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一個黑洞
一波在醫院住了十七天,就出了院。
兒子出院後家裡冷得像個冰窟。本來在醫院我和董柳還說說一波的病情,現在連這個話題也沒有了。董柳沉默著,連兒子也沉默了許多,總是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眼睛轉悠追隨著大人的行動。岳母從董卉那邊過來照看一波,連她也沉默了許多,也遲鈍了許多。我嚷嚷著跟一波說話:「來來來,爸爸給你講葫蘆娃。」可當我的聲音一停,就只剩下了一片空寂,顯出了這種嚷嚷的做作。為了躲避這種空寂帶來的壓力,我吃過晚飯就跑到辦公室去,把白天看過的報紙再看一遍,然後那麼坐著,一連幾個小時。寂靜中我感到有一隻毒蟲在噬咬著蠶食著我的心。我想像著那毒蟲的形狀,滿身黏液像蛇一般滑膩,可又披著又硬又厚的甲,還有無數的小腳在蠢蠢而動。
我從心裡感謝冥冥之中的那個存在。說真的從一波的褲管剝下來的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作好了會留下後遺症的心理準備。可居然沒有留下多少疤痕,只是有左邊小腿上有硬幣大的那麼一塊皮膚沒有恢復,看上去亮亮的,摸起來十分平滑。如果是夏天呢,如果開水倒在了臉上呢?真不敢想啊。廳里有些人問一波的病情,我就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一遍,一邊感嘆著錢的重要性,卻不涉及比錢更重要的權。開始還有其它辦公室的人跑來聽我說事情的前後,說順口了我也忘了對誰說過沒說過,逢人就講。有一天我在講的時候,旁邊一個人過去說:「大為怎麼跟祥林嫂一樣,天天我真傻,我真傻的。」我馬上住了口,不再講了。是的,我真傻。
我對董柳說:「這次是不幸中的萬幸。」好一會她說:「萬幸那你的意思是燙得好?別人的兒子擦破點皮就是天塌下來了,我一波燙成這個樣子還是萬幸,他就比別人低那麼多?」又說:「要低也不是一波他做兒子的低了,他哪點不如別人!」不管我從哪個方面扯出一個話頭,都會被董柳冷冷地剪斷。一定有什麼事情了,她通過兒子來跟我說話:「爸爸洗碗!」「爸爸買豆腐回來!」晚上岳母帶一波樓下睡了,我們就整夜地沉默著,用偶爾的嘆息回答對方偶爾的嘆息。
這天晚上董柳睡下了,我熄了燈睡下,準備度過這個漫長的寒夜。這寒夜無邊無際就像入墜入了史前時期的一個黑洞。董柳忽然又坐起來開了燈說:「我怎麼就這樣傻,別人放棄的東西,總有其中的道理,我怎麼就沒想想這個道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但肯定與我有關。我睡著一動不動,正疑惑著,她又說:「有些人眼光真厲害啊,能把時間看穿,幾年以後的事情幾十年以後的事情都看透了,當機立斷。」她在說屈文琴。我一氣爬起來披著衣服說:「你要學聰明人現在還不晚,沒人拿鏈子拴著你。」她說:「誰說來得及,女人的青春有第二次嗎?孩子生都生了能夠送回去嗎?」又把衣服披起來說:「我也要學一學關心自己,他自己就知道爬起來要把衣服披了,我穿件單衣,誰看見了?」我說:「你一邊操刀子對我胸窩子猛捅,一邊又要我關心你,你乾脆把我的心劈開。」她把毛衣扣好,我想著她憋了這麼些天,有一簍子話要說了。她說:「一個女人吧,她不知道什麼天下大事,也不知道什麼萬古千秋,屁!她鼻子下面那個世界就是她的世界。她找個男人吧,就是看著鼻子底下那點世界,那你以為她還看什麼?我也不相信鼻子下面那點世界看不好的人,他還看天下?」她這麼一說我覺得自己對世界的理解是不是又錯了,夫妻之間有這麼現實主義嗎?我說:「這個話是你說的啊!」她馬上說:「我說的!那你意思是一個女人不該有這點指望?」我氣鼓鼓說:「要出息你也可以出息出息,讓我也伴點福。如今男女平等了。」她說:「羞羞羞,放豬油。一個男人,還反過來要靠女人,他講得出口,我還以為是喝醉了酒嘔出來的呢。」我說:「什麼叫有出息你懂不懂,扮演一個奴才側著身子走路,湊上去腆了臉笑那是出息!」說著我鼻子哼哼幾聲。她鼻子也哼哼幾聲說:「如今是什麼時代,兌現的時代,到了手就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別人好房子住了,錢到手了,一家過得滋潤滋潤的,兒子也沒燙著,你去笑他吧!現在的人只要能把東西抓到手,他還怕別人怎麼看他,怕別人心裡笑他罵他看輕了他?根本不在乎!聰明人的聰明就在這些地方體現出來,不然還在哪裡?在雲里霧裡?那不是聰明,那是傻,是缺氧,是摔壞了腦袋。我們要是有一套帶廚房的房子,我一波也不落到這一步。宋娜她兒子會燙著?現在這個年代只看結果,不問過程,管它怎麼走路怎麼笑呢!」這話聽去實在沒有道理,可又實在有道理。世界變了,道理也換了一種講法。得到了就是勝利者,而且是最後的勝利者,時間後面並沒有什麼在等待。我幾乎承認自己是個失敗者了,我當作精神支撐而引為驕傲的那些東西,其實並沒有最後的依據。當終極失去的時候,最後的依據也失去了。我心中一陣尖銳的刺痛,這不是那種熱血涌流的快意的痛,而是針尖在心尖尖上反覆扎著的痛。這種刺痛激發了我本能的反抗,我掙扎著說:「董柳不是我說你,你到底少讀幾年書,有些事你不懂。」她說:「你就是多讀了那幾年書,陷在裡面爬不出來了,爬了這麼多年還沒爬出來。別人把自己看得高高的,那是他有本錢,你呢?你還要跟領導去提意見,那你的意思是你比領導還高明些?那苦果子嘗去吧你,叫你知道什麼叫領導!」我說:「其實這幾年我沒提意見了。」她說:「人一輩子還有摔幾跤的機會?鄧小平三起三落,你有他那樣的命?」我說:「總不能逼,逼,逼我像丁小槐那樣走路那樣笑吧。」她撅一撅嘴不屑地說:「那你的意思是你比他有尊嚴?那怎麼他只開一句口我一波就能住進院,你說半天沒有用?這總是鐵板釘釘的事實吧?你就站在旁邊看著別人玩吧,再看那麼幾看,一輩子也差不多了。我倒算了,可惜我一波這塊好材料,優良品種,沒個好環境。過幾年他上學了你讓他到哪裡做作業?」幾句話堵得我喘不過氣來。其實我覺得她說得也對,可我就是不願在她面前低這個頭。她說:「你那點自尊不值錢,我都看透了。」我沒想到她能說出有這麼大的殺傷力的話來,可見她這些天也並沒有閑著,而是對事情進行了深入的思考。我硬著頭皮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心裡怎麼舒服就怎麼活。要他去爭到這個那個,他不舒服,那是得不償失。」她說:「所以一波燙傷了你就舒服,你不舒服他能燙傷,宋娜她的強強會燙傷?」說著就哭了,「我一波腿上還有疤痕呢。你要舒服乾脆明天把我一波送到福利院去算了。」眼淚一滴滴掉下來,滴在被子上。我心軟了摸了摸她的頭說:「好吧,好吧,好。」
為了兒子妻子,我得掙扎,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活著是硬道理,沒有比這個硬道理更硬的道理的了。現實沒有詩意的空間,只有真實到殘忍的存在,我只能直面不能躲避,這是唯一能夠與生活發生有效聯繫的選擇。雲里霧裡的事,萬古千秋的事,實在也是不能再想了,那是一個黑洞,不論有多少人作了多大的犧牲,被吸入了黑洞連一點痕迹也不會有。這樣想著我渾身冰冷,感到有一種難以表述的悲哀悄然卻無可阻擋地滲入了內心的極深處。不知道陶淵明曹雪芹的妻子兒子是怎樣想又是怎樣過的。要說清高吧,那要有起碼的本錢。梅少軍放下文聯主席不當到鄉下隱居去了,他是功成名就之後看淡了一切才去的。他在鄉下有別墅式的房子,有車庫,有花園,在城裡還有房子,有工資,有一切福利,我能跟人家比嗎?東施效顰!大隱隱於市?屁話!我思索了很久,沿著任何方向去追問這個世界,都會遇到精神的狙擊,並沒有一種生存姿態具有絕對的意義。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那種把世俗世界甩到一邊去的生活,實際上是不可能的。這使我發現了自己的精神實際上是極其有限的,被拘禁在一個無形的空間之中,無法超越,而想像中的超越也越來越虛弱而蒼白了。想得麻木了我用力地扭著頭,想把這種種想法沿著某種橢圓的切線拋出去。那些從來不思索的人也這麼活著,還活得好一些,這使思索的意義變得十分曖昧。思索著,這是我的驕傲,也是我的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