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還在醫院,唐小舟先去醫院看望父親。父親的情況有所好轉,已經能夠認識人了,但語言和行動,仍然存在障礙,見到他的時候,想對他說什麼,發出的僅僅只有一個音,面部沒有任何錶情。唐小舟心中難受,看著一旁的妹妹。唐小雨說,爸問你,這麼忙怎麼趕回來了?他說他沒事。話音剛落,父親再次發出一串呵呵的音。這次,唐小舟聽懂了,父親是在認同唐小雨,表示她的解釋正確。唐小舟頗有些驚訝,不明白妹妹怎麼能讀懂父親。唐小舟再問父親,感覺怎麼樣。父親仍然是呵呵呵,妹妹就說,爸想拉拉你的手。唐小舟低頭一看,見父親的手指動著,又無法張開,動作幅度很微小。唐小舟一把握住父親的手,他能感覺到,父親的手在微微動著,似乎想用這種動作,向兒子傳達什麼。到底是什麼,唐小舟根本不懂。他正想問妹妹的時候,見一個男人端著尿盆子進來。見到唐小舟,熱情地笑著說,小舟,你回來啦?唐小舟有些尷尬,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不知道怎麼回答。唐小雨見哥哥發愣,便說,他是曹歡喜,你不認識他了?曹歡喜?唐小舟想起來了,他是自己的初中同學。學習成績一般,屬於同學中最調皮搗蛋的一個。初中畢業的時候,曹歡喜自知未來考大學無望,找了關係,修改年齡,報名參軍了。自那以後,唐小舟到縣城讀中學又到上海讀大學,然後分配到江南日報社,再沒和曹歡喜聯繫過,倒是偶爾聽人提起過他的一些後況。曹歡喜離開部隊後,通過關係,到相鄰的清水縣糧食局當司機,據說在糧食局當司機很肥,不久將全家遷到了清水縣,他在清水縣城笠了房子結了婚,小日子過得很紅火。至於後來,糧食部門倒了,他好像是下海做生意了。唐小舟說,當年你又瘦又矮,沒想到現在這麼高大。說話的同時,手已經伸出,要與曹歡喜相握。曹歡喜很自然地伸出自己的手,伸出的不是一足,而是兩隻。就在兩人的手即將握上時,他猛然意識到,這隻手剛剛端過便盆,又縮了回去,咳咳一笑,說,那時候我只有八十斤,現在我增加了一百斤。唐小舟也沒有堅持,說,是啊,聽說你在清水,怎麼回高嵐了?唐小雨替他說,他還在清水,現在已經是大老闆了。聽說爸出了事,特意趕過來,在這裡照顧爸兩天了。唐小舟一愣,大老闆,特意趕來照顧自己的父親?他有求於自己,還是看準
了他手中的權力可以變現,想努力抓住這一關係寧聽到這種情況,唐小舟有了警惕,心情也變了,再沒有見到老同學的激動。他請曹歡喜坐下來,問他的情況。曹歡喜說,你別聽小雨妹的,我哪裡是什麼大老闆2隻不過是朋友幫忙,搞了一間公司,慘淡經營而已。唐小雨說,你也太謙虛了吧,還慘淡經營?一家建築公司,一家運輸公司,一家房地產公司,還有一家礦業公司,四家公司,都是集團了,應該是清水首畜口巴?曹歡喜說,誇張了,離首畜差得遠。唐小舟在一旁聽了,更是心驚,有了這樣大一份事業,竟然跑來照顧自己的父親,這份恭敬,也太執著了。如果不是有求於自己,他能扔掉自己的生意,還親自給別人的父親端尿盆子?看來,他求自己的事,恐怕還不小。唐小舟想,對於這種人,還是要拉遠點距離的好。畢竟,自己不缺錢花,家裡的情況也還不錯,全省範圍內,想和他接上關係的大老闆不少,他也並不需要這樣的關係。以他的經驗來看,很多官員,並非真的就貪那些錢,只不過由於工作等方面的原因,與老闆們走到了一起。而老闆遵循的,又是商場規則,官員們身不由己,就和那些老闆同流合污了。唐小舟可不想給自己這樣的機會。坐下來和曹歡喜閑聊,無非是少年同學的一些事,並不涉及唐小舟的工作或者曹歡喜的生意。唐小舟見他並沒有離開的意思,決定自己離開。畢竟躺在這裡的是自己的父親,他要告辭,得找個理由,開始想說去學校接女兒放學,話到嘴邊,發現這不是理由,現在還在節日里,女兒根本沒有上學。恰在此時,手機響了,唐小舟接聽了一下,裝著是一個很重要電話,走出病房去接。回來後,唐小舟對曹歡喜說,我得去辦點事,要先走了。曹歡喜說,你有事,你去忙吧,你放心,這裡有我。回到家,家裡也是一大堆人,大家都回來過節,也陪一陪母親。女兒在自己房間里做作業,聽到他的聲音,立即跑出來,興奮地叫著爸爸,抱住他,十分親熱。他將女兒抱起來,問她聽不聽話。她說,我好聽話的。唐小舟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說,好,聽話,就獎你這個。
她撒嬌說,還要再獎一個。他問,為什麼?她說,我超級聽話呀。唐小舟說,那好,再獎一個。唐小舟要將女兒放下來,她卻不幹。孩子畢竟是孩子,需要親情。既然她不肯下來,唐小舟便抱著她,在房間里坐下。她又主動親了他,並且問他,爸爸,中午能不能帶我去吃麥當勞?唐小舟愣了一下。谷瑞開極其崇洋媚外,認為只要是洋人的東西,就是好東西。這些觀念極大地影響了女兒,推崇關國,也喜歡洋垃圾。唐小舟對此十分厭煩,很想立即拒絕,卻又不忍心,畢竟,自己和女兒的關係正在改善,她的媽媽還關在看守所里呢。他說,可是,高嵐沒有麥當勞呀,要到市裡才有。唐成蹊說,有哇,前幾天開的。就唐小舟所知,麥當勞在全國的直營店並不多,遠遠少於肯德基。因為肯德基率先採取特許經營的方式,其網點,一下子遍布全國各地。麥當勞後來也不得不採取特許經營的方式,幾年時間,門店多出了幾萬家。即使如此,他們的直營店仍然不選擇縣城,而加盟者若在縣城,自然也需要考慮回報的可能性,畢竟縣城或者鄉下人的口味,和城市是完全不一樣的。高嵐這樣一個偏僻的山區縣城,竟然也開了麥當勞,確實說明經濟的發展以及購買力的增強。唐小舟說,好,中午我們去吃麥當勞。唐成蹊高興了,拍著小手,說,好嘩好嘩,可以去吃麥當勞嘩。唐小舟說,好了,你先去做作業。我和奶奶伯伯他們說幾句話。女兒聽話地去了。看來,孩子的成長,環境因素實在是太關鍵了。在雍州的那個家裡,她媽是個大母老虎,她是個小母老虎,可到了這裡,並沒有太長時間,她又還原成天真可愛的小朋友了。看到女兒的這種轉變,唐小舟心裡軟軟的,說不出的開心。女兒離開之後,他對母親和大哥說,爸現在這個情況,估計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媽年齡又大了,我們是不是要考慮請個人?唐小山說,還是算了吧,媽這邊,我讓桃紅過來。反正她也沒什麼事,整天和一幫堂客們打麻將,也不是個事,正好回家幫一幫。霜妹的事也不多,基本是閑在家裡,她有時間也可以過來。兩個人,還不能照顧家裡?母親也反對此事,她覺得自己身體還好,不需要人照顧,老頭子遇到這個事,雖然需要照顧,但有女兒和媳婦,應該可以了。
唐小舟說,我之所以決定請個人,還有一個原因。這幾天,曹歡喜在這裡忙前忙後的,你們也都是知道的。他為什麼比親兒子還親?我估計,他今天已經見到我了,親自端水端尿,該做的,已經做了。下一步,他肯定會請一個人過來,甚至請兩個三個都有可能。他真的這樣做了,我們怎麼辦?把人趕出去?那就把他得罪了。讓他請的人留下來?我們又欠人家一份情。這份情,不那麼容易還,肯定需要我用權力來交換。唐小山說,不會吧,我看著他長大的,他這個人還不錯。唐小舟說,錯不錯,都不是關鍵。關鍵是什麼?是我不能留話給別人說。我現在這個位笠,看起來很高,民間叫二號首長,似乎只比省委書記小一點。可實際上,我什麼都不是,總有一天,我必須離開省委書記,自己出去任職。那時候,就算是一點點小問題,都可能成為別人的話柄。也可能僅僅只是一點點問題,就把我的前途毀了。唐小山說,我還真沒想到這個。唐小舟說,就算曹歡喜不這樣干,別人也可能這樣干。官場的人,如果送一個人到這裡來,比如劉書記馮縣長,他們如果送一個來,我們怎麼辦?更不能退。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先請個人,不給他們機會。我之所以急著趕回來,正是想和你們商量這件事。唐小山揮了揮手說,不用商量了,我下午就去唐家坳。三槐叔那個孫女小鳳不錯,三槐叔跟我說了好幾次,想把小風送到我們家來做事,我沒有答應。我下午就去把她接來。談妥了這件事,唐小舟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了,站起來,對房間里喊,成蹊,走,我們去吃麥當勞。唐成蹊立即從房間里跑出來,撲進唐小舟的懷裡。唐小舟牽著女兒的手下樓,向自己的汽車走去。唐成蹊以一種類似大人的語氣說,很近,三步路,坐車還麻煩些,我們走路去吧。下午,再去看望父親,曹歡喜果然向他提出請保姆的事。唐小舟頓時覺得自己有先見之明,對他說,謝謝你,我們已經請了,今天就會來。曹歡喜的嘴張了張,似乎想說點什麼。唐小舟知道,他一定是想說,請保姆的費用由他來出。仔細一想,這話不能說,畢竟,唐家有六個孩子,如果替父親請個保姆,還需要別人出錢,豈不是暗示他們沒有能力孝敬父母?唐小舟與曹歡喜雖然是同學,畢竟近二十年沒有消息,如果真有感情,早在多年前,他便應該來找自己吧,前據而後恭,能說沒有企圖心,鬼都不信。偏偏
現在的唐小舟,職位敏感,別說造就一兩個千萬畜翁,就算造就十個八個,也只是說幾句話而已。問題是,這話他不能說,只要一張口,便陷進了利益圈。當今社會,腐敗為什麼像感冒病菌一樣流行?說到底,還在於大量的社會資源掌握在權力手裡,而這種權力,又不受監督。權力一旦和金錢合謀,權力肯定淪為某些人斂財的工具,手握權力者,也只可能淪為金錢的奴隸。而在現行體制下,有效防範手段,也僅僅只是自律。自律是一種何其脆弱的東西,比玻璃還易碎。自律如果強大,還需要法律以及與法律相關的一系列配套嗎?唐小舟和曹歡喜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心中卻在想,如果他提出什麼要求,自己該怎麼應對?如果他的胃口不是太大,畢竟同學一場,能幫,大概還是要幫的。聊了兩個多小時,不是同學的現況,就是以前讀書的一些事。唐小舟開始意識到,曹歡喜並不准備立即變現,他在釣魚。惟其如此,這個人才更加可怕。果然,曹歡喜進一步拋出誘餌,對他說,怎麼樣?晚上一起吃個飯,我約一下同學。發達了的人,迫切地想見同學,無非想向同學表達,我如今得多麼好,而得不好的人,總是躲著同學,怕給自己刺激。唐小舟大概也算是發達了的吧,出於某種虛榮心,他也想見一見老同學,但理智告訴他,一定得躲著同學。礎霸王項羽攻佔威陽後,有人勸他定都,他卻說,畜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如果不是有人編排項羽,那就說明項羽真的很膚淺。成功者恰恰需要錦衣夜行,尤其官場人士,更需要低調。要躲著同學,自然不能答應這樣的約會。借口是他慣用的。他對曹歡喜說,我也很想見一見老同學,不過請你理解,我的時間不由我自己掌握,別說是你,除了趙書記,就算是陳省長要約我,我都不能答應。曹歡喜說,趙書記不是不在江南嗎?唐小舟說,趙書記是不在江南。不過,並不等於他不會突然給我一個什麼任務,何況,除了趙書記,能夠安排我的時間的,還有省委辦公廳的三個秘書長。
正說著,手機簡訊來了。唐小舟拿起一看,是顏聽茹。去年國慶節前一天,日報總編輯劉承槐請唐小舟吃飯,叫了好幾個美女相陪,其中就有顏聽茹和徐稚宮。唐小舟也清廷,關於他和徐稚宮的關係,日報肯定有很多傳聞,別的不說,徐稚宮進入報社僅僅兩年多時間,不僅解決了正科級,而且當上了新聞部副主任,這可是個副處級位置,當年的唐小舟,花了十幾年,也未能獲得的。在報社這個論資排輩的地方,如果沒有強大的靠山,徐稚宮這樣一個進報社才兩三年的新人,即使獲得再多的新聞獎,也是枉然。不知顏聽茹是不是認準了這一點,那天之後,極其主動,隔幾天就給他發來一條簡訊。唐小舟自然清趁顏聽茹的用心,她希望和唐小舟進行一次交換,以便獲得更大的利益。如果說,她所希望得到的利益,僅僅只是像徐稚宮一樣,在職位上有所進步,唐小舟是完成能夠做到的。問題在於,第一,他不想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太複雜,尤其不想讓自己的靈魂被慾望所控制。這兩年多來,他覺得自己在私生活方面已經墜落了,同時喜歡著幾個女人並且和她們保持著親密接觸,對於從前的他來說,是不可想像的。第二,就算他偶爾衝動,也不可能不考慮到,顏聽茹是徐雅宮的同事,徐稚宮甚至為此吃過她的醋。他不想因為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使得彼此間的關係複雜化。第三,顏聽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的胃口到底有多大,他不摸底。以前,她給他發過很多簡訊,大多數他都沒回。她也曾給他打過電話,他找各種借口,回答一兩句後掛斷。這次,因為不想和曹歡喜過多地說話,正想找點事做,便打開了她的簡訊。顏聽茹在簡訊中說:你在哪裡?昨晚夢見你了。唐小舟說,在你的夢裡,我是不是妖魔鬼怪?顏聽茹說,當然不是,你怎麼會這樣想?你可溫柔了。唐小舟暗想,這丫頭,想什麼呢?做綺夢嗎?他說,可惜,我是個不懂溫柔是何物的人。顏聽茹說,喝醉的人,肯定說我沒醉,蠢人肯定說,我不蠢。唐小舟有心和她開玩笑,說,我說我很聰明,那是不是代表我是蠢人一個?顏聽茹說,你去問一問江南日報的每個人,誰如果說你蠢,我死給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