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過後時分,聞得外頭樹葉被風吹起簌簌細碎的碰撞聲,玄凌已經邁了進來。浣碧忙扶著我起身去迎,我因有著身孕,私底下與玄凌相見也不過是肅一肅罷了,他已經伸手扶住我的手臂,笑意淺淺,「月份大了身子不便,就不必到宮門前來迎了。」
李長因罪拘囚,已不在玄凌身邊侍奉了,換了是李長的徒弟小廈子在後頭執著拂塵跟隨,我暗暗驚心,皇后不做則已,一做真當是雷厲風行。我只作不見,與玄凌攜了手進內殿去。
小廈子初次當差難免有些生疏,低著頭一個不當心走快了一步,差點碰上玄凌的袍角,玄凌頗有不悅之色,皺眉呵斥道:「你見你師傅當差也不是頭一日了,怎麼自己就毛手毛腳起來。」
我見小廈子眼圈微紅,想是為了他師傅的事剛哭過,眼睛只差揉成了桃子,忙笑道:「小廈子才幾歲,皇上也跟他治氣?多歷練著就好了。」
小廈子窘得退了兩步,差點又絆到身後的小內監身上,玄凌愈發不悅,道:「李長不在,這些人就像失了規矩一樣,沒有一樣是做得好的。——說起來朕就生氣,儀元殿供的水不是七分燙的,不是冷了就是熱得燙嘴,書架子上的書原本都是拿楓葉做書籤的,他們倒好,竟給夾上了香樟葉子了。樟葉那樣厚,又有一股子氣味,怎能夾在書里?真真是一群糊塗東西。」
「一群好馬也得識途老馬帶著才走得平穩順暢,何況他們這些向來聽吩咐做事的人。現下李長做錯了事被拘著,他們自然都像無頭蒼蠅一般亂轉了。」我抿嘴一笑,舒展了廣袖從纏絲白瑪瑙碟子里抓了一把新鮮菊花瓣在茶蠱里,灑上冰糖碎,用剛煮開的沸水澆了上去,待涼上一涼,又兌了些許冷水,方含笑婉聲道:「臣妾現沖的菊花茶,皇上試試可還能入口?七分燙的。」
玄凌抿了一口,方才緩和神色。我笑得淺淡而柔婉,指著窗下的菊花道:「如今入秋,喝菊花是最當時令了。」
玄凌望一眼菊花,笑道:「是開菊花的時候了,彷彿裡頭誰是很喜歡菊花的。」
我微微一怔,旋即道:「是眉姐姐。」
玄凌以手覆額,笑道:「是朕糊塗了。從前她住的地方就叫存菊堂,朕前兩天還叫人捧了新開的菊花去棠梨宮給她賞玩。」玄凌撫一撫我的額頭,笑色柔和若新雨後柔波盪迭的湖面,「皇后才告訴朕李長和崔槿汐的事,騰怕你難過忙趕過來了。崔槿汐的事與你無關,你別太往心裡去才好。」
我聽他如是說,不覺憂色大顯,微微低下了頭,抹珠芙蓉晶的抹額上垂下細碎的水晶圓珠,冰涼光滑地拂過,眉間心頭亦慢慢滋生出一股涼意來。我頗有委屈之色,「誠如皇后娘娘所說,臣妾有孕後心有餘而力不及,不會責怪臣妾。可是沒有約束好宮人,到底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嘆道:「若如你所說,李長是自幼在朕身邊服侍的人,朕不是更不會管教約束了?他們自己做錯的事,朕與你也是無可奈何。」玄凌見我頗有怏怏之色,靠近我柔聲道:「槿汐是你身邊一向得力的人,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既是她的不是,也削了你的顏面。朕就怕你吃心才急急趕來了看你,你別叫朕擔心。」
我心中如貓爪撓著一樣,勉力微笑道:「是。臣妾如何敢讓皇上憂心煩惱。只是出了這樣的事,臣妾心裡半點著落也沒有。」
玄凌愛憐地撫著我高高隆起的肚子,握住我的手輕輕耳語:「如今你有著身孕,什麼事都要以身孕要緊。皇后身子見好,後宮的事就交由她看著。話說回來,你若真捨不得崔槿汐,朕叫內務府再給你挑更好的來。」
我聽他的口風一時也幫不得什麼,少不得耐著性子敷衍過去了。一時一同用過晚膳,徐進良又著人送來了綠頭牌請「翻牌子」,玄凌好生安慰了我良久,擇了灧常在的牌子,也去了綠霓居。
我駐足宮門外目送玄凌走遠了,才進了宮苑。此際撲面的秋風已有了瑟瑟之意,八月入秋的時節總讓人不覺有凄惶之意。我靜一靜急亂的神思,鎮定道:「更衣梳妝,咱們去玉照宮。」
一邊花宜急切不已,拉住我的衣袖道:「娘娘方才怎麼不開口求求皇上,如今能壓住皇后的只有皇上了,若娘娘去求情或許還能求得皇上寬恕槿汐。」
我惻然搖頭道:「皇后有備而來,切切實實拿住了把柄,又有宮規壓著,只怕皇上也不能說什麼。若本宮去求,皇后正好請君入甕,治本宮一個庇護縱容之罪。」
花宜傷心茫然,道:「那要如何是好呢?若娘娘也被牽連,就更沒人可以救槿汐了。」
當下也不多言,草草梳洗一番,就吩咐轎輦往玉照宮去。
方行至上林苑,我轉首問跟著的小允子,「可打聽到了槿汐現在哪裡?」
小允子略略躊躇,還是每件事:「暫且被拘在暴室。」
我沉吟須臾,道:「掉頭,咱們去暴室。」
小允子唬了一跳,忙賠笑勸阻道:「暴室那地方悶熱異常。娘娘現懷著身孕怎麼能去那兒呢?還是避忌著點好。」
我不以為然,撥著耳墜子上的明珠,徐徐道:「本宮連冷宮也出入許多回了,區區一個暴室有什麼可要避忌的。」
小允子再三勸道:「奴才曉得娘娘擔心槿汐,要不奴才去為娘娘走一趟吧。若皇后知道了娘娘親自去看槿汐,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了。」
我輕蹙蛾眉,睨他一眼道:「愈發啰嗦,本宮親自去看她,自是有話要問她,你且帶路就是。若皇后要怪罪,自有本宮一力承擔」
小允子若著臉躬身道:「實在不是奴才要多嘴,暴室苦熱難耐,娘娘懷著身孕本來就辛苦。即使不為自己打算,也要替小皇子擋一擋暴室的煞氣啊。」
我低頭溫婉一笑,撫摸著肚子道:「若連這點悶熱也受不住,如何做我甄嬛的孩兒。只管去就是。」
我既執著心意,小允子如何還敢再勸,只得引著轎輦往永巷深處走。暴室便在永巷的盡頭,幾所並排低矮的平房相連,似一隻沉默的巨獸虎視眈眈地掩伏在黑夜之中。我扶著浣碧的手下來,只覺得一股熱氣烘烘撲面而來。浣碧詫異道:「這裡倒這樣暖和!」
暴室又叫曝室,屬掖庭令管轄,其職責是織作染練,故取暴晒為名,後來宮人有罪者都幽禁於此室,多執舂米等苦役,因而亦稱暴室獄。
在外頭還只覺得暖,然而一踏入暴室,便覺得有薄薄的汗意沁出。暴室內打掃得很乾凈,幾乎可以用纖塵不染來形容。每間平房皆被鐵欄杆隔開成數間住人,雖然還在初秋,地上卻鋪著極厚的稻草,連一邊的被褥也皆是冬日用的厚被,由於室內乾燥,便蒸得滿室都是稻草的枯香氣味。
浣碧攙著我的手不覺道:「這裡這樣熱,怎麼還用這麼厚的被褥呢?」
小允子眉毛也不敢抬一下,只幽幽吁了口氣。我蹙眉不已,憐憫道:「用這麼厚的被褥和乾草也是暴室刑罰的一種。本就苦熱,這樣更要捂出一身痱子來了。」
如此一來,我愈發擔心槿汐了。此時暴室里極靜,空無一人。只遠遠聽見哪裡傳來舂米的聲音。
小允子眉眼間皆是戚戚憫色,一路引著我向前走去。後頭是一間極大的似倉庫一般的屋子,酷熱難當。只站上一小會兒便汗如漿出,庫房裡站著一群布衣荊釵的女子,執著木杵手起手落,在石臼里把打下的穀子舂下殼來,剩下雪白的米粒便是常吃的白米。
舂米是極辛苦的活,朝中官僚臣屬若犯大罪,妻女皆沒宮廷為婢,一般皆充當米勞役,專稱「舂婢」。唐時元載當了十八年宰相,後來因罪沒官,其妻女成了「舂婢」,無不凄涼嘆道:「不如死也。」可見舂米勞作的繁重。甚至漢高祖的呂后深惡寵妃戚夫人,也曾逐她日夜舂米不休,以致戚夫人日夜悲泣,生不如死。
小允子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壓低聲音道:「凡入暴室者,無論內監宮女,每日只睡兩個時辰,餘下的時間都要舂米不止。若有懈怠…」
小允子話未出口,卻聽響亮的一聲鞭子響,著肉時幾乎能聽到皮肉爆裂的聲音,有壯婦叉腰呵斥的厲聲:「賤骨頭,到了這裡還想偷懶么?」那女子吃不得痛,垂臉嚶嚶哭泣起來,才哭了兩聲,又有兩鞭子下來,斥罵道:「嬌滴滴哭什麼?有哭的功夫不會多舂兩斗米么?還以為自己多尊貴呢!」
暴室苦熱不說,還要做如此辛苦的重活,鞭責不斷,難怪凡有宮人入暴室者,不出三五月都命殞於此。如此一想,我愈加焦急,小允子看我眼色,忙去那壯婦耳邊低語了幾句。
那壯婦滿臉堆笑迎上來,畢恭畢敬道:「奴婢不曉得是莞妃娘娘來了,給娘娘請安。」又誠惶誠恐道:「掖庭令不在,奴婢是看管暴室這些罪婦的,要不奴婢去請掖庭令來陪娘娘說話?」
庫房內悶熱得緊,我被她身上的酸臭的汗味一衝,愈發覺得頭昏,勉力笑道:「那也不用,本宮不過是順路過來瞧瞧,既然你是看管罪婦的,本宮就只問你。有個叫崔槿汐的——」
她的笑滿得幾乎要滴下來,忙道:「有,有,才來了兩天功夫,正在裡頭舂米呢。」她小心覷著我的臉色,「娘娘可要見她?」
我笑吟吟道:「姑姑瞧方不方便吧。」
她雞啄米似的應聲道:「方便、方便。」說罷從人群深處拉出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到我面前,恭聲道:「娘娘慢慢說話,奴婢去看著那些人。」
見她走遠,我一把拉住槿汐的手,急切道:「槿汐,你還好吧?」
槿汐也不說話,只慢慢屈身軟了下去,悲泣道:「是奴婢不好,連累了娘娘被人笑話,奴婢無臉再見娘娘了。」
我一伸手摸到她滿臉是淚,一驚之下也不由得悲從中來。槿汐生性剛毅,從未見過她有過一分軟弱,她永遠是清醒而理智的。此刻她如此悲傷,一來是怕牽連我,二來她與李長之事到底不甚名譽,如今鬧到滿城風雨,人人當作茶餘飯後的笑話,她一向要強,如何能忍受。我吃力彎下腰身,手心撫過她急劇消瘦後奇凸的背脊,心疼道:「你放心,若連累了我我如何還能來看你。倒是你,都是當年一心為我才會到今日這地,總是我對不住你。」想是這兩日勞苦傷心,槿汐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小蛇,我拉住她道:「你別急,我總想法子救你。」
槿汐搖頭,一臉平靜到底的絕望,「娘娘有著身子何苦再為奴婢操心,奴婢自知此事一旦事發必定不得善果,何況又是落到皇后手中。即便娘娘救了奴婢出去,奴婢又要如何做人?不如在這裡自生自滅罷了。」
我為她撩開蓬亂的頭髮,沉聲道:「槿汐,從前都是你勸我,如今換我勸你,死是最容易不過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也就完了。然而,若是這樣死了,不僅親者痛仇者快,更是為了別人死的,最不值得。」我霍然站起身,字字落如磐石,「以我們多年情分,你信我。」
槿汐的眼神微微渙散,口中道:「奴婢相信。」我明白她的懷疑,連我自己也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她的目光關懷溫暖一如往日,「娘娘千金之軀,不必再來暴室看望奴婢了,奴婢自會保重。」
我心下一酸,頷首道:「我知道,你可曉得李長如今在哪裡?」
槿汐凄微一笑,「左不過和奴婢一樣受罪罷了。若不是奴婢,他也還好好做他的總領內監。」長時間的勞作加上火熱,槿汐的嘴唇乾裂滲出血來,像在唇上開了一朵無比嬌艷奪目的紅梅,「原本也不作他想,不過是彼此利用彼此依靠過下去罷了。如今這事鬧將起來…」她微一沉吟,竟露出一點笑容,「說句不怕娘娘笑話的話,那一日李長如何也不肯供出奴婢來,不知怎的,倒也覺得有幾分真心了。」
她的話,驚起我心底隱秘的真情眷眷,口中只道:「患難見真情是最難得的。」
「是啊!」槿汐感嘆道:「奴婢從前見娘娘與…」她噤聲,停一停道:「總以為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罷了,如今自己經歷,始知『患難見真情』這幾字的分量。」
我默默片刻,才離開暴室。小允子自去囑咐方才那婦人不要太苛待了槿汐,一行人才往玉照宮去。
秋涼時節,別處都是黃葉覆落,似織金錦毯一般。徐婕妤的空翠堂中卻依舊是草木扶疏,半點不見凋零枯黃之色,唯有深深淺淺的綠將空翠堂包裹其中,連地下亦是半片枯葉也不見,打掃得纖毫不染塵埃。
還未到掌燈時分,內堂里光線已經幽暗了許多,徐婕妤隻身站在滿架子書籍前,執了一卷《三言二拍》看得入神,整個人彷彿是隱沒在明媚亦照耀不到的地方,書卷氣隱隱繞人。
我揚一揚臉,浣碧尋了個由頭拉了赤芍一同出去,方含笑望著她道:「婕妤苦讀讀書,本宮來得不是時候了。」
徐婕妤柔柔一笑,半是戲謔道:「正要用晚膳,娘娘來得正是時候。」
她的側臉露了一小塊在即將晦暗的天色下,似一塊皎潔的玉塊,瑩白而剔透。她輕柔地笑著,似三月初時沾衣欲濕的杏花雨,朦朧而輕軟,「娘娘宮裡出了不小的事,難不成娘娘這個時候與嬪妾來談心說話。」
她冰雪聰明,如何不明白我的來意。我索性笑道:「與聰明人說話自然能茅塞頓開。」
她放下泛黃的書卷,衣袂間還沾染著久遠的書香,「嬪妾算不上聰明人,只是以己度人便能猜出幾分娘娘的來意。」
我坦然微笑,「妹妹如此聰明,本宮多言亦是徒勞,只不知妹妹肯不肯幫本宮?」
徐婕妤愛惜地撫摸著自己的脖子,溫柔中透出一分堅冷之氣,「若沒有娘娘,天地間早沒有嬪妾了,更沒有將來嬪妾和皇上的孩子。為著這個緣故,娘娘所說嬪妾都會盡心竭力去做,以圖能報娘娘萬一。」她略停一停,「只一件事,娘娘所做之事需得不傷害皇上才好,否則,請恕嬪妾不能為了。」
「怎會?」我忽而笑了,懇切地望著她清澈的眼眸,「本宮只想救槿汐和李長,自然也是為了皇上,李長在皇上身邊侍奉多年,最清楚皇上的脾性。如今乍然被拘了,一則操作皇上的顏面,二則皇上身邊連個會服侍的人都沒有了,處處不得順心遂意。」
她想一想,「那麼,但憑娘娘吩咐。」
我璨然微笑,「本宮相信婕妤會做得很好,說得很好,只要把這層意思帶到就可以了。」
我附在她耳邊低低說了一晌。徐婕妤微微垂頭思索,光影在巨大的書架前勾勒出她脖頸到鎖骨纖瘦柔和的弧度,那樣靜謐的姿態,彷彿她是從書頁上走出來的水墨美人,單薄而柔軟。她靜靜道:「娘娘所言並非很難,只不過…」她的目光似波瀾不驚的湖面,安靜望著我,「嬪妾從不在皇上面前多言語,娘娘為何要嬪妾來說?」
我舒展長眉,似漫不經心地吐出幾字,「因為你少言寡語,所以偶然所言才會有振聾發聵之效。」
夜幕如巨大無邊的翼緩緩從天邊垂落,掌燈的桔梗一盞一盞點亮了堂中的蠟燭,燭火的明亮一點一點染上她嫻靜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層溫暖的橘紅光芒,徐婕妤的嘴角揚起宛若新月,「既然娘娘如此器重,嬪妾願意儘力一試。」
從玉照宮出來,人也不覺有些疲乏了,仰首間但見滿天星斗璀璨,幾乎如銀河傾倒,鑽輝奪目。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身子輕飄飄地還在甘露寺下的長河之中,泛舟時攪動河水中的星波搖曳,如在銀河中漫行一般。
幾乎是這樣以為了…然而身邊,高大華麗的轎輦之上,除了我自己,再沒有別人了。朱牆粉壁,似望也望不到頭的山脈迭伏,再也走不出去了。
深重的失落與迷茫無法寄託,被風吹起的瑰麗碩大的裙幅似綺麗的蝶翼,想振翅高飛亦飛不出去。我緩緩按住裙角,所有的期望,只盼望這一步棋不要走錯,只盼望能保住槿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