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亂了章法
就像預料的一樣,這件事通過馮其樂在廳里傳開了。省衛視台不知怎麼知道了,派了兩個記者來採訪我,一問知道是丁小槐給的消息。人到一定的份上,就是有人會把自己沒想到的問題想到。我對記者說:「六十萬也不算一個什麼數目,再說金葉置業來的人也是我一個熟人,別讓他們難堪,就不報道了吧。」記者一定不肯放過我,我就提了個要求,用「某公司」來代替金葉,他們覺得這樣效果差了點,但在我的堅持下還是同意了。對著話筒我講了反腐倡廉關係黨和國家命運的道理,又講了領導幹部要經得起金錢的考驗,不能以為自己有什麼特殊權力,手中的權力只是一個多作貢獻的機會,要對得起黨和人民的信任,要以「領導是服務,幹部是公僕」的態度對待手中權力。記者一定要我講講事情的過程,我就把過程描述了一番,說到「戒煙」一段的時候,記者也笑了。第二天兩個記者又來了,說領導很重視,希望我把過程描繪得更詳細一些。沒有辦法,我又繪聲繪色描述了一番。過幾天電視里放出來,胡一兵打電話來說:「你現在是反腐敗明星了,祝賀你啊!」這個話從他口裡說出來,不是什麼好話。我說:「其實我就是膽子小一點,其實是電視台的人纏著我要拍的。」他說:「向你學習,向你學習!」放下電話,我覺得我們朋友之間生疏了。連胡一兵都生疏了,我坐在這個位子上,其實是很孤獨的。經歷了這件事,我覺得自己有了道德的勇氣,也有了道德形象,想在廳里辦幾件事出來。這樣想著我心中有一股暖流出其不意地衝上來,我咬緊了牙閉了雙眼把頭偏向一邊,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我感到了一種崇高,一種神聖,這種曾經熟悉但已經很陌生的感情籠罩了我。一時間我下了決心要在自己心中重建崇高,重建神聖。今天我有機會了,終於有機會了,我能不好好地認真地做幾件事嗎?我既然下了決心不發不義之財,就有了凜然正氣,就不怕說幾句硬話,做幾件硬事。我對自己有了信心,我還能不相信自己嗎?如果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怎麼叫組織上和群眾相信我?廳政公開就是我想辦的一件事,這個口號提了已經有幾年,可沒有人認過真,藏著掖著的事還不少。就說各處室的小金庫吧,錢怎麼來的?數額多少?怎麼分配?連我都沒有個底,幾十個處室,要我一個個去過問,那不可能。要處長們自覺地自我約束,那也不可能。如果把底都翻過來,恐怕也夠嚇人的。我即使管住了一個兩個重點處室,處長也會沖著我有意見,還會很委屈地說出別的處室怎樣怎樣,反過來將我的軍,要求我一視同仁。我的想法,就是讓群眾參加監督管理,擔子也不要壓在我一個人身上,我根本管不了這麼多。我把自己的想法跟丘馮幾位說了,馮其樂說:「可能會有點難度,火一燒起來就會蔓延開的。」丘立原說:「現在農村都搞村政公開了,我們知識分子打堆的地方還不能廳政公開?老池這件事抓到點子上了。」馮其樂再沒說什麼。廳里作了決定,要把廳政公開作為下個月職工代表大會的主題,發動大家訂出一些細則。我想著以後自己開著汽車到處飆就沒有那麼自由了,也要受群眾的監督。為了做成一件事,我作點犧牲也是應該的。
我把這個想法給工會陸主席說了,他說:「池廳長有這個想法,我們工會當然是支持的。說起來有些人也太不像話了,叫化子烤火只往自己胯里扒,他的手長,只有他扒得到。」他打了這樣一個粗俗的比喻我有點反感,跟我說話就不能文雅一些?我畢竟不是當年的池大為了。他說:「池廳長你去調查一下,我們廳里買的辦公用品,批發的比外面零售的還貴,哪裡有這樣的事?基建處進的建築材料是什麼價格?醫政處分錢是怎麼分的,丁處長給自己發超工作量獎,一發就成千上萬,別人心裡有意見,還裝作不知道呢。」去年醫藥管理局成立,葯政處撤銷,馬廳長把丁小槐安排到醫政處當處長。我說:「所以這都是問題。我想通過職工代表大會搞一個條例出來,先叫各工會小組討論,廳里不設條條框框,把正確意見形成條例,在職工代表大會上表決通過,通過了就按章辦事,我也省點心。」陸主席說:「做這件事廳里有決心沒有?我就怕工會真的一動起來,爬到半路廳里又把樓梯抽走,我們就下不來了。」我把手一揮說:「廳領導都統一了思想,誰敢抽樓梯?誰抽樓梯誰就是不敢見陽光,害怕公開性,想堵著別人的嘴,我們大家盯緊他。」他還猶猶豫豫說:「會有阻力的。」我豪爽地說:「辦一件事哪有沒阻力的?與人奮鬥,其樂無窮,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那才是高境界!怕阻力你就不下河了?」他問:「那職代會只有一個多月了,廳里怎麼安排?」我說:「我先作一個報告,讓大家知道廳里的決心,吃顆定心丸,暢所欲言。然後分工會小組討論,把意見收上來,工會歸納一下,形成條例。」他說:「這樣好,這樣好,池廳長您這麼快就形成自己的工作風格了,肯定大家都看在眼中,記在心裡。」他去了,一分鐘以後又轉來說:「工會小組討論,其實還是分處室討論,大家很難暢快地說自己想說的話。」我說:「在辦公大樓還有傳達室和家屬區專設幾個意見箱,發動大家把意見投進去,補充討論的不足。這一點我作報告的時候也會講。」
我作了報告後,台下一片議論。「我們這個班子與改革共存亡!」這是報告中最有份量的一句話,大家議論得最多的也是這句話。看大家興奮的神態,我感到這件事還是有群眾基礎的,心裡原來的一點不踏實也踏實了。我在這個位子上,又豈能做個守成之人?多年懷著抱負想做成一點事,現在是時候了。這件事做好了,讓貪污腐敗以權謀私沒了根底,說不定經驗還會向全省推廣呢。
下了班我在門口碰見了小龔,他好像是偶然碰見了我,但我知道他是在等我。他說:「池廳長您今天是引爆了一顆原子彈。大家都很興奮,把話說到大家的心裡去了。」我笑了說:「有那麼嚴重,原子彈!」他說:「能在您這樣富於改革精神的領導手下工作,我都覺得很幸運。」我說:「其實我是想省點事,我管不了那麼多處室,廳里幾個人也管不了那麼寬。」又說:「我向陸主席推薦推薦,就讓你們幾個年輕人來整理大家的意見。」他說:「那我還是有點……怕。本來是大家的意見,有人說是我弄出來的,那我就吃不消呢。」我說:「廳里支持你,你怕誰?誰害怕群眾的監督,那他是心中有鬼,那我倒要查查他的底細了。」他說:「廳里真有這樣的決心?」我說:「你說呢?」他說:「那我就放心了。」我說:「這是第一步。成功了還要走第二步,還政於民。這也不是我的創造,憲法上第一條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讓大家都有說話的機會,說了就得管用,這樣以權謀私就沒有基礎了。我們當領導的沒有私心,不要特殊利益,壓著大家不讓說話幹什麼?都快二十一世紀了,還用孔夫子上智下愚那一套嗎?在那個套子里再怎麼滾也滾不出真正的名堂來,更不用說徹底反腐敗了。」他望著我,不認識似的。我說:「你以為我說著玩的?改革改革,不從這裡下手,那個改革也走不了多遠。」
第二天丘馮兩位來到我辦公室,馮其樂說:「池廳長你昨天的報告反應還是很強烈的。」我說:「這是意料之中的。我們天天說相信群眾依靠群眾,說了幾十年總不能停在口頭上,怎麼相信怎麼依靠,不能放空炮,總要找到一種途徑,至少也要有一個對話的渠道。領導是服務,來點真的,服務還怕監督?幹部是公僕,也來點真的,公僕還壓著主人?幹部是公僕,他們的權力是群眾給他們來服務的。這個道理不能停在嘴上,寫在書上,要落到實處!怎麼落到實處,靠我們這些人自覺那是不夠的,要靠制度保證,把監督權真正交給群眾,否則就是一句空話。我們可不能搞葉公好龍那一套啊!」馮其樂不說話,看著丘立原,丘立原說:「我還是支持這種改革的。我也沒有什麼個人的東西害怕監督,我下樓再上樓就上班了,一個月也用不了幾次車,我不怕群眾監督。」我說:「事情是我們集體決定的,我們這個班子就與改革共存亡,你們可不能臨陣倒戈!」丘立原說:「我的態度一如既往,是支持池廳長的改革的。」馮其樂說:「我還是有點擔心,怕亂了章法,削弱了廳里的領導。」我說:「我們就相信群眾試一試,他們不懂道理?會亂來?廳里掌著舵,章法也亂不到哪裡去。」馮其樂說:「池廳長你真有信心?」我望了丘立原說:「你呢?」他說:「我有信心,我有。」
老馮說怕亂了章法,我想這個章法是什麼?無非就是官本位罷了。掌了權就有了特殊權威的要求,自尊心超度敏感,除了上級,其它人誰碰一下也是不可以的,舒少華郭振華就是榜樣。又有了特殊利益的要求,手中抓著資源,誰不想多分一點給自己?人嘛。有特殊權威特殊利益就有了特殊標準,自己就是標準,就是價值尺度。為了維護這個標準,就千方百計把別人的口封起來。思想解放到了今天,真解放假解放就看他對這個問題的態度。這個改了一切都改了,這個不改,一切改的意義都有限。哪怕我自己是個官吧,我也想碰一碰這個東西。改革不改自己,就是一句空話。靠什麼領導?不靠行政權威,靠人格魅力。這時我突然想到一個詞,非行政性權威。想到這個我很興奮,將來總結經驗,這就是一個核心概念。憑職位壓著別人服氣,那不叫本領,甚至也不叫領導。這時我頭腦中冒出一連串的詞,我連忙用筆記下來,怕忘記了,將來都可以寫到經驗總結中去。
過了幾天各工會小組討論了,我把討論紀要找來看了看,也沒有什麼特別激烈的建議。我還有點失望,覺得大家還是沒有敞開說話。再過幾天陸主席提了塑料袋來找我,說:「書面意見都在這裡了,大概有一百多份。」我說:「沉默的人還是大多數。有署了名的沒有?」他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我抓起一把看了看,大多數都是列印的,竟沒有一個是署了名的。我說:「大家還是有顧慮。原來的領導方式幾十年一貫制,現在讓他們作主人,一時還不習慣啊。就像哪部劇里的賈桂,讓他坐,他說站慣了。」他說:「意見是不是交給廳里?」我說:「以工會的名義收集的意見,工會處理!廳里就不插手了,你去組織人整理出來。分成幾大類,作為我們訂條例的基礎。」我交待他讓小龔參加整理,他說:「他對這件事倒還有積極性。」
在整理的那幾天不斷有尖銳的意見傳到我這裡來,陸主席有點擔心。我說:「這才是群眾真實的想法,平時也沒有一個表達和對話的渠道,被壓住了,我們可不能搞葉公好龍那一套。相信群眾依靠群眾,為群眾辦實事,沒有自己的特殊利益,大道理不能停在嘴巴上。不讓別人說話,道理很多,這個道理那個道理都不是真的,自己特殊利益不能觸動那是真的。高明的領導不靠壓服,別人提幾條意見這讓他七八年評不了職稱,那叫什麼本領?靠什麼領導?靠人格魅力,靠非行政性權威。一個有遠見的領導,不能太相信自己,自己是人,是人就有弱點有偏見有特殊利益的衝動。他應該有勇氣去培養監督者,培養反對派,那才是長治久安之道。什麼是英雄?當代英雄不是項羽關羽。為了把大家的事情做好,把自己的東西都丟開,那才是英雄呢。」陸主席說:「池廳長一番話真使我茅塞頓開,讀了博士的人到底不同,有現代意識,高明的領導就高明在這些地方。池廳長您是下了決心了,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