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書記趙勝達的書房,布置得古樸大氣,除了擺放著各式書籍的紅木書櫃外,還有一個專門的立式展示櫃,裡面擺著各式陶瓷器皿,房間里雖然煙霧繚繞,但檀香味仍然很濃。
屋子裡坐了三個人,靠近牆邊的真皮沙發上,坐著常務副省長杜山,他穿著深灰色西服,襯衫上還打著暗紅色花紋領帶,正蹺著二郎腿,信手翻著報紙,嘴角上揚,表情有些冷漠。
而省委組織部長葉向真,則坐在對面的藤椅上,手裡拿著一份材料,眉頭緊鎖,面色凝重,似乎遇到了什麼難以解決的問題,他的嘴唇輕輕地蠕動著,像是默讀,又像是在吸吮。
靠近窗邊的大紅檀木書桌上,堆起半尺高的文件,書房的主人,省委書記趙勝達就坐在書桌後面,他身穿淺色的真絲睡袍,臉上戴著一副老花鏡,左手夾煙,右手執筆,正伏案辦文。
趙勝達有個特點,夜間思維極為敏捷,辦文速度很快,一般的文件,抓過來掃上幾眼,就在上面做了寥寥幾筆的批示,隨手丟在旁邊,饒是如此,每晚的工作量,也有些令人吃不消。
幾分鐘後,他停頓了一下,揉著發酸的手腕,頭也不抬地道:「怎麼樣,說說吧。」
葉向真嘆了口氣,把材料丟在茶几上,輕聲道:「這份材料裡面反應的問題,有些還是存在的,以後有時間,我會去找王思宇同志談談,年輕幹部嘛,犯了錯誤不怕,及時改正就好。」
斜對面的杜山聽了,眉頭一挑,把報紙放在膝蓋上,目光灼灼地盯著葉向真,伸手指著烏黑髮亮的皮鞋,輕蔑地道:「向真同志,這樣的批評是不是太輕了點,有隔靴搔癢的嫌疑。」
葉向真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表情變得格外平靜,他不想爭論,因為杜山既然在場,就意味著,省委書記趙勝達不滿意了,要藉助別人的嘴巴,來敲打自己。
既然如此,越是辯解,越是吃虧,索性當木雕泥塑,閉口不談,任他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葉向真是官場的老油條,深諳蟄伏之術,尚未得勢之時,極少硬碰硬地還擊。
「不是隔靴搔癢,而是言之無物!」趙勝達抬起頭,把老花鏡摘下,極為不滿地道:「向真同志,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有一點要注意,別總當好好先生,那是對工作不負責任的表現!」
葉向真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臉色倏地變得漲紅,他低頭喝了口茶水,就慢吞吞地摸出煙,塞到嘴裡,點上火,悶頭吸了起來,仍抱著先前的態度,不回應,也不反駁。
杜山也有些吃驚了,按照慣例,都是趙勝達裝彈,他來發炮,可這次,趙書記居然親自開火,打出一記重炮,這是極為少見的,欣慰之餘,也覺得有些言重了,令葉向真當場下不了台。
煙霧繚繞中,葉向真咳嗽幾聲,表情卻變得愈發平靜下來,半晌,抬頭望著趙勝達,微笑道:「趙書記批評的對,在這方面,我應該向杜山同志學習,他的原則性很強,敢說話,會辦事!」
杜山臉上現出愕然之色,心裡也是『咯噔』一下,不由得開始佩服對方了,這份唾面自乾的淡定功夫,委實深湛,換做自己,是斷然忍不住的,雖不至於拂袖而去,起碼也會據理抗爭。
可這位謝家的當家人,卻坦然背了下來,還順便送了自己一記高帽,人家既然端正了態度,這批鬥會就不太好開了,正所謂抬手不打笑臉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了。
趙勝達卻惱火了,把簽字筆猛地拍在書桌上,起身繞過桌子,走到牆角的沙發邊坐下,指了指杜山,語氣冷淡地道:「老杜,材料你也是看過的,你來說說吧,別怕得罪人,要敢放炮。」
杜山點點頭,調整了坐姿,目光平視前方,義正言辭地道:「第一,他生活作風上的問題很不好,家裡養著幾個漂亮女人,經常開著豪華車招搖過市,好像一輛是寶馬,一輛是保時捷。」
「等等。」趙勝達打斷了他的講話,拿手指著葉向真,板著面孔道:「老葉,咱們這裡沒有秘書,你別光用耳朵聽著,還是應該記錄一下,免得到時和王思宇同志談心時,講不出道道來。」
葉向真把半截煙熄滅,丟進煙灰缸,打開旁邊的公文包,從裡面拿出黑皮本子,放在膝蓋上,抽出鋼筆,刷刷地寫了幾行字,隨後抬頭望著杜山,輕聲道:「可以了,杜省長,請繼續。」
杜山抬高了音量,繼續抨擊道:「第二,這位同志,驕傲自大,目中無人,眼裡很少有其他幹部,到了濱海以後,搞得幹部離心離德,人心不穩,市委班子變成一團散沙,毫無戰鬥力!」
葉向真遲疑了下,沒有立即做記錄,這個批評其實較上個更重些了,如今不像以前了,生活作風問題,其實不算大問題,組織上對類似的問題,向來是只拍蒼蠅不打老虎的,到了一定級別,都是以說服教育為主,很少動真格的。
可下面這條要是講出來,那是要攤牌的,自己脾氣好,那是因為要忍辱負重,顧全大局,使得南粵謝家能夠持續地興旺下去,而濱海那位京城太子,可就不見得有這樣的覺悟了,搞不好,當場就會炸廟,到那時,誰出來收拾殘局?
趙勝達也皺了下眉頭,覺得帽子太大,一旦扣下去,容易翻臉,就擺擺手,沉吟著道:「驕傲自大,目中無人是有的,連接我的電話時,態度都不能端正,省委領導里,他還能服誰?」
葉向真輕吁了口氣,拿筆在本子上寫了『驕傲自大,目中無人』八個大字,打了圈圈,其後的內容,雖然沒有寫上去,但已經記牢,這話是一定要傳出去的,讓王思宇和杜山貼身肉搏,謝家迴旋的餘地就大了。
趙勝達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看著杜山,鼓勵地道:「老杜,接著說。」
杜山卻有些失望了,通過剛才這番話的試探,他已經隱約摸到了趙勝達的底線,對於那位京城太子,老頭子也是有顧忌的,仍以敲打為主,不想徹底解決問題,這次的事情,多半是雷聲大,雨點小,甚至是最後不了了之。
這讓他不禁有些沮喪,批評的調門也降了下來,又不疼不癢地談了幾個問題,就板著面孔,不再吭聲,這就是做棋子的悲哀了,你唱了黑臉,別人卻在賣人情,到了秋後算賬時,板子鋪天蓋地打過來,卻不知有誰會給自己當盾牌。
果然,和以往一樣,趙勝達開始往回拉,他緩和了語氣,沉吟道:「老葉,我再補充幾句,你也寫上,雖然錯誤不少,但這個王思宇同志,還是干出了點名堂,濱海打黑他有功,經濟提速他有份,有能力,也有魄力,只要改正了錯誤,就是好同志。」
葉向真拿筆寫完,把本子合上,放在旁邊,喝了口茶水,笑著說:「趙書記,放心好了,這個意見,我會傳達下去的。」
趙勝達點點頭,又問:「老葉,濱海的許伯鴻同志,你怎麼看?」
葉向真心裡一跳,趕忙說:「老許還是不錯的,老同志嘛,工作能力強,原則性好,關鍵時刻能靠得住,適合的時候,也可以頂上來,獨當一面是沒問題的。」
杜山有些不情願地接過話題,皺眉道:「葉部長,就是這樣一位好同志,可因為寫了你手中的舉報材料,就遭到打擊報復,連兒媳婦都被濱海市紀委帶走了,這不是明擺著整人嘛!」
這話說得有些刺耳,其實是想表達下不滿情緒,藉機向趙勝達吐下苦水,順便施加壓力,請趙書記務必把人保下來,這倒是他慣用的伎倆了。
趙勝達笑笑,沒有和他計較,而是看著葉向真,用敲打的口吻道:「老葉,你對許伯鴻評價還很高,可在上次的常委會上,他們提出的濱海市長人選是季黃潮,你並沒反對,好像還很支持啊。」
葉向真見對方眼露精光,心裡一沉,情知不妙,趕忙坐直了身子,輕聲解釋道:「趙書記,當時很意外,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數,我見您也沒明確反對,就也跟著投了贊成票。」
趙勝達冷哼了一下,雙手摸著沙發扶手,眯著眼睛道:「那是有人在搞串聯,打伏擊。」
杜山喝了口茶水,索性把話挑明了,淡淡地道:「那次是馬千里和周松林搞的鬼,下面也有人配合了,那兩人有野心,想篡位,老葉,我們應該提高警惕,別當了人家的馬前卒。」
「不會,不會。」葉向真笑著點頭,含糊地應和著,似乎是在說不會當馬前卒,也可以視為馬千里和周松林並無野心,不會謀權篡位,至於怎麼理解,就是因人而異了。
對這次的談話,趙勝達還是感到滿意的,他希望達到的效果有兩個,一是藉機敲打葉向真,讓謝家人安分些,不要渾水摸魚,更不要倒向對手那邊。
另外,也想通過這位省委組織部長,給王思宇施加壓力,拉住他前沖的腳步,既然一個杜山不足以牽制對方,那再加上一個葉向真,應該足夠了。
趙勝達是很自信的,以他對於葉向真的了解,此人行事謹慎,極少冒險,在自己沒有失勢前,應該不會公然倒戈,因為,那將導致災難性的後果,無論是他個人,還是聲威赫赫的謝家,都承擔不起。
當然,為了安撫葉向真,過些日子,還應該給謝家些好處,巴掌打完了,自然要給甜棗了,只要謝家人聽話,他這位南粵的大家長,是不會虧待對方的。
又聊了一會,杜山接了個電話,就起身道:「趙書記,那我先走了,下面出了點事情,要趕緊過去處理。」
趙勝達點點頭,笑著道:「好,好,那你去吧,要注意休息,別忙得太晚!」
葉向真起身,把杜山送到門口,返回沙發邊坐下,笑著道:「趙書記,沒什麼事情,我也回去了,明天上午,我就聯繫王思宇同志,和他進行一次深談。」
趙勝達『嗯』了一聲,向外努努嘴,像是很隨意地道:「老葉,他們搞的很僵,讓我很為難。」
葉向真笑笑,喝了口茶水,搖頭道:「其實也好解決,那幾人調出來,就沒事兒了,讓他們實現雙贏嘛,免得鬥來鬥去,咱們也不得消停。」
趙勝達搖了搖頭,輕聲道:「杜山雖然脾氣不好,是個炮筒子,但還算聽話,濱海那個太傲了,要是……實在降服不住,就請他另尋別處吧,這個話,你要捎給他,委婉點,別傷了他。」
葉向真心頭凜然,表情嚴肅地道:「趙書記,明白,我會如實轉告。」
趙勝達點點頭,站了起來,意味深長地道:「老葉,咱們以前合作的很好,要保持下去。」
「會的。」葉向真伸出手,把黑皮本子放進公文包里,又請示了兩項工作問題,就起身告辭,在回家的路上,他給艾嘉興打了電話,笑著道:「老頭子發火了,挨了一頓板子。」
艾嘉興嘆了口氣,有些疑惑地道:「真是想不通,區區一個許伯鴻,怎麼會讓趙書記這樣上心,連出國考察的事情都推遲了,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
葉向真笑著搖頭,嘆息道:「老艾,你這可想錯了,十個許伯鴻也不會放在老頭子的眼裡,他是擔心在濱海那位的攛掇下,這個聯盟開始啟動,到那時,就是一台絞肉機,難以控制了。」
艾嘉興本來百思不得其解,經他提醒,茅塞頓開,也悚然一驚,由衷地讚許道:「還是老兄高明,看透了其中玄機,只是,這兩邊都不好得罪,我們該怎樣做?」
葉向真笑笑,輕聲道:「雙頭蛇吧,我往東走,你向西行,無論分得多遠,都要給謝家留下後路,這樣雖不至於兩邊通吃,但總比孤注一擲要好些,運氣好時,也能多搶些帶肉的骨頭。」
話音過後,兩人同時笑了起來,笑聲里,葉向真卻眯起了眼睛,腦海里忽然閃過王思宇的身影,暗自慨嘆,這個年輕人,在這樣的年紀,就會讓老頭子如臨大敵,若是以後得了氣候,恐怕就又是一番光景了,無論如何,這條船上,都要踩上一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