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秀之事塵埃落定,入選的新宮嬪也已安排了教習姑姑出宮各自管教。我一壁忙裡偷閒緩一緩心氣,一壁又囑咐槿汐派人整理出新的宮室,安排宮人服侍。一應事務皇后只是撒手不管,我亦不便向她請教,只與貴妃、德妃商量了辦,正忙碌不堪,倒是玉隱與玉嬈入宮問安留下與我幫手。玉嬈只是一時好玩,而玉隱料理慣王府事宜,有她相助愈加得心應手。如此幾日,玉嬈早起入宮,傍晚向玄汾生母養母兩位太妃請安後回府,不幾日遇見玄汾入宮,便笑向他道:「玉嬈在我這裡,拖累了王爺要分心看顧王府之事。」
他卻只是含笑憐惜,「她喜歡便由得她。臣弟若不在府中,她也無趣得緊,不如在嫂嫂這裡說說笑笑的好。」
玉嬈聽聞後亦好笑,不日便少來了,倒是玉隱住在柔儀殿偏殿方便為我料理,一住便是好幾日。這一日槿汐捧了一卷宮中宮室圖來與我看,說是有幾處宮室彩繪舊了不及補畫,不宜給新宮嬪居住。玉隱本在替我選繡花樣子,聞言便也過來道:「長姊你說過選秀之日皇上對這位姜美人青眼有加,那麼自然要為她選與皇上儀元殿相近的地方,但又不能不防她與長姊爭寵,所以長姊的柔儀殿得是她去儀元殿的必經之路,才能方便姐姐掌控,後頭萬金閣不錯,地勢既好,風光也不錯,想必入住後皇上和姜美人都會感念長姊細心。姜美人是皇后親厚之人乃是人盡皆知的事,不妨順水推舟由她們住近些,所以綺望軒也不錯,既與昭陽殿近,四周又多山石奇趣,哪天長姊不想見她們來往了,姜美人會摔上一跤也未可知。」說著,她自己亦忍不住輕嗤而笑。
我凝視於她,「你心思細密,既肯為我打算得這麼周詳,也肯為別人的居處安排,為何自己不想想為自己安排一個好居處。柔儀殿人來人往,你幾日不回去,王爺也會擔心。」
她纖細的指尖划過細絹畫就的宮室圖,輕輕道:「王爺待我,不是如九王待玉嬈。姐姐,這點你不是不明白。」她輕輕一噓,「那一位憑著太后的寵愛在王府里拿嬌拿痴得很,我名為理家,如今她興起來,府里的人竟也漸漸敢覷我與她兩邊的意思掂量著辦。」
我好言安慰,「府里並非只你一位側妃,如今她身子好了,奴才們是要掂量掂量。所以我囑咐你,好好把住府中掌事之權。」
玉隱微一怔忪,彷彿是嘆息,「她是千金之軀,凡事講究些也罷了,只是我既掌事,聽了她意思去辦東西,倒似我矮了她一頭,成了侍妾一般聽她的吩咐。」
「虛名與實權哪個要緊,你掂量著辦。她與你平起平坐,你自然要聽取她的意思。但辦與不辦,如何去辦,終究都是你的意思。」我拍一拍她的手,「人在其位,才能謀其政。你是清河王府的側妃,這個地位是你自己選的,自然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穩,你一走開,便是別人的天下。」我停一停,「雖然尤靜嫻看似無機心,但是防人之心也是要有的。」
「她怎會無機心,她是最富機心,她已經有身孕了!」玉隱這幾日偶有失神,我確是看在眼裡,卻總以為不過是與尤靜嫻爭風吃醋而已,竟不料……我一怔之下忙問道:「是什麼時候的事?」
玉隱蔥白的指甲狠狠掐進掌心,泛起一帶灼烈的潮紅,「我不知道!我竟什麼都不知道!我這樣蠢,——我只知道她病好後常與王爺一同品評書畫,也一同進宮向太后請安,可是突然傳出消息來,說尤靜嫻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我竟什麼都不知道!」玉隱過分激動,肩膀激烈地顫抖著,似撲棱著翅膀掙扎於籠中的困鳥。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即便是見過玄清對靜嫻的溫和,心底仍有一股酸氣直衝眼角,他,終於也要有自己的孩子,由一個愛他的女人為他生下,可以光明正大地叫他「父親」。我微笑起來,這不正是我所盼望的嗎?然而,我的唇角這樣酸楚,笑容的僵硬無須對鏡便能自覺。槿汐適時遞上一碗熱茶托在我的掌心,那樣熱,滾燙滾燙地熨著掌心,似有一條熱熱的線直逼進跳動的脈搏,抵著心頭的酸涼在血液里狼奔豕突。我輕輕道:「別著急。即便她有了孩子,稍加時日,想必你也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怎麼會有我的孩子?」玉隱猛一抬頭,眸中的精光如要噬人一般,犀利刺入我的肺腑,「自我嫁與王爺,至今日已是十個月十二天——」她怔怔地,痴惘地,「為了避開尤靜嫻的痴情,他幾乎每夜留宿在我的積珍閣。可是,除了新婚那日他穿著中衣睡在我身邊之外,其餘每一夜,他都是連外衣都不曾脫去。」她的目光如刮骨鋼刀一般,狠狠自我臉上刮過,「你放心。王爺從來不曾碰我一下,即便白日里他與我同行同坐無比厚待於我,但是他從未碰過我。連相擁而眠都沒有,更何來孩子!我與王爺最近最親密的,也不過是一起談論你而已。長姊,你說我是不是很可憐!」
心底似被人擂著戰鼓,咚咚地混亂而震動。我從未想到,他們的婚姻被撕開恩愛的表象後竟是這個樣子!
「長姊,我早就不怕了!自我嫁給他,我便知道他心裡只有你。因為一直知道,也曉得無從改變,所以我認命。左不過我是這樣,尤靜嫻也這樣。可是,眼下居然是尤靜嫻有了孩子,唯獨我被蒙在鼓裡,唯獨我沒有孩子——」她凄厲地叫了一聲,驟然軟軟地墮下身子去。
她的哭聲幽幽的,無比哀怨,似一條吐著鮮紅信子的小蛇慢慢鑽進腦海里冰涼地遊走。她嗚咽著,如痴如狂道:「姜美人以後也有了孩子,她會去皇后的昭陽殿,她會貪看山石奇趣,顧不得腳下踩了青苔一滑,她摔了一跤孩子就沒有了,說沒有就沒有了。」
我越聽越是驚心,忍不住低喝一聲,「玉隱,孩子是無辜的!」
玉隱的哭聲漸低漸止,她緩緩站起身來,神色在剎那間恢復如常的平靜,她安靜而迅速地拭去淚水,淡淡道:「長姊,我說的是姜美人,她以後的孩子和您的孩子一樣,都是皇上的。我這般說是提醒長姊,那路不好,以後姜美人若真有了孩子也得小心。而且……」她意味深長地探尋我面上的憂慮神情,良久,才輕描淡寫,悠悠一笑,拍著額頭道:「長姊別憂心,尤靜嫻沒有孩子,方才是我糊塗說錯了。」
我立時怔住,旋即明白,徐徐道:「你合該去梨園演戲,比梨園子弟演得好多了。」
她唇角一揚,耳垂上的明金藍寶石墜子晃出海水樣的艷光,「看戲不止消遣,也為警醒世人。我與長姊皆為甄氏女兒,自然得提醒長姊,尤靜嫻不是蠢笨之人,當初她真病也好假病也好,潑出了漫天風聲得了相思病硬要嫁進清河王府,長姊就該知道她是捨得出去的人,也會用狠辦法。如今她得太后喜歡,來往宮中會更頻繁,長姊若不當心露出一分半分神色,那麼牽累的不止是王爺——自然,我是相信長姊的分寸與耐性的。」
鬢角的垂珠流蘇涼涼地在發燙的耳畔簌簌打著,冰一下,忽地盪開,耳根又熱了起來。心中波濤樣的震驚慢慢被寒意凍住,不想,自己的親妹妹竟這樣的來試探我。縱然心底寒涼如冰,我亦極力平靜地微笑,「說話行事何須這樣大費周章,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我停一停道:「王爺是你的夫君,我的妹夫。」
「長姊一向最聰穎,難怪最得爹爹偏愛。只是……」她瞥我一眼,「有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妹妹只是怕長姊貴人事多,又一時決斷不了,才多嘴提醒一句。」她幽幽嘆了一聲,「王府中三人之局已成定數,我也無力改變,只是有時與王爺二人相對,總還是覺著隔了長姊。我也無需瞞騙長姊,自成婚以來王爺自然沒碰過我,大約也不曾碰過尤靜嫻。我也好,尤靜嫻也好,與王爺都不過是明面上的夫妻罷了。他心底真正當成妻子的人,始終只有你。」
她步步逼來,滿腹委屈,我語調清凌道:「你自己說罷,要我如何做!」
她滿目哀怨如秋色生波,欲說還休之間,她驀地跪在我足邊,哀泣道:「我哪裡還能知道怎麼辦,我一向只有些糊塗主意,但求長姊疼我。」她哀哀道:「長姊比我還明白,王爺若一輩子想著長姊,大約一輩子都不會快活!」
我身子一震,心下酸楚難言,彷彿心上舊傷又被人潑上無數新鹽一般,只生生地痛,「你要我親口對王爺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么?」
她眸中有雪白淚花,「妹妹怎麼敢叫王爺傷心!只是敢問長姊一句,方才我假說尤靜嫻懷孕一事時,姐姐心裡難道沒有半分難受么?妹妹別無他想,只求姐姐不要再有這樣在意王爺的心思,給妹妹和王爺一條路走,也給甄氏滿門一條活路。」
一言一字冰冷傾入耳中,我倒吸一口冷氣,「你既嫁與王爺,便該明白我再無牽念王爺,更無妨害你們夫妻之心。我若真還為王爺之事憂心,也是牢記一家姻親,本該同舟共濟相互扶持,而非彼此算計試探。所以,你實在無需費心憂慮。」我壓抑住內心的洶湧,生怕漏出一絲一縷神情再叫她多心,只得佯裝回身去看內務府送來的應時綢緞。手指翻過一匹匹綾羅春錦,似翻疊著自己凌亂的心緒,層層疊疊,翻出無數暗涌激流。姐妹血親,原來,也不過如此!忍著齒冷,好容易靜下心揀選出一匹煙紫垂花錦,淡淡道:「皇上喜歡看我穿紫色,拿這匹緞子裁剪春裝自然好。妹妹也選一塊去裁製新衣吧。」我轉首,極力逼出一笑,「你是不是與王爺做明面夫妻我並不知曉,我只知道,既然你是他的側妃,就要在其位,謀其政。在身邊的才是最要牢牢抓緊的,王府里的日子天長地久,你要懂得抓住最要緊的才好。」
她緩緩站起身來,含了一縷稀薄的笑意,連神情亦如霧氣一般朦朧微涼,「長姊今日的教導,玉隱銘記在心,但求長姊也要記著妹妹今日所求,許妹妹一個安穩。等下我還要去探訪珝嬪,有些話長姊不方便開口為王爺說的,珝嬪大可代勞。」
我瞥一眼案上的宮室圖,「看你方才運籌帷幄,謀劃周全,在清河王府中,你自然不會吃虧。」玉隱淺淺一笑,微見得色,「還好,暫時未落下風。」
她話音未落,花宜進來道:「娘娘,六王府的靜妃到了,說是給娘娘請安。」
我一笑,「說曹操曹操就到,可見不能背後說人。」
玉隱蹙眉,眉心的花鈿也成了扭曲的殘花,「我不愛見她,在王府里就夠看她纏著王爺了,躲到長姊這裡就為避開她得些清凈,竟也不能如意。」我極力平息心氣,示意她往畫屏後躲去,「眼不見為凈,我打發了她也就罷了。」
玉隱點點頭,起身往畫屏後的閣子去。我略略整理衣衫,向花宜道:「去請進來吧。」
尤靜嫻一色粉嫩嫩的春衫微薄,衣裙皆是寬敞的式樣,衣帶上的絲絛既不系墜子也不鑲珠,輕飄飄地垂落著,行動時便有些翩翩如蝶的風姿。我笑著讓她,「靜妃今日怎麼得空來坐坐。」
她怡然而笑,輕聲細語,「才剛來向太后請安,上次入宮倉促,還未來得及向娘娘請安。」我客氣地笑,「靜妃非要拘泥這些禮數,倒叫咱們生分了。」
她低首,「娘娘客氣,妾身不能不懂規矩。」她轉頭看左右,「聽聞玉隱姐姐這兩日住在娘娘這裡,怎麼沒瞧見她?」
「真是不巧,玉隱才剛去了德妃那裡,說是要給朧月帝姬裁衣裳呢。」
她淡然笑:「玉隱姐姐很喜歡孩子呢。」
花宜捧了一盞「桂眉」來,我笑道:「也不曉得靜妃喜歡喝什麼茶,這桂眉不是什麼名茶,倒是難得茶葉里有桂花香氣,靜妃只當喝個有趣吧。」
她捧起輕輕一嗅,不由贊道:「好香,當真有趣得緊。」然而她隨手放下,歉然道:「娘娘勿要生氣,妾身不宜飲茶。只可惜妾身沒福了,否則真想品一品這好茶。」我忙問:「靜妃身子不舒服么?可傳太醫看了?」
她臉上一紅,害羞別過臉去,「也沒什麼,太醫說妾身有了一個月身孕,胎氣未穩,所以暫時不宜飲茶。」
她話音未落,只聽畫屏後頭的隔間里「哐啷」一聲巨響,似是衣架子倒地的聲音。我微微一驚,已見尤靜嫻疑惑的目光探尋了去。
槿汐聞聲而動,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嘴裡笑罵道:「這落櫻是才入宮的,竟這樣笨手笨腳,連個衣架子也擦不好,倒驚了娘娘。」說罷一閃身隱進畫屏後,隱隱約約聽得裡頭槿汐的呵斥聲:「弄倒了衣架子也不快扶好,外頭兩位娘娘在呢,不許哭起來驚擾了娘娘。」
我心中狐疑,口中卻如常笑著向靜嫻道:「哎呀,當真是大喜事呢。」我一徑喚花宜,「快換燕窩來。」一徑笑道:「難為本宮也是生養過的人,竟沒察覺,真該打嘴了。」
槿汐若無其事出來,捋了捋鬢髮,殷勤接過燕窩親自捧到靜嫻手中,又賠笑道:「小丫頭不懂事,都是奴婢管教無方,還望靜妃恕罪。」
靜嫻一笑置之,「新來的丫頭都有些毛手毛腳的,我們府里虧得玉隱姐姐能幹,若換做妾身怎麼能看得住下人呢。」
我含笑道:「玉隱再能幹,也不及靜妃為六王誕育世子的功勞。等下玉隱回來我也得細細囑咐她要照顧好靜妃呢。太后可知道了?想必高興得很。」
靜嫻臻首微側,徐徐站起身來道:「還沒有呢。妾身今日來,是特地來向玉隱姐姐請罪的。玉隱姐姐是王爺所愛,又與妾身同日嫁入王府,總是妾身理虧有搶了玉隱姐姐的嫌疑,如今妾身又先有了身孕,想必玉隱姐姐會傷心,所以妾身特來負荊請罪。」
我忙道:「靜妃可是多心了。王爺和你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玉隱斷斷不會這樣想。」靜嫻似是鬆了一口氣,復又坐下,左手按著心口,「是這樣就好了。」她曼妙眸光自我臉上緩緩划過,無端讓我生出被霜雪侵染的寒意。她看著我低低道:「其實,娘娘是除了妾身之外第一個知道妾身有孕的人。」
我頷首,「本宮覺得無比榮幸。」
「雖說妾身想要向玉隱姐姐負荊請罪,其實更有一個極大的困惑想請娘娘為妾身解答。」
我淡淡含笑,「靜妃如今有孕在身,矜貴無比,為使妹妹安心養胎,本宮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慢慢靠近我,一抹粉色的春意停駐在我身邊緩緩坐下,全不似她此刻語氣的微涼如霜,「自妾身嫁入清河王府以來,一直聽聞王爺鍾情玉隱姐姐多年才納入王府,又極盡尊崇冊為側妃,玉隱姐姐也一朝飛上枝頭。王爺如此,的確是情深義重。」
我淡淡介面,「玉隱對王爺也是情深意重,自然,靜妃對王爺也是如此。」
「玉隱姐姐對王爺的好妾身自然看在眼裡。可是……妾身嫁入王府近年,留心之下卻也有些疑惑。」她側頭沉思,「似乎,王爺是很厚待玉隱姐姐,府中之事皆由她打理,也常常宿在她閣中,可是……王爺對玉隱姐姐的那種喜歡,並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歡。是遷就……是同情……妾身不知道,反正不是那種男女相悅的喜歡。」
我自自然然地「哦」了一聲,溫婉道:「孕中多思,本宮當年也是如此。或者王爺如今是鍾情靜妃多些,所以靜妃才會如此覺得,那更應該高興才是。」
靜嫻微微搖頭,唇角凄微的苦笑似零落的花朵,「王爺對妾身只有同情而已,再無其他。所以也只有妾身自己知道腹中這個孩子是怎麼得來的,妾身只有那一次機會,也算是上天垂憐。只是他當時便不算情願,恐怕如今知道有了孩子也不會高興的。」
「王爺膝下無子,怎會不珍視靜妃腹中的孩子呢?何況對靜妃而言,無論手段如何,目的都已達到,終歸是留住了王爺的血脈。」
她垂下眼眸,低聲道:「那是因為,妾身不能沒有這個孩子。只有有了孩子,才能寄望王爺的心會留在妾身身上。妾身既然嫁與了王爺,自然不能眼睜睜瞧著王爺對自己理也不理。妾身已經用盡了辦法投其所好,與王爺談詩詞、論歌賦,可是王爺怎麼也都是淡淡的不涉兒女情長。直到妾身發現,玉隱也在這樣努力地投其所好。若是王爺真與外間所傳與玉隱姐姐兩情相悅,她又何須這般費力討好。所以,妾身開始疑心。」
我笑吟吟直視她,「靜妃好奇什麼?不妨說與本宮聽聽,本宮也好奇得很呢。」
她略一沉吟,露出沉靜的神色,「妾身開始疑心玉隱的婚事是一場精心布下的局。或許是玉隱自己要飛上枝頭變鳳凰想盡辦法要嫁與王爺,可是若真如此王爺大可不理她,更不必大費周章尊崇她的地位。所以,王爺這樣做或許是在借玉隱尊崇另一個人,而他接受婚事的起因是一張小像……」她話鋒一轉,「妾身起先以為那張小像是九王妃,畢竟當時皇上也對淑妃小妹青眼有加。可是九王妃既能嫁九王為何不能嫁六王,且她與九王這般恩愛,那必定不是的了。聽聞淑妃還有位閉門修行的妹妹,想來是心如枯井的人了。那麼……」她只是波瀾不定地望著我,眸底有猶疑的暗影。我粲然笑起來,「靜妃怎的不說了,本宮正聽得入味呢。」
她細細探究我的神色,極欲在我面上尋出任何一絲破綻。而我,只以略帶好奇的笑意相對。良久,她輕輕嘆息,「妾身不敢再疑心了。再疑心,王爺便是滔天死罪。」
我驚嘆一聲,急忙掩口道:「既是如此,靜妃妹妹可別再瞎疑心了,真叫人聽了害怕。」我當窗臨風,伸手拈過一片伸進長窗的翠色竹葉,道:「靜妃既嫁入宮中,本宮亦不妨把自己生存於紫奧城中多年的經驗講與你聽:疑心易生暗鬼,很多事,你愈多想,愈害怕,就愈加容易被人察覺生事。就譬如貴妃,她是諸妃之首,位高權重,但若紫奧城中的人與事她日日都要掂量揣測,盤根究底,她豈能像如今這般安享福壽。所以,不多慮者,方是智者。」
她蹙眉,大有忌憚之色,「但願如此。若此事當真,必定會為王爺招來殺身之禍,不堪設想。」我頭也不抬,只低頭撥弄著手指上滾圓碧綠的翡翠珠子戒指,淡然道:「無憑無據,當然不會當真。本宮說過,靜妃妹妹是孕中多思。」
她起身告辭,「好吧。只當是妾身多思了。妾身如今是王爺枕邊人,許多事除了枕邊人,外人是瞧不出來的。王爺是妾身夫君,妾身一定萬事以他為先,決不讓王爺置身危牆之下。」
我盈盈含笑,「夫婦之道,這是應當的。」她深深地望我一眼,似要從我面龐上探究出什麼,然而她終無所得,眸中軟弱之情漸漸如霧瀰漫,低聲告辭。
我見她身影消失於柔儀殿門外,才緩緩鬆開一直藏於袖中的左手,才發覺自己已是滿手冷汗。我的話,尤靜嫻未必聽不進去。然而,她已經有所察覺,接下來,又會是誰?這樣一個秘密,一旦被人撕破一角,所有真相都會難以保全。
正沉思間,玉隱霍然從屏風後轉出,凝視靜嫻離去的方向良久,喚我,「長姊,」她冷然吐出幾字,「這人留不得了!」
我回視她,無聲無息抹去手心的冷汗,心平氣和道:「你不要胡來,她腹中有王爺的孩子。而且她心中只有王爺,不會做出傷害王爺的事。」
玉隱眼中有冰冷的殺氣,不相稱地漫上她小家碧玉般的溫婉面龐,「尤靜嫻太過聰明,女人的心又最易嫉妒,我不能賭這樣的萬一。」
「是她嫉妒,還是你嫉妒?不管這孩子是怎麼來的,既然是王爺的孩子,你就不能動尤靜嫻!否則,以王爺素日溫厚的性子,你和他之間會就此決裂,永無迴旋的餘地。你要細想,走到今日這一步你是何其艱難,你肯為了尤靜嫻滿盤皆輸?」我迫視她,「投鼠,也須得忌器。」
玉隱一開口,似吐出無數森冷的冰珠子,「我自有無需忌器的法子。」
那終究是清的孩子!不!不!我心中一急,連口氣也顧不得斟酌了,「你若真對他的孩子下手,別怪我不顧姐妹情分!你別忘了,你是怎樣做成清河王側妃的?」
玉隱一愣,直直望向我道:「我怎樣做成王爺的側妃?」她眼中瞳孔激烈一縮,轉而笑道:「自然是姻緣天賜,也得長姊一心成全。」
我望著她富貴裝束,金玉錦繡,輕輕一嘆,「玉隱,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否則,那張小像怎會那麼巧就落了出來?」
她睫毛劇烈一顫,如羽翼垂下,避閃著我犀利目光,「長姊與我玩笑么?」
我搖頭,「我並不與你玩笑,也無心去計較。只是尤靜嫻都會疑心的事,難道我從未疑心過么?我只是想著你是我妹妹,想著你對王爺一片痴心,但你若真動了傷害王爺血脈的念頭,我必將此事訴之王爺。你想一想,王爺能容得下一個拿著他與我的情分來步步算計的人?能容得下一個處心積慮害他血脈的人?」
玉隱脫口道:「長姊,你知道我一向最疼涵兒和靈犀!」
「他們倆是你外甥,你身為姨母,自然疼愛。」我緩一緩氣息,慢條斯理道:「尤靜嫻腹中是王爺名正言順的孩子,你也是這孩子名義上的母親,更該疼愛。」我伸手握一握她的手,是安撫,也是告誡,「甄家的二小姐,清河王的側妃,應當賢良淑德。」
玉隱眸中的殺氣漸漸縮小,凝成雪亮如針的一點,慢慢隱退到長長的羽睫之後,取而代之的是幾許惶惑與憂懼,幽幽垂下一滴淚來,囁嚅著道:「長姊,你一向明白我一片痴心,當時我也是糊塗油蒙了心,見王爺病中念著長姊,怕這樣下去終要出事,才動了小像的主意,想了這李代桃僵的法子。」她凄然道:「王爺總不成為了長姊孤苦一輩子,是不是?」她停一停,「方才我也是氣糊塗了,我既心疼王爺,自然不捨得那孩子。」
我緩下口氣,輕輕揮一揮手,「從前之事皆不重要,我亦無心再去探究。」我語重心長道:「方才我口氣急了,只是為王爺打算也好,顧慮甄家也好,忌憚太后也好。太后器重尤靜嫻,這又是清河王府的第一個孩子,斷斷不能有閃失。你,要照料好尤靜嫻,也要懂得避嫌。」
玉隱臻首輕輕一點,算是應允了。她苦笑,「我真糊塗,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我看她,平心靜氣道:「這句話方才你已經說過許多次。」
她的目光牢牢定在極遠處的一點,似是茫然無措,似是若有所思。漸漸,她喉嚨里漫出低低的嗚咽,「一語成讖,我真後悔我方才胡說。」她無措地瞪著我,「長姊,如果方才我沒有這樣試探你,這件事就不會成真,是不是?」
我看著她,心底微微生出憐惜,「無論你有心無心,事已至此,只顧著日後吧。」
不出幾日,尤靜嫻有孕的事便傳遍紫奧城,宮內宮外無人不知。連去請安時亦見太后唇角含笑,「當真是難得的福氣,與隱妃的事固然是一段佳話,終究是靜嫻有福氣拔了頭籌。」彼時玉隱、靜嫻與玄清皆在座上,玄清略略尷尬,回頭望了玉隱一眼,眼風的末梢卻在我面上拂過,那樣涼涼的觸覺,似無奈拂動的風。
終究還是我起身先向他道賀:「恭喜六王,恭喜靜妃。」又向太后笑道,「太后為六王的子嗣懸心多年,如今也可安心了。」
太后含笑頷首,也便留了玄清等人在宮中用膳。我思慮著相見不宜,靜妃亦道「身子乏」,便也早早告辭了。三人並肩而去,走了十步開外,玄清隨著靜嫻的步子,玉隱漸漸被落在後頭。二人齊行,玉隱隨後,我輕輕嘆了一口氣,再無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