少不得扶她一把。華妃見是我,眼中有厭惡之色閃過,不易察覺地推開我的手,強自行禮道:「臣妾失儀——」
近旁的宮人攙扶著華妃要請她坐下,華妃猶自不肯。玄凌問道:「好好的,哪裡不舒服么?」
江穆伊見機道:「娘娘聽說微臣等說起古書中或許有治療時疫的方子,已經幾日不睡查找典籍了。想是因此而身子發虛。」
此時華妃面色發白,眼下的一層烏青,果然是沒有好好休息。玄凌聞言微微一動,過來扶住華妃按著她坐下道:「愛妃辛苦了。」
華妃牽住玄凌衣袖,美眸中隱現淚光,「臣妾自知愚鈍,不堪服侍皇上,只會惹皇上生氣。」她的聲音愈低愈柔,綿軟軟地十分動人,「所以只好想盡辦法希望能為皇上解憂。」
她輕輕拿絹子擦拭眼角淚光,全不顧還有兩位太醫在。玄凌看著不像樣子,喚了幾個內監來道:「跟著江太醫去,先把葯送去沈容華的存菊堂,再遍發宮中感染時疫的宮人。」
江穆煬與江穆伊當此情境本就尷尬無比,聽聞這句話簡直如逢大赦,趕忙退下。
華妃一怔,問道:「沈容華?」
玄凌淡然道:「是。朕已經下旨復沈氏的位分,以前的事是朕錯怪她了。」
華妃愕然的神色轉瞬即逝,欠身道:「那是委屈沈家妹妹了,皇上該好好補償她才是。」說著向我笑道:「也是甄婕妤大喜。姐妹一場終於可以放心了。」
我淡淡微笑,直直盯著她看似無神的雙眸,「多謝華妃娘娘關懷。」
華妃橫睨了我一眼,聲音愈發低柔嫵媚,聽得人骨子裡發酥:「臣妾不敢求皇上寬恕臣妾昔日魯莽,但請皇上不要再為臣妾生氣而傷了龍體。臣妾原是草芥之人,微末不入流的。可皇上的身子關係著西南戰事,更關係著天下萬民啊。」
玄凌嘆氣道:「好啦。今日的事你有大功,若此方真能治癒時疫,乃是天下之福。朕不是賞罰不明的人。」華妃聞言哭得更厲害,幾乎伏在了玄凌懷中。玄凌也一意低聲撫慰她。
我幾乎不能相信,人前如此盛勢的華妃竟然如此婉媚。只覺得無比尷尬刺心,眼看著玄凌與華妃這樣親熱,眼中一酸,生生地別過頭去,不願再看。
我默默施了一禮無聲告退,玄凌見我要出去,嘴唇一動,終於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依舊懷抱著華妃,柔聲安慰她。柔軟厚密的地毯踩在足下綿軟無聲,我輕輕掩上殿門。外頭候著的李長急得直搓手,見我出來如同逢了救星一樣,忙道:「小主。這……皇上要處置兩位姜太醫和華妃娘娘的旨意要不要傳啊。」見我面色不好,忙壓低了聲音道:「這話本該奴才去問皇上的,可是這裡面……」他輕輕朝西室努了努嘴:「還請小主可憐奴才。」
我低聲道:「看這情形是不用你跑一趟了。若再要去,也只怕是要加封的旨意呢。」
我突然一陣胸悶,心頭煩惡不堪,徑自扶了流朱的手出去。夜風呼呼作響刮過耳邊,耳垂上翡翠耳環的繁複流蘇在風裡瀝瀝作響,珠玉相碰時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有那麼一剎那,我幾乎只聽見這樣的聲音。而不願再聽見周圍的動靜。
誠然他是對的,或者說,他從沒有錯。他必須顧慮他的天下與勝利。但是他即使都是對的,我依然可以保持內心對他所為的不滿,儘管我的面容這樣順從而沉默。
※※※※※
翌日玄凌來看我時只對我說了一句:「朕要顧全大局。」
我手捧著一盞燕窩,輕輕攪動著道:「是。臣妾明白。」
我看見他眼下同樣一圈烏青心裡暗暗冷笑,據說華妃昨晚留宿在了儀元殿東室侍寢,想來他也沒有睡好了。
後宮之中,女人的前程與恩寵是在男人的枕榻之上,而男人的大局也往往與床第相關。兩情繾綣間,或許消弭了硝煙;或許我不知該不該這樣說,了結了一樁默契的交易。
果然玄凌連著打了幾個呵欠。最後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道:「你放心。如今用人之際沒有辦法。沈容華的事朕沒有忘記,亦不會輕輕放過。」
我淡淡微笑道:「皇上龍體安康要緊,臣妾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連著好幾日,玄凌再沒有踏足我的棠梨宮。淳兒陪我在上林苑中慢慢踱步看著新開的杏花。那花開得正盛,艷華濃彩,紅霞燦爛,襯得周圍的廊廡亭閣皆隱隱一片彤色。我依舊是舊時的衣著,湖水綠的衣裳雖襯春天,而今看來卻與這粉色有些格格不入了。
淳兒嘟著嘴道:「皇上好些日子沒來了,不會是忘了姐姐和我吧。」淳兒摘了一朵杏花兀自比在鬢邊,朝我笑嘻嘻道:「好不好看?」
我掐一掐她的臉,笑:「忘記了我也不會忘了你呀,小機靈鬼兒。」
淳兒到底把花插在了鬢邊,走一步便踢一下那地上的落花,輕輕笑道:「皇上不來也好,來了再自在到底也有好多規矩束著,好沒意思。」
我忙去捂她的嘴,「越發瘋魔了,這話可是能亂說的么,小心被人聽去治你個欺君之罪。」
淳兒忙四處亂看,看了一會兒發覺並沒其他人,方拍著胸口笑道:「姐姐嚇唬我呢。咱們去看杜良媛吧,她的肚子現在有些圓起來了呢。」
我點點頭,與她同行而去。
其時風過,正吹得落英繽紛,亂紅如雨,數點落花飄落在衣袂裙角間,更有落在肩頭衣裳上,微微顫動,終於墜下。
我仰頭看著那滿天杏花,暗暗想道,又是一年春來了——
注釋:
(1)摘自《素問·四氣調神大論》,略加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