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夏尾,天氣的燠熱卻絲毫未減,人言「十八秋老虎」,反而熱得愈加難受。
這一日清早循例去皇后處請安,皇后只道「精神短」,寥寥說了幾句也就散了。我也並不與旁的嬪妃多言語,許是有我懲罰祥嬪的前車之鑒,一干嬪妃雖然背後議論得厲害,當著我的面卻半分神色也不敢露。尤其是穆貴人等,神色怏怏不樂。
一時眾人散盡了,我獨扶著槿汐的手緩緩扶著腰行。清晨的天色原本是很好的,朝霞如錦繡,絢爛滿天。然而不過一刻,便是黑雲壓城,雷聲滾滾。雖有轎輦跟著,槿汐亦不放心,道:「娘娘,要在落雨前回宮必定是來不及了,不如咱們找個地方歇歇,等雨過了再走吧。雖在轎輦上坐著不會濕了身子,卻怕雨天路滑,若磕了碰了可不好了。」
槿汐一向謹慎,我如何不允,趁著雨點尚未落下,到了就近的亭子中。甫進亭子,只覺紅闌翠璃十分眼熟。槿汐輕聲道:「娘娘,這是寄瀾亭呢。」
幾乎自己都愣了一愣,無知無覺地應聲道:「是寄瀾亭么?」
寄瀾亭,十二曲紅闌干被無數雙手摩挲得無比光潤,經年久了,反倒有一種木質特有的沉甸甸的溫潤質感。寄瀾亭,正是我當初與玄凌初見時的地方呢。
驀然從心底漫出幾許蒼涼與傷感,光影流轉十年,人間早已不復從前。當日歡愛,幾多歡欣,多是少女明媚多姿的心境。人生若只如初見呵!
只可惜,可以重遇,卻再無當時心境了。
寄瀾亭外的杏樹只余了青青鬱郁的濃蔭如幢,鞦韆架早不見了,倒是幾株合歡開得極好,仿若易散的彩雲,如夢似幻,在陰鬱的天色下格外鮮雅亮烈。
我目光停駐於合歡花上,輕輕道:「開得再好,暴雨如注,終究是要零落花凋了。」話音未落,暴雨已傾盆而下,如無數鞭子暴烈抽在地上,潑天潑地激起滿地雪白的水花,一時間雨簾綿密,連十步開外的物事也朦朧模糊了。
槿汐護住我道:「娘娘站進些,別著了寒氣。」言畢,不覺向著外頭「咦」了一聲。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卻見大雨中隱約有一女子的身影,也不急著避雨,只仰頭張開裙子搜羅著什麼。我一時好奇,便道:「槿汐去瞧瞧,不管是誰,且叫進來避避雨。」
槿汐應聲,打著傘去了,不過片刻卻扶著一女子進來,道:「娘娘,是灧常在。」
果然是葉瀾依,她穿了一件青碧碧的綾紗斜襟旋襖,有淺淺的月白色斑斕虎紋花樣,底下是濃黑如墨的長裙,乍一看還以為是玄色的,裙褶里綉大朵枝葉旖旎爛漫的深紅色凌霄花。她衣衫都濕透了,緊緊附在身上,愈加顯出她曲線飽滿,身姿曼妙。頭上松挽一個寶髻,想是淋雨的緣故,鬢髮卷在臉上,抖開的衣裙外幅里?了許多合歡花瓣,如攏了無數雲霞入懷。她草草向我行了一禮,也不顧身上濕透會著了風寒,只顧著懷中的合歡花,又憐惜看向外頭暴雨中受不住狂風急雨而凋落的合歡花瓣。
因她身上濕透了,身形畢現,不免尷尬,旁邊幾個內監都勾下了腦袋不敢再看,我微微使一個眼色,槿汐忙披了件披風在她身上,道:「灧小主小心身子。」
她「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只憂心忡忡看著外頭的花。槿汐無奈望我一眼,彷彿向我道:灧常在果然脾性怪異。
我索性也不言語,揚了揚臉對身後的幾個小內監道:「灧常在喜歡那合歡花,你們拆了轎輦的帳帷鋪在樹底下,等雨停了去了水,只把花瓣送到灧常在處。」我微微一笑,向她道:「這法子不用常在淋雨,也可收盡了花兒,常在看如此可好?」
她這才微露喜色,恭敬屈膝謝道:「多謝娘娘。」
我含笑看著她的衣衫,「常在彷彿很喜歡青綠色的衣衫,每每見到皆如是。」
她微微一笑,媚色頓生,帶著一點雨水的寒氣,道:「娘娘很緦,嬪妾的衣裳的確多是青碧色。」她停一停,「嬪妾只喜歡青色。」
我微微頷首,「常在的容貌頗艷,其實穿紅色亦美,如常在所愛的合歡花一樣。」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道:「快要入秋,合歡花也不多了。」
我淡然微笑,「上林苑中,這邊的合歡花算是開得好的了。」
她的眸色微微一亮,丹鳳眼因著這神采愈加靈動嫵媚,語氣卻是慵甜的,「這裡的合歡花哪裡算好呢?鏤月開雲館的合歡花才是天下最佳,入夏時節便如花海一般,連太液池的湖水也有那香味。」
她眼中閃過一絲難言的陶醉與神往。心中驟然蒙上一層陰翳,彷彿亭外雷暴滾滾的天色。鏤月開雲館是玄清在紫奧城的信息,其實就在太液池中央。然而男女有別,我是永遠不可能踏足的。那樣美的合歡花,連浣碧都見過的,於我,到底是近在咫尺,卻遠隔天涯了。
鏤月開雲館如是,他又何嘗不是呢?
然而另有一層疑惑漫上心頭,我怔怔出神的片刻,灧常在容色一黯,彷彿是察覺失言了,自嘲著笑道:「嬪妾從前微賤,連宮女尚且不如,自然可以隨意走動了。」
我輕輕「嗯」了一聲,「旁人閑話是旁人的事,若自輕自賤便不好了。若說微賤,本宮又何嘗不是罪臣之女呢。」
她悠然一笑,似有所觸動,然而很快望向亭外,伸手接住飛檐上滑落的積水,道:「雨停了。」
我看一看她,道:「怎麼常在身邊服侍的人也不跟著出來么?大雨天的,不如本宮著人陪你回去吧。」
她似笑非笑,微有清冷之色,道:「綠霓居向來無嬪妃願意踏足,怎麼娘娘要貴步臨賤地嗎?」
我本無意親自陪她回去,然而她這樣一說,我反倒不好回絕,於是道:「常在不歡迎本宮去么?」
她揚手,「娘娘請。」
綠霓居精緻玲瓏,望出去的景緻亦好。天氣好的時候,遠遠便可望向太液池中央。庭院中幾隻金剛鸚鵡揚著五彩絢麗的長尾悠閑自得棲在枝頭,並不怕人。我甫一踏入內殿,倏地躥出一隻花色斑斕的大貓來,我唬了一跳,忙把將要呼出的驚叫硬生生壓了下去。槿汐不動聲色地站到我跟前,笑道:「常在的貓養得真好。」
灧常在微微一笑,「這樣蠢笨的大貓有什麼好看的。」她回頭張望,輕呼道:「團絨呢?」
牆角驟然滾出一團雪球來,灧常在伸手抱在懷裡,卻是一隻雪白小巧的白貓,踡縮起來不過兩個手掌大小,雙眼滾圓碧綠,毛色雪白無一絲雜色,難怪叫做「團絨。」
灧常在愛惜地撫一撫團絨的皮毛,團絨亦無比溫順,懶洋洋「喵」地叫了一聲,無比柔媚幽長。它這一聲剛停,周遭十數只貓一起圍攏來,叫聲此起彼伏。我一驚之下心口突突地跳著,連忙掩飾住神色,稍稍退後兩步。灧常在微有詫異道:「娘娘害怕貓么?」
我忙掩飾著笑道:「沒有。本宮只是好奇團絨一叫把貓都引來了。」
灧常在頗為自得,道:「團絨不是凡物,它輕易不開口,若一開口,周遭的貓都會被它引到近側。若嬪妾是馴獸女出身,只怕還馴服不了它。」
我幾乎寒毛都要豎起來了,槿汐忙笑道:「娘娘,吃藥的時辰到了呢,只怕涼了喝不好。」
我會意,隨即道:「本宮還要回去服藥,不便久留。常在方才淋了雨,要熱熱地喝碗薑湯才好。」
灧常在點一點頭,吩咐人把方才收的合歡花都攏了起來。
槿汐扶著我出來,撫著胸口道:「可嚇死奴婢了。」她比畫著道:「一見那麼大的貓,奴婢就想起在凌雲峰那個晚上,當真後怕。」她扶住我的手,關切道:「娘娘沒事吧?」
我勉強笑道:「沒有事。她也不過是養著玩罷了。」
這一夜夜色如紗漫揚輕落,整個紫奧城都被尚帶著熱意的烏夜所籠罩。我因白日之事睡得極不安穩,額上沁了細密的汗珠,索性伸手掀開重重密綉團蝠如意花樣的綉幃站起身來。柔儀殿中紅燭無光,唯見殿頂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散出淡淡如月華的光芒。風輪虛弱地轉動著,帶來外頭夜來香的輕薄香味。紫檀座掐絲琺琅獸耳爐焚著安息香,慵軟的香氣淡淡如細霧飄出,空氣中瀰漫著叫人心生懶怠的氣息。
我無法安睡,耳邊有夜風穿紫奧城重重越殿宇樓閣的聲音,隱隱似有人在輕聲嗚咽,彷彿是一種壓抑的、悲愴到骨子裡的悲泣,在嘆訴無盡的哀傷。我心裡頭髮煩,揚聲道:「槿汐——」
槿汐轉手出來,為我披上一件外裳,道:「娘娘怎麼起來了?」
我扶住她的手,道:「許是肚子大了睡著難受,你扶我出去走走罷。」
於是扶了槿汐的手,花宜和小連子跟在身後,一同出了未央宮。
才過長廊,我忽地想起一事,問道:「槿汐,今晚皇上是翻了誰的牌子?」
小連子笑道:「說起來正奇怪呢,皇上今日翻的可是惠貴嬪的牌子,當真是奇聞了。」
我一驚,不覺疑惑地揚起眉毛,道:「惠姐姐有日子沒在皇上跟前了,怎麼好端端的翻起她的牌子來了。」
小連子輕輕拍了自己一個巴掌,低頭道:「娘娘今日著驚,奴才只顧著叫人給娘娘煎安胎藥渾忘了。聽說今日惠貴嬪落了鐲子,不想巧不巧掉在儀元殿前頭那條路上了。惠貴嬪領人去尋時正好皇上下朝,便撞上了。」
我凝神一想,今日去向皇后請安時,眉庄彷彿是用心打扮過了,雙翅平展金鳳釵,穿一襲肉桂粉挑綉銀紅花朵錦緞對襟長褂,那顏色本就容易穿得俗氣,然而穿在略略豐潤的眉庄的身上,卻格外飽滿端莊,更添了一抹溫婉艷光。
我思量著道:「皇上對眉庄不能算是絕情,既如此遇上,自然不會冷待。」
槿汐的手沉穩有力,扶在我手肘下,「太后喜歡宮裡有大方識大體的嬪妃侍奉皇上,惠貴嬪又是一向最得太后心意的。」
「姐姐綺年玉貌,若長此避居棠梨宮也實在不是個事情。」然而我心下微微疑惑,以眉庄的性子,她不肯的事情別人怎麼逼迫都是無用的。何況她是緦的人,又是極力避著玄凌的,怎麼會把鐲子落在了儀元殿周遭呢,當真是機緣了。
花宜伸手遙遙一指,「娘娘你瞧,是鳳鸞春恩車呢,從棠梨宮那裡出來,是惠貴嬪吧。」
夜色沉沉中看得並不清楚,只是鳳鸞春恩車的聲音是聽得極熟了。夜靜了下來,涼風徐徐,四周靜謐,水般月色柔和從墨色的天際滑落,風吹開耳邊散發的細碎柔軟的聲音,各處宮苑隱約傳來的更**滴,還有蟬鳴與蛙鳴起伏的鳴聲,夾雜著鳳鸞春恩車的轆轆輪聲,格外清晰。
次日晌午我便叫人收拾了禮物去棠梨宮,眉庄斜倚在西暖閣里,采月和白苓一邊一個打著扇子,因著暑氣未盡,她只穿了件家常的象牙色綉五彩菊花的抽紗單衣,系著同色的長裙。見我來了亦是懶懶的,笑道:「你自己坐吧。」又吩咐彩月,「去切了蜜瓜來。」
我坐在她面前,叫花宜擱下了禮物道:「你這衣裳還是我走那年做的,這些看你未免也太簡素了,我選了幾匹上好的料子來,裁製新衣是不錯的。」
眉庄一笑,耳上的米珠墜子便搖曳生光,「左也送右也送,你回來幾個月,這棠梨宮裡快被你送的東西塞滿了。」
我支著腰坐下,嬉笑道:「給你備好了還不成么?即便你要省事,也不能太缺了東西。」
正說著卻是李長來了,見我也在,趕忙鞠身行禮,向著眉庄賠笑道:「給惠主子請安。」說著指一指身後小內監手裡的東西,笑道:「這是皇上叫賞娘娘的,請娘娘收著。」
眉庄只瞥了一眼,叫采月收了,隨手從手邊的罐子里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到李長手中,笑吟吟道:「謝公公跑這一趟,這點子心意就當公公的茶錢吧。」
李長笑眉笑眼道:「奴才怎麼敢當。皇上說這些賞賜只當給娘娘解悶兒,也請娘娘今晚準備著,鳳鸞春恩車會來棠梨宮接娘娘。」
眉庄藹然微笑,「請公公為本宮多謝皇上就是。」
見李長出去,我滿面是笑,道:「恭喜!」又問:「是時來運轉呢,還是有人轉了性子?」
眉庄淡淡一笑,也看不出悲喜之色,只撥著吊蘭的修長的葉片繞在手指上。她的手指修長而如瓷器一般瑩白,在陽光下似鍍了一層清泠泠的寒光,與深綠的葉片映襯,有些驚艷亦驚心的意味。她徐徐道:「算不得喜事,也不是壞事,更無關時運脾性。人總要活下去,日子也要過下去。」她的神情淡漠,始終望向遼闊的天際,彷彿有無限渴望與期許,亦有一抹難言的傷感,彷彿終年積在山巔的雲霧,散布開去,然而終究,嘴角也只是凝著與她素日的端莊不甚符合的冷漠。
我不明白眉庄如何想通了,也不知道這樣的想通於她是好是壞。我上前一步與她並肩而立,握住她的手,溫然道:「你願意怎麼做,我總是陪著你的。」
她微微一笑,恰如冰雪乍融,春光四溢,反握住我的手道:「嬛兒,明你在,我也能安心一點。」
接下來的一月之中,眉庄頻頻被召幸,大有剛入宮時的氣勢,我也暗暗為她高興。然而更喜之事亦接踵而來。
這一日涼風初至,正好亦長日無事,玄凌便帶著我與徐燕宜、胡蘊蓉、葉瀾依和眉庄同在湖心水榭上看一色粉色紗衫的宮女們採蓮蓬蓮藕。其時湖中荷花凋謝大半,荷葉盈盈如蓋,似撐開無數翠傘,宮女輕盈的衣衫飄拂如花,似亭亭荷花盛開其間,偶聞輕靈笑語之聲,帶著水波盪疊之間,格外悅耳。
眾人環坐水榭之中,我與徐婕妤身形日漸臃腫,自然不便近身服侍,於是隔了最遠坐著,卻是眉庄與胡蘊蓉坐在玄凌近側。玄凌笑向胡昭儀道:「還是蘊蓉的鬼點子多,想著無荷花可賞了,便叫宮女穿上粉色衣衫如荷花一般,又叫採蓮摘藕,添了一番情趣。」
我淺淺微笑,道:「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這樣看著倒像是好花常開、好景常在了。」
胡昭儀盈盈一笑,頗有得色;我與徐婕妤只是禮節性地微笑;葉瀾依素來落落寡歡,人多時也不多言語,只自欽自酌,獨得其樂;眉庄一味低頭沉思,纖長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淺淺的陰影,別有一番沉靜風韻。
遠遠有歌女清唱的聲音婉轉而來,玄凌執杯傾聽良久,淡淡道:「歌女的歌聲自是不能與容兒相較了。」
胡昭儀莞爾一笑,「皇上近日久不見安貴嬪了,現在想得厲害么?與其這歌聲聽得皇上食之無味,不如皇上去請了安貴嬪來吧,免得生起相思病來。」
玄凌不覺失笑,「愈發胡說了。」
我知曉玄凌心思,不由笑道:「天象雖說安貴嬪近來不祥,只是皇上要見也無不可。」
胡昭儀撇一撇嘴,介面道:「不過聽歌罷了,遠遠叫與歌女坐在一起,以免不祥之氣沾染了皇上,且那歌聲被水波一漾只會更好聽了。」
玄凌聽得如斯,也便罷了,叫李長去傳了陵容來遠遠歌唱。
幾曲清歌作罷,玄凌不覺神馳,悠然道:「果然是好嗓子,如今放眼宮中竟無人能及。」他思量片刻,方向李長道:「叫她來給朕倒杯酒吧。」
須臾,卻見安陵容甜笑滿頰,翩翩而來,取了梅花銀酒壺來為玄凌斟上美酒,道:「方才一路過來看湖上宮女如花,聽聞是胡昭儀的心思。胡昭儀是皇后娘娘的表妹,也是皇上的表妹,自然最明白皇上的心意。」
胡昭儀聽了她的奉承,只是漠然一笑別過頭去,並不接話。安陵容也不介意,只按著次序從胡昭儀起一一為每位嬪妃倒上紫瑩瑩的葡萄美酒,十分殷勤。因著我與徐婕妤懷著身孕,她倒也細心,叫人換了梅子湯來,又特意在我的碗里多擱了糖,笑道:「我記得姐姐不愛吃酸的,皇上還特意叮囑過。」
我亦微笑相對,沉靜道:「安貴嬪記性最好,多年的舊事還記在心上。」
她嫣然含笑,一派恭謹溫順,「姐姐的事,我敢不放在心上么。」說罷盈盈離去。
她自被冷落以來,皇后又病著,更無人可依,此番應詔而來,不免更謹慎溫順,事事順著玄凌和得寵嬪妃們的心意,小心翼翼地殷勤。
待走到眉庄身前,正要斟酒,眉庄伸手攔住,雨過天青色的衣袖如張開的蝶翼翩然揚起。她轉首望住玄凌,笑容羞澀而柔和,靜靜道:「臣妾有了身孕,實在不宜飲酒。」
不過短短一句,她說得也不大聲,陵容手微微一抖,險些把酒潑了出來。她很快掩飾住失態,笑道:「恭喜姐姐,妹妹一高興連酒壺也握不穩了呢。」又笑對玄凌伏身下去,帶著歡悅的語調,彷彿是自己有了身孕一般,道:「恭喜皇上!數月之內,這可是第三樁喜事了呢。」
玄凌乍然聽聞也是大喜過望,儘快拉起眉庄的手急切道:「是什麼時候的事?幾個月了?」
眉庄只淺淺微笑著,矜持道:「昨日覺得身上不大爽快,傳溫太醫來一瞧,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臣妾懷有皇嗣,自當萬事小心,不敢再沾酒水了。」
玄凌屈指一算,已是滿面喜色,連連道:「不錯,的確是兩個月了。」
我驟然聽聞,既是意外又是驚喜,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曉得向著她笑。徐婕妤賀了一賀,葉瀾依自然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倒是胡昭儀欠身笑了笑道:「恭喜惠貴嬪。」
玄凌忙向身後的小內監道:「惠貴嬪有了身孕,還不把她的菜式換成和莞妃、婕妤一樣的。」小內監忙點頭哈腰去了。
我笑吟吟望住玄凌道:「皇上可別高興忘了,老規矩呢?」
玄凌一拍額頭,朗聲大笑道:「是是是。多得嬛嬛提醒,朕可要高興糊塗了。」說著便喚李長:「去傳旨,晉惠貴嬪為從二品淑媛。」他拉住眉庄的手,笑得合不攏嘴,「去年夏天宮裡的菊花就開了,起先還擔心是妖異之兆,如今看原是主大喜的。嬛嬛、燕宜和眉兒都有了身孕,宮中從未有過這樣的喜事!」
我見機道:「是呢。從前總說危月燕沖月不吉利,拘束了徐妹妹。如今瞧著徐妹妹解了禁足,不僅太后身子見好,連皇嗣也興旺繁盛了。」
玄凌只顧著高興,一時也顧不上徐燕宜,聽我如此一說,略有些不好意思,走近徐婕妤道:「幸好當日莞妃直諫,否則可真是傷了你的心了。」說著又含笑向我,輕聲道:「若不是嬛嬛,朕如今可要後悔了。」
徐婕妤面上微紅,似曉霞瀰漫,正要欠身謝我,我忙攙住她道:「妹妹身子也重,何苦拘這些禮數。」
眉庄即刻道:「太后總贊臣妾賢德,其實真論起貼心賢惠來,臣妾總是不如莞妃。」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泛著亮澤的笑意,「朕有你們三位賢德之妃,自然都是不相伯仲的。」
胡昭儀掩口一笑,迎上前來,嬌聲道:「皇上好沒良心,這樣就把人家撇在一邊了。」她撒嬌地一偏頭,珠簪上的薄金鑲紅瑪瑙墜子滾得歡快而急促。
其時湖上蓮葉田田,胡昭儀一色桃紅蹙金琵琶衣裙被湖面清涼濕潤的風纏綿拂起,彷彿湖上一株出水紅蓮,艷而不妖,風姿綽約。玄凌正要說話,卻見徐婕妤身邊的一個紅衣侍女越眾而出,聲線清亮,「昭儀娘娘嬌艷動人,我家小主恬靜溫和,如開在湖中的紅白並蒂蓮花,自然都是極好的。皇上既愛惜白蓮,自然也捨不得紅蓮,娘娘以為呢?」
我微微愕然,本能地轉過頭去看,說話的正是服侍徐婕妤的宮女赤芍。徐婕妤身邊的桔梗和黃芩是陪嫁進的,赤芍和竹茹出身宮女,在徐婕妤身邊的分量自然不如桔梗與黃芩。我對赤芍的印象不過是個柳眉杏眼的女子,頗有顏色,卻不想她會在這個時候說話,且並無畏懼,目光朗朗划過玄凌。
不過是一瞬間的驚愕和意外,胡昭儀嬌滴滴一笑,「徐婕妤飽讀讀書,身邊的宮女竟也伶牙俐齒到這等地步,當真叫本宮自愧弗如。只是在聖駕和本宮面前這樣妄自言論,未免也大膽得出格了些。」
赤芍臉上窘迫得發紅,忙退了一步,徐婕妤十分的局促不安,略帶責備地看了她一眼。
玄凌帶著玩味的神色,頗有興味地看著赤芍,道:「雖然無禮,話卻是很動聽的,想必你家小主好好調教過你。」說罷微笑親昵向胡昭儀道:「紅蓮算不得辱沒你,還是很相襯的。」胡昭儀這才一笑,徐婕妤見玄凌並不生氣,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把赤芍掩到身後。
眉庄只冷眼旁觀,姣好的面容上含著一絲淡漠的笑容,我無暇去顧及胡昭儀含笑帶嗔的嬌容,目光只被赤芍吸引,悄無聲息地捕捉到她眼神中那一縷隱秘的失望和落寞,幾乎無聲地湮沒在她艷麗的緋紅衣衫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