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茶杯後,姚營建看了看每一個人。或許,他僅僅只是做了個看的姿態,目光其實空洞無物。他說,這件事非同小可,我們在此所作出的決定,既要對個人的政治前途負責,也要對麻陽市幾百萬人民負責。我建議,每一個人表態,必須說明同意兩種方案中的哪一種,同意的理由是什麼,反對的理由是什麼,棄權的理由是什麼。你有權選擇採取司法行動,也就是派警察去抓人,但你必須告訴我,你對事態進一步惡化有什麼樣的評估,如果出現惡化,你有什麼樣的應對辦法。當然,你也可以說,你認為根本不會出現那樣的後果。那麼,請你投票的時候附帶說明,萬一出現嚴重的後果,你將為自己這神聖的一票承擔怎樣的法律責任和行政責任。請秘書長做好記錄,最好是一個字都不要漏。為了配合秘書長記錄,請同志們發表意見的時候,速度儘可能慢一些。另外,我以個人名義請求小舟同志也記錄一下,以便趙德良同志能夠及時掌握有關情況。唐小舟說,好的。他從包里掏出了隨身攜帶的錄音筆和筆記本,擺在面前的桌上。這是他作為秘書惟一能夠幫姚營建的。他做這一連串動作,具有極其明顯的符號性,一方面,表明自己接受了姚營建的建議,另一方面,也向在座各位表明,你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將報告給趙德良。接下來,姚營建所說的話,幾乎是一字一頓,非常緩慢,他顯然是想給完整記錄留下足夠的時間。他說,我反對採取司法手段,也就是反對對示威群眾實施逮捕的方案。我再強調一次,我不是一般的反對,而是強烈的堅決的反對。為什麼反對?前面我已經陳述了理由,在這裡,我再重複一次。本次示威的群眾雖然只有幾百人,但是,我們千萬不要忘了,麻陽集資案,涉及的是幾十萬甚至幾百萬人。目前,我們無法評估,那至今仍然沉默的絕大多數,是不是準備參與下一步行動,我們也對可能出現的下一步事態,沒有足夠的心理和物質準備。我們今天抓了幾百人,明天出來幾千人甚至幾萬人,我們怎麼辦?繼續抓?我們有多少警力可以做這件事?我們又有多少地方可以關鉀這麼多人?姚營建說過之後,該其他人說了。可是,會議出現了冷場。這是可以想像的,發言記錄留在市裡,隨後會被置於市委辦的資料室,通常情況下,不會再有人去翻看了。就算以後上面追查,是否查看這些記錄,是個未知數。就算查看這份記錄,也可以認為,這是人工記錄,和發言者原意有出入。被唐小舟記錄,情況則不一樣,可能在第一時間彙報給省委書記,就算不會出現嚴重後果,在市委書記明確表示反對意見之後,你旗幟鮮明地和市委書記唱反調,至少說明,你不是一個充分尊重上司的人。
或許,官場中人不怕得罪省委書記,卻怕得罪時間。在相當一段時間內,省委書記對你的升遷有決定權,而這段時間,說不定恰恰是你升遷的最後時間,幾年之後,你就珠線了,再想升遷,沒有機會了。官場之中,第一重要因素不在政績,而在年齡,處於某個年齡段的人,無不時刻計算著自己的時間。有誰願意為了逞一時之快,將自己難得的幾年時間浪費掉?趙德良如果立即就會走人,誰都不會把他當一回事。但趙德良只要仍然擔任一屆省委書記,誰都不敢忽視他的存在。姚營建見大家都不說話,開始主動出擊,一個一個地點名。他首先點的是市長焦順芝。常委會上表態的先後順序有無窮學問。一般情況下,往往是排名靠後的先說,最後由一號首長結案陳詞。但也並非沒有例外,如果某人尤其是排名靠前的人,希望影響其他常委的態度,往往搶先表態。人們通常以為官場無情,事實上,官場同樣講人情。某個人表態之後,其他人是贊成還是反對,與人情有著極大關係。當你賺到人情票之後,再加上圈子的影響力,你所希望的選題,得到通過的可能,就非常之大。某些特殊情況,就不會遵循這種自後而前的順序,一號首長一開始表明態度,其他人若是表示反對,那就只可能是兩種情況,一是此人和一號首長公開決裂了,二是議案關乎自己的身家性命。焦順芝見市委書記點到自己的頭上,不好再像剛才那樣態度堅決,不得不採取一種妥協的姿態,說,我仔細考慮了一下營建同志的意見,從策略上說,暫時退一步,也有道理。我看是不是這樣,我們先禮後兵,先談判,如果談判不成,再採取行動。聽到焦順芝這種態度,唐小舟暗鬆了一口氣。一二號首長的意見接近了,其他人自然不太可能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常委會很快達成統一。最後決定,由市委秘書長和市政府秘書長主持談判。市委常委會施到下午三點才散。機關小食堂早就做好了中餐,等著常委們去吃。因為沒有喝酒,飯吃得沒有氣氛,很快就散了。省里來了好幾個領導,池仁綱、陸海麟和姚營建是同級別,楊厚明是副省長,級別雖然只比姚營建高半級,職權就大得多。這些人,姚營建自然不可能馬虎,一定要出面周旋。唐小舟看得出來,姚營建最想周旋的人是自己,可因為分身乏術,只得在飯桌上藉助表示禮節的機會,向他表達這一意思。姚營建端著面前的茶杯,走到唐小舟面前,說,小舟同志,辛苦你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中午沒招待好,響們晚上再補。
唐小舟說,晚上不行,我得趕回去。他沒有說假話,趙德良明天回雍州,他得趕去接車。姚營建說,現在高速公路方便得很,吃了晚飯再走。房間我已經安排好了,吃過飯,你先休息一下,等這裡忙完,我要和你好好聊一聊。唐小舟想,姚營建一定有很多話,想通過自己傳達給趙德良。他也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非常尷尬,原本是陳運達陣營的人,因為主動引爆這顆政壇炸彈,讓柳泉幫的最後一塊堡壘風雨飄搖,出現了分崩離析的危險。事態的更進一步發展,柳泉幫很可能在麻陽再栽一個大筋斗,那時,陳運達還會像以前一樣信任他如果失去柳泉幫的信任,他怎麼辦?當然,身在官場,你不用擔心得罪所有人,只要那個能決定你命運的人對你好,就足夠了。以前,能決定姚營建命運的人是陳運達,而現在,陳運達是否還信任自己,很難說了。而他身上已經有了陳運達的4印,即使投靠趙德良,趙德良會完全信任他嗎?很難說。唐小舟也想和姚營建談一談,一來,離開麻陽之前,他需要確切地知道,此次事件是否已經解決,以便向趙德良彙報時,有話可說。二來,畢竟自己來了一次麻陽,事態如果進一步惡化,雖說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卻也說明,唐小舟辦事缺乏預見性,不具備處理重大危機的能力。在酒店睡了一覺醒來,看了看錶,已經是下午五點。他起身去洗手間,見門口有一張紙,顯然是從門底下塞進來的。這是一張便條,應該是朱鎮林留給他的,叫他醒來後給自己打電話。唐小舟先打了電話,然後開始洗臉。剛剛離開衛生間,門鈴就響了。和全國所有相當級別官員一樣,姚營建在酒店有個房間。唐小舟隨著朱鎮林來到這個房間,姚營建並不在。朱鎮林客氣地請唐小舟坐下,替他茶,並且說,書i己馬上就來。唐小舟問,那件事怎麼樣了?朱鎮林說,已經解決了。唐小舟顯得有些吃驚,問,談判有結果了?朱鎮林說,談判還在進行。不過,人已經撤走了,交通已經恢復。唐小舟又問,你覺得談判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朱鎮林說,這個不好說。唐小舟意識到,面前這個人和自己的職業一樣,也是秘書,要從他口裡掏出什麼話,那是一件難事,便換了個話題,說,我聽說麻陽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參與了集資,你參與了沒有?
朱鎮林說,投了一點。唐小舟再問,一點是多少?朱鎮林顯然不願面對這個問題,可唐小舟問得一點都不含糊,他又不好不答,便說,第一次投了五千,後來又陸續追加了一些,大概有兩萬多吧。唐小舟明白了,後來追加的一萬五,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利息的再投入。實際投入,很可能只有一萬甚至僅僅最初的五千。這也就是說,只要能夠拿回百分之五十,絕大多數人,不會有太大損失。正說著,姚營建回來了,進門就說,小舟同志,對不起呀,讓你久等了。唐小舟說,姚書記,跟我你就不用客氣了。姚營建陪著唐小舟坐下來,拿出一支煙,遞給唐小舟,唐小舟擺了擺手。姚營建自己抽了,說,小舟啊,麻陽的情況複雜啊。唐小舟說,官場本來就複雜,不複雜就不是官場了。姚營建說,麻陽的官場,更複雜一些。這種複雜程度,實在是讓人太意外了唐小舟不想在這件事情上糾纏,換了個話題,說道,我聽說那些人已經撤了?這場危機能夠順利解決,真是不容易。姚營建說,現在還不能算解決了吧,關鍵是今後不再鬧事,這個難度就大了唐小舟說,怎樣解決這件事,市委應該有個意見吧?市委的具體方案是什麼?姚營建說,複雜就複雜在這裡。直到現在,市委都拿不出一個具體方案。五一節長假,大家都在休假,我們卻在開市委常委會,意見分歧很大,根本統一不了。唐小舟問,主要意見是什麼?姚營建說,據估計,麻陽集資案,涉及大大小小的公司十五家,總集資額還沒有最後摸准,估計不少於七十億。如果把當初承諾的月息也計算在內,可能超過一百億。唐小舟問,這十五家公司有多少資產?姚營建擺了擺頭,又猛地抽了一口煙,濃濃的煙霧,將他的臉變得有些模糊。他說,因為阻力太大,工作組到現在都沒有拿出一個具體數目。當然,我們有一個基本摸底,從現在摸底的情況來看,能有十億就不錯了。唐小舟暗吃一驚,問,為什麼這樣少?
姚營建說,這件事,持續的時間太長了,已經好幾年。最大的集資戶是盈達集團,他們幹了六七年時間。你以為他們靠什麼支撐這六七年?當然是靠高利息。而他們的高利息從哪裡來的?全部是後面的集資款。估算的七十億集資額中,有五十億,屬於盈達集團。而盈達集團目前的資產,不足兩個億,把集團高層的一些個人資產算在一起,也就勉強十個億。唐小舟說,六十個億不是個小數目,這個缺口太大了,麻陽承受不了吧?姚營建說,能不能承受,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市委常委們認為,這件事,不能由市財政來解決。就算市財政肯拿出這筆錢,人大是否能夠通過,也是一個未知數。更多的人認為,這些錢,應該由企業自己承擔。唐小舟說,企業如果能夠承擔,一切好說。現在的麻煩是,企業根本承擔不了呀。姚營建說,絕大多數人認為,既然是企業行為,就應該用企業的辦法解決。企業能承擔,一切好說,如果承擔不了,就按照司法程序破產。唐小舟明白了,有些人心裡盤算得很精。此事如果按照企業法,進行破產處理,那就只是經營不善,根本算不上刊事案件。相反,如果以非法集資定案,就是刊事案了。其次,破產處理,有職有權的人,已經先拿到了錢,並且還拿到了高額利息,他們沒有絲毫損失,受損失的是普通老百性。老百性之所以鬧事,根源恰恰在於此。這件事,如果不能很好地處理,麻陽真的會出更大的事。唐小舟說,根本解決辦法,恐怕還是要把錢還給老百性,這是底線。姚營建說,問題是,我們哪來的錢?唐小舟說,沒有錢也要想辦法。這些公司不是還有十來億的資產嗎?加上涉案人員非法所得的個人資產,二十來億,應該會有吧?市裡再湊一些,想想其他辦法,比如向省維穩辦申請部分維穩資金,爭取湊個十來億,那就有三十億了。別說有三十億,就算有二十億,先解決一部分,集資款在五千元以下的,優先解決,至少讓民眾看到市委市政府確實是在解決此事,在相當一個時期內,穩定應該不會有問題。此外,這件事,市委不能關起門來辦,得增加透明度。第一,發布公告,所有在案件審查期間取走的資金,必須退還。逾期不退的,將張榜公布並且給予行政處分,嚴重的,將給予更為嚴厲的處理。第二,召開鎮以上領導幹部會議,說明市委的態度和處理方法,劃塊負責,責任到人。哪一塊鬧事,其主要負責人,就地免職。第三,整個案件處理過程中,與民眾相關的財務,一律張榜公布,不搞任何暗箱操作,讓民眾看到,市委在處理這件事情上面,嚴格公平。
姚營建說,方法當然好。可我憂慮的是,市委根本形成不了這樣的決議。唐小舟明白了。姚營建雖說是市委書記,可市委書記的權力,並非絕對權力,任何權力都必須受到制約。共產黨所設計的這種權力結構,恰恰是一個有效制約的結構,只要身在其中的每一個人,充分發揮制約作用,就算是一號首長,若想做到一手遮天,說一不二,也是不可能的。當初,趙德良到江南省的時候,遲遲不見動作,即使是現在,他的動作也並不是非常大,恰恰說明,他深諳權力的奧妙,在沒有取得足夠話語權的時候,任何行動,都可能受到這個制約機制的束縛,甚至寸步難行。我們常常談民主集中制,其實這種制約機制,才是民主集中制的精髓所在。姚營建的麻煩恰恰在於,他來麻陽的時間並不長,希望通過掀起一場風暴,掌握麻陽的權力。而實際上,他並沒有很好運用這個制約機制,或者說,他對這個制約機制的理解非常片面,這個機制,便對他形成了巨大阻力。唐小舟說,如果是這樣,那你只有一種辦法,向省里說明情況,請求省里派一個工作組下來。唐小舟心裡也清廷,這是一個嫂主意。省里派工作組,那就表明,省里對麻陽市是否有能力處理好這件事,已經失去信任,對於麻陽市班子成員,可算是一個集體污點。這樣的污點,是可能影響提拔的。事情真的發生,麻陽市現班子成員,不會從自身找原因,定會遷怒於姚營建,將來,姚營建若想取得這個班子的支持,難度更大。可姚營建能有更好的辦法嗎?事態不能控制,將來他就得承擔責任。相反,他如果和班子成員搞不好團結,最多也就是易地做官,責任要小得多。姚營建沒有立即表態,而是對唐小舟說,趙書記明天回雍州?唐小舟說,是的。明天早晨的火車。姚營建說,你能不能跟趙書記通一下氣,我希望當面向趙書記彙報這件事。唐小舟說,好的,我幫你辦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