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給我一個支點
岳母六十大壽,董柳姐妹早就商量好了要慶賀一下,商量的結果是到楓葉賓館去訂一桌。前一天董柳對我說:「送多少錢?」我說:「你們姐妹商量去,董卉送多少,你也送多少,她也是拿工資的人了。」董柳說:「我今天才知道,董卉她準備送六百塊錢,搞得我措手不及。」我說:「你妹妹剛參加工作,一個月就是一百多塊錢,擺什麼派頭?」她說:「還不是任志強在後面撐著。任志強他現在把錢賺海了,把我們往牆壁上頂。」我說:「這就是他要追求的效果,我對他不冷不熱,他憋了一肚皮氣在肚皮里呢。我沒把他看成什麼競爭者,他倒是這樣看我,可笑。乾脆你也送六百,反正是你媽媽,轉個彎又給一波買東西了。」她說:「過年本來就過窮了,想著這個月才二十八天,心裡有點高興,盼著工資早兩天到手,也喘一口氣,這口氣還是沒法喘。我又到哪裡去湊六百塊錢來?董卉呢,也太不懂事了。」我說:「銀行里還有幾百塊錢,取出來算了。」她說:「那是定期存款,好不容易湊一個整數存下了,又要取出來,我心裡怎麼捨得?董卉呢,太不懂事了,跟著任志強跑什麼跑?」我說:「不就是個生日,世界上每個人每年都有生日呢,你送二百意思一下就算了,管別人他送幾百呢。」她說:「我還要留著這張臉做人呢,這麼小氣。」我說:「這事隨你去辦,反正是你媽媽。你多送我不心疼,少送我不臉紅。」她說:「你這麼肩一歪,擔子就落下來了。沒落到地上,落到我身上了,好輕鬆!隨我去辦?那我明天一早去搶銀行。要不到你們計財處借它五百,我就是這樣辦。」我一根指頭敲了敲桌子說:「董柳你又來了。」她直望了我說:「你隨我辦,我這樣辦你又不肯。你到什麼地方借三百塊錢來。」我說:「要我去借錢?過生日?我明天不去了,你自己去吧,就說我要加班。」她說:「那你到樓下跟我媽媽說去。人一輩子有幾次六十大壽?她在你池家也有一年多兩年了,你給過保姆費?你不去,你男子漢,你好意思說,你有勇氣,你有本事!我跟你過苦日子,我媽跟你過苦日子,我一波也跟你過苦日子,這是什麼日子?別人一個個火箭般往上竄,我們老在原地踏步,看樣子還要踏到老。我想你池大為是有本事的人,我不怕等,也等這麼多年了,你的拿手好戲也該亮出來了,別讓我母子白盼一場,還那麼揣著?再揣那麼幾年,我母子陪著你一輩子吹燈了。」我毫無表情望著她,她也不在乎,抿嘴笑一笑,出去了。那一笑像把我胸膛里的炸藥庫點了火,我抓起一隻杯子剛舉起來,她的背影已從門邊消失。
第二天董柳還是去銀行取了錢,回來她說:「錢是取回來了,不過還是要儘快補回去,一個家總不能沒有點錢墊著,萬一我一波應急要用點錢呢,對不對?」我說:「你說的總是對的,你什麼時候錯過,就算你說錯了也是對的,因為是你說的。」她說:「那講好了,下個月起你只能留五塊錢在身上做零用錢,留十塊,那太浪費了。」我說:「你說的就是對的,不過……」她馬上問:「不過什麼?」我說:「不過……不過也沒什麼可不過的,對不對?」
下午剛下班回家,樓下就有汽車喇叭響,董柳探頭到窗外瞧了瞧說:「任志強來了。」我說:「我們自己去,要接幹什麼!」說著任志強進來了,車鑰匙套在手指上,在眼前晃來晃去,頭隨著鑰匙的移動一擺一擺的。董卉腆著肚子跟在後面。任志強說:「媽,我特地來接您,給您祝壽,六十是大壽啊!」岳母說:「志強你開車要小心,你現在是快做父親的人了。」任志強說:「媽,您說的我敢不聽?等會瞧我開車吧,保證比螞蟻還慢,夠小心吧!」我看他那得意的樣子,嘴角一抿,想顯出那種不冷不熱深不可測冷眼旁觀的笑意,可剛剛顯出來又馬上感到了不合適。我有這個心理優勢嗎?憑什麼?我弄不懂自己。一輛車有什麼了不起,有幾個錢又有什麼了不起?可我怎麼會失去居高臨下的勇氣?我不明白自己。可我確切地感到,不知為什麼,我與任志強在心理上的那種位置關係,在不覺之間發生了難以說明的變化,這點變化讓我那點深不可測的笑意掛不到臉上來。任志強對董柳說:「姐姐,有時候我真的想不通呢,蔣經理他比我高了那一篾片,他就開本田,我只有豐田。過幾個月房子建好了,他住三樓,把我擠到五樓去了。這一篾片,硬是氣死人。他是個職業革命家,他懂業務?不是我把貨款搞定了,他開車?他住新房子?我給自己定了一個兩年計劃,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個副字去掉。前面給你綴一個副字,一點做人的感受都沒有。我就知道林彪他為什麼拚死拚命也要搞政變了。副主席,他睡得著?」董柳說:「你有什麼辦法去掉?也給大家介紹介紹,讓我們大家也學一學。」說著眼睛往我身上一輪。我拿起一張報紙,展開了遮住半個身子,靠在床上看,口裡說:「報上說北京上海都颳起了搶購風,大概要刮到我們這裡來了,要買什麼就趕快。」董柳沒聽見似的,催任志強說:「給大家介紹介紹。」任志強說:「姐夫在機關工作,還要我講?是吧,姐夫?」我說:「我在這方面沒什麼經驗。」任志強說:「首先要給關鍵的領導一個好印象吧,這算經驗?姐夫又要罵我了,這算經驗?我們小人物只能圍著地球轉,總不能要地球圍著自己轉吧。這算經驗?」接著講了一個故事,前幾天他哥哥帶著兒子去縣長家去拜年,縣長家養了幾隻烏龜,兒子就抓在手上玩,有隻烏龜爬到床下面去了,就鑽到床下去捉。出門時告訴爸爸,床下擺滿了酒。哥哥剛好是送了一對茅台,心裡就後悔了,沒送到點子上。他說完總結說:「一點小事也要站在人家的角度反覆考慮,要特別到位才行。看起來送東西是跟不上時代了。這算經驗?」董卉說:「你侄兒還機靈呢,知道出了門再講,才四歲呢。」岳母說:「那他將來也是一塊當官的料子。」
任志強開車帶我們去楓葉賓館,一路上話題總離不了這輛車。他說:「這車開起來感覺還是差了一點,蔣經理開了一年多,才轉到我手上來。紅顏色也太刺眼了,沒勁,最好是墨綠色,那才顯出高貴的氣派呢。」董柳說:「開進口車還說沒勁,我有一輛的永久單車就覺得勁頭很足了。」我說:「今天媽媽過生日,沒勁的事都不說,說有勁的事,大家都高興高興。」任志強說:「這車沒勁,太沒勁,我都不想說它了。」可隔了幾分鐘,他又說起了這輛車,興奮地晃著頭說:「沒勁,太沒勁了,別人吃了頭遍要我吃第二遍,有什麼勁!」從楓葉賓館回來,我問董柳這頓飯花了多少錢,她說:「不知道。」我說:「說好你和董卉一人一半的。」她說:「任志強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把單買了,也好,不然這個月我們都過不去了。」我說:「任志強這是打你的臉呢,你以為他憑白無故那麼大方?」她說:「管他打什麼,錢省在我口袋裡了,我給我一波也買點東西。」我用手指她說:「幾個錢你把自尊心都賣掉了,你以為你佔了便宜,你吃虧大了,不是一般的大,是太大了。」她說:「我不玩虛的,別人付了錢我還去恨他,我想不清這個道理。」我說:「近視眼近視眼,只看見眼皮底下那點看得見的東西,看不見的東西,都不去看它?」董柳笑了說:「看不見的東西,我怎麼去看它?」我說:「看不見的東西比看得見的東西更是個東西,你什麼時候會明白這個道理!」她說:「這個道理我早就明白,但那是有錢人的道理,大人物的道理,我們沒錢的小人物道理要反過來講。」我嘆氣說:「道理還有你這麼講的,這個世界越來越講不清了,本來講得清的也都講不清了!任志強就憑他還可以甩派頭,這個世界真的不像個世界了。」她說:「潮流來了,人人都知道要跟著走,你去跟它講道理,它把你甩到後面去,理都不理你。」我說:「人人都聰明,都跟著走,那就太它媽的了,天下總還要幾個傻瓜。」睡覺之前我對董柳說到辦公室拿個材料,就下了樓。近來我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覺得這個世界跟自己心裡認識的世界並不是同一個世界,自己對世界的想像與世界給自己的經驗,越來越合不上拍了。九十年代,世紀之末,天忽然就翻過來了嗎?
我走在大街上,想體會一下自己對世界的感覺。眼前的一切並不奇怪,都很正常。下夜班的人在等車,高聲議論什麼。一對戀人手牽手緩緩走過去。洒水車開過來,放著輕柔的音樂。騎單車的人把鈴按得飛響,一閃而過。我看著自己的影子在路燈下一長一短,忽然有了一種可憐自己的意思。我並不傻,可就像被什麼東西罩住了似的,伸不出頭!要說怨誰吧,誰也怨不著。那麼怨自己,可自己又錯在哪裡!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要把自己的頭摁下去,摁下去,拚命掙扎著想抬起來,卻還要再摁下去摁下去。你不知道是誰在這麼用力地摁著你,可他就是死死地摁著不鬆手。我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設想也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越想做點什麼,就越沒有什麼給你做,你越想把腰挺起來,就越叫你挺不起來,心裡空蕩蕩的過了這麼幾年,根本沒在生活中紮下根來,這滋味真不是滋味啊。讀書時的理想一點都沒有實現,相反,那理想本身倒越來越渺茫越來越抓不住了。剩下的就想做個好人,相信總有公正在時間路口等待吧。現在連這點信念都變得猶豫起來。有誰理解自己,又有什麼在等待?連董柳也不願理解,不願等待,那麼還能指望誰來理解誰在等待?那麼還剩下什麼?就是眼皮底下那點東西,董柳看見的那點東西。我並不傻,我看得見路在哪裡,可是我邁不出去。我實在沒有辦法如此現實地去設想人生,這實在是太現實也太殘酷了。你就是你,在那個時間的瞬間,在那個空間的角落生存著的你,如此而已。這實在是太現實也太殘酷了,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論。可是,我憑什麼拒絕,憑什麼反抗?我不能回答自己。我需要一種拒絕的理由,一個反抗的支點,我找不到這個支點,這實在是太現實也太殘酷了。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撬起地球,天啊,給我一個支點吧。
在大街上這麼走著,我看見路邊有一個人擔著擔子,打著手電筒,在垃圾堆里翻找著什麼,是個撿破爛的人。我走過去打招呼說:「師傅,這麼晚了還在工作?」他站直身子望我一眼,不理我。我說:「朋友,你這一天能掙多少錢呢?」他望著我猶豫了一下說:「你喊我?」我說:「朋友,我是喊你呢。」他說:「你喊我,朋友?」我說:「朋友。」他說:「有什麼事,這裡不準翻?」我說:「誰說不準翻?問你這一天能掙多少錢?」他遲疑地說:「多少錢?一口飯錢吧。」我說:「都這麼晚了還在工作呢。」他說:「不幹誰給你飯吃?到明天早上就沒我的份了,別人來過了。」我說:「很辛苦啊,朋友。不過也好,不要想那麼多事。」他凄然一笑說:「好?相聲也不是這麼說的啊。」我摸摸口袋,想給他一兩塊錢,卻沒有帶錢出來。我往回走,上樓的時候,感到了一陣莫名其妙的輕鬆,又自嘲地笑一聲,推開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