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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彈著飛鴻勸胡酒

  這樣兩日雨夜,直出了雁鳴關與大軍匯合,再又走了百餘里,摩格才下令三軍紮營休息。
  清晨時分的大漠有些寒意,我披了件披風在身仍不覺瑟瑟,便與槿汐下車圍著篝火坐下取暖。
  大軍在野並無熱飯熱菜,加之又要照顧感染了時疫的軍士,所分的糧食也不多。分到我手中不過是一個幹得發裂的麵餅與半壺馬奶。宮中錦衣玉食習慣了,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
  槿汐吸一口氣,將硬如鐵皮的麵餅泡在馬奶中,道:「娘娘湊合著吃吧,否則餓傷了身子。」
  馬奶的酸腥味沖得刺鼻,並不似常吃的牛乳那種香醇甘甜,一聞之下都覺難受,如何能咽下,難怪那些女孩子要哭紅了鼻子。然和這兩日日夜趕路,也不過草草吃些東西,我皺皺眉,如槿汐一般將麵餅泡得軟和些,屏著呼吸艱難地咽下去。
  槿汐欣慰地笑一笑,「難為娘娘了。」
  我低首用力撕著手中的麵餅,「我只是想著清當年被拘赫赫,或許連這個也吃不上。」我極目瞭望,出了雁鳴關,四周已少青青之色,再往前走至現在,目之所及不過是茫茫蒼黃,一望無際。偶爾有幾棵胡楊伸開枝椏仰視蒼穹,更平添了幾分荒涼蕭索。有風呼嘯而過,帶著細細沙土撲上面來,嗆人喉鼻。我去過一條湖綠紗巾包住面目口鼻,低聲向道:「已經出了雁鳴關百餘里了吧?」
  槿汐似乎專心地撕著麵餅,口中低低道:「是。」她滿面焦慮地看我一眼,「已經走了那麼遠,娘娘一直沒有機會下手。只怕再走得遠,即便是娘娘得手,也無法脫身回宮了。」
  我隨手抽過一根枯枝扔進火堆,火焰「嗶剝」燃起木葉特有的清香,遮擋住狂風的乾冷,槿汐不無擔憂道:「奴婢瞧摩格並非那種昏庸愚鈍之人,娘娘有把握得手嗎?」
  我微微搖頭:「你說呢?」
  槿汐秀眉微鎖,我撥著明亮的火苗,輕輕道:「摩格固然精明,皇上才真聰明會划算。他既許我和親,必然做好了我回不去的打算,以一個淑妃抵換幽雲二州的兵家要地,真當是十分划算。」
  槿汐道:「赫赫軍中時疫大起,他們要幽雲二州也不過是誇口之詞,現下早無這樣的兵力。」
  「的確是。」我淡淡道:「幽雲二州不過是借口而已,能有一張治時疫的方子,足以讓赫赫度過眼下火燒眉毛之困,何況還有每年三千糧草,十萬銀幣。只是摩格若死死咬住幽雲二州不放,不惜一切再動干戈,皇上未必抵擋得住。皇上和摩格一樣,只是彼此找一台階下,而我恰好是那個台階而已。」
  槿汐看了我一眼,「那麼摩格指明要娘娘……」
  我冷笑一聲,「大周四位皇子,娶我便等於取走其中之二。予漓平庸,予沛眼下生母得寵,但終究如何還未可知,畢竟貞一夫人家世微薄,家中無什親人。而論子以母貴,予涵和予潤皆大有可能。摩格娶我等於他朝帝嗣在手。」
  槿汐越聽越是焦慮,「皇上是斷斷不肯落人要挾的!」
  我下意識地按了一按懷中的紙包,唇角浸上一縷幽咽笑意,「我仔細算過皇上給我藥量,足以毒死兩個人。所以,摩格若不死,我便要自裁;若摩格死,我有幸逃脫則罷,若逃不脫,亦自裁。」我漠然望著蒼冷天際,那灰灰的藍像久病的人的臉,「這是聖裁。」
  「來來,馬奶喝下去回味上來也很香呢。」
  究竟是小女孩心性,雖然悲泣遠嫁,但一時能吃飽,又綻出極明亮的笑容來。
  我亦不覺含笑,大約就是年輕的好處,什麼煩惱都能一飽解千愁。就好像,人生所有的煩惱,也不過是馬奶有腥味,麵餅太硬而已。
  摩格遠遠瞧著我就著馬奶努力咽下麵餅,只是走近微微一笑,「你在皇帝宮裡為淑妃,現下委屈你了。」
  他說這話到無輕佻之意,卻是帶了幾分溫厚,我略施一禮,「可汗千方百計要做到的事何怕委屈了我?何況既然離宮,我也不再自視為淑妃。」
  「你倒能順時應世。」他打了個響亮的呼哨,「不過你說話時說『我』啊『我』的,倒比在皇帝眼前『臣妾』來『臣妾』去的好聽得多。」
  「一樣的。」我靠近溫暖的篝火,暖著被大漠冷烈的風吹涼的雙手,「求生乃是本能,所以會自覺順時應世。」
  他的笑意像秋日裡稀薄的陽光,「你這樣的性子,絕對可以做好我的閼氏」
  我看他一眼,「所以,你當日所言已經成真。」
  他簡短道;「你殺的是我的大妃。」赫赫可汗正妻稱為大妃,大妃之下又設東西兩帳閼氏。東帳閼氏朵蘭哥出身高貴,又為他誕下數子,他言下之意,我便是西帳閼氏了。
  我聽出他話語中的輕蔑,也不多言,舉起皮囊就飲。奶香夾著濃烈的酒氣直灌去喉,辣得喉頭直冒腥氣,像有小小的皮刺一下一下的掛著,燒灼感一直蔓延到五臟六腑。我一時忍不住,大口地嗆出來。
  他不覺微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樣喝不對,第一次和馬奶酒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泯,待到習慣了它的辛辣和腥味,才能慢慢回味出甘甜。像你這樣喝,一定會嗆到。」他的手落在肩頭十分有力,帶著兵刃的鐵騎和皮硝的味道,微微有些嗆人。
  他說罷便來拿我手中的皮囊,我一手牢牢握著不肯放,倔強道:「我再試試。」
  他笑意愈濃,語氣也多了幾分溫熱,「好。」
  我仿若無意一般將皮囊擱在袖下,心頭髮狠,手指輕輕探向懷中,輕緩地抖開紙包,口中只是笑言:「我只是不服氣,何況往後總要飲酒是不是?」
  他呵呵一笑,「我以為你只會在清河王面前才會溫順聽話。」
  我霍地瞥覺,不動聲色地將紙包封好塞回去,若無其事道:「我何需對他溫順聽話?從前在宮中我溫順聽話只對皇上,往後,是對可汗您。」
  他似笑非笑地盯著我,「是嗎?你對皇帝溫順聽話是因為權勢,對我是因為形勢,對清河老六是喜歡才溫順。」他意味深長的盯著我,「我親眼見過,所以有比較。」
  「那又如何?」我掠過一節枯枝輕輕划過沙地,「我沒有自己的選擇,不是嗎?」我看著他,「我只能對命運溫順聽話。」
  他頗有興味地瞧著我,片刻,道:「如果這樣,我也不必千辛萬苦向皇帝把你要來。」他停了一停,笑道:「你要知道,向皇帝手中要出你,不比要幽雲二州簡單。」
  「所以,我的價值和幽雲二州相當。」我「嗤」地一笑,「可汗抬舉了。」
  他微微眯了眼睛,「如果我不向皇帝要你和親,你猜你現在會以什麼死法死在皇宮裡?」
  我目光一爍,灼灼盯著他,「為什麼我會要死?」
  「玄清。」他簡短吐出一句,「你既然離宮,我也不怕告訴你,有人拿你和清河老六的事做文章。」
  我心念一轉,「庄敏夫人?」我粲然一笑,「如今我平安離宮,庄敏夫人得償所願,清河王也平安無事,皆大歡喜,多得可汗成全。」
  他揚一揚唇角,「我只要保全你。」
  「你自然有你的價值。」
  我輕噓了一口氣,反而抑住了怒氣,「我一直覺得貨物才談得上價值,可汗若覺得我奇貨可居,實在是錯了。」
  「是嗎?」他輕哂,那笑意里不乏倨傲霸氣之色,「女人之於男人,不僅要會得生兒育女,更要能有所幫助,自然,能讓這個男人喜歡就更好。但是你若能滿足我最後一條,前兩者我可以不去計較。」他的眸子如深邃的烏潭,倒影出我蒙住雙頰的容顏,「而且,你在皇帝身邊實在太委屈,他不能給你的幸福與安全,我自信都給你。」
  我未嘗聽不出他話中情意,只作不解,輕輕別轉頭去。「可汗說笑了,甄嬛不配。」
  真的,一個女人若真心愛著一個男人,連他細微的關懷亦能一葉落知秋:若不喜歡,無論他如何情深,不過只能讓她裝聾作啞,恍若未聞而已。
  摩格見我只是沉默不語,道:「你以為我只是把你當作貨物?」
  「你娶我回赫赫,並不曾詢問我是否願意,不是嗎?」
  他的沉默是浩瀚的海,讓人無法揣度下一秒是驚濤駭浪還是波平浪靜。片刻,他豁地抽出佩在腰間的那一把彎刀,赫赫尚武,族中男子皆佩彎刀,是而我也不以為意。他將彎刀拔出刀鞘,那青銀的光澤恍若一輪明月一般晃上我的眼角。我不覺注目,那彎刀刀柄以黑麟玉鑄成,通體烏黑髮沉,刀刃薄如蟬翼,微微泛著青色的光輝,一見便知是吹髮可斷的名器。他將彎刀交至我手中,定定看著我,鄭重道:「這焦尾圓月刀是我族的鎮族寶刀,今天我迎你做我的閼氏,就拿焦尾圓月刀作為定禮。從此,你就是我摩格最心愛的閼氏了。」
  我素知焦尾圓月刀之名,此刀以蒙池玄鐵在月下鑄煉三百九十九天,鑄煉時必定得用春日未至而冬日尚未過去那幾天所取的潔凈雪水所鑄造,因而極是名貴,一向被赫赫人視為瑰寶,並不輕易受之於人。
  我只手冷冷接過,刀鋒映得眉髮鬢角皆生涼意,那彎似半輪明月的刀身隱隱泛出碧青冷光,果然是一把好刀。
  我伸手輕輕一彈刀身,叮然作響,我隨手將刀還回他手中,徐徐道:「焦尾圓月刀好大名頭,可惜甄嬛素來不喜歡刀槍,要來也無用。」
  他深深地望我一眼,正欲再言,忽地生出幾分凜冽之色,遠遠望向遠方,我不知他為何警覺起來,不由也順著他方向看去,只見極遠處的地平線上揚起一痕淺淺的黃色,我尚未明白,卻見赫赫軍士驟然騷動起來,立時將摩格層層圍在中央。
  摩格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越來越深,一指前方,向我道:「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我屏息凝神,那一派黃線漸漸愛你近了,細看之下竟是大隊人馬揚起一人多高的黃沙,如一道屏障慢慢逼近,聞得馬蹄聲如奔雷席捲,一時竟分不出多少人來。
  我心頭一沉,難道是玄凌所派之人已來接應?而我未曾得手,他們卻又為何如此不避諱分毫?我魚餌想越是心冷,看著身旁摩格的面色逐漸陰沉下去,想必我的臉色亦是如此。
  槿汐悄悄行至我身邊,亦不知來者何人,只緊緊握住我的右手,感受到彼此手心淺生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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