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肝回來了,是洛永把他帶回來的,這幾年洛永在朱自強的一再叮囑下,隻字不提豬腦殼的事情。目的就是為了讓豬肝別再惹出亂子,可是這次,洛永顧不上朱自強的叮囑,把五花肉病危的消息告訴了豬肝。
「哪怕是槍斃我也要回家!」豬肝殺了兩年多的牛,渾身都散出一種血腥味,口音也變了,在回族窩裡呆了兩年,猛然間讓人以為他已經是個地道的回子。他那種兇悍的性情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被回族特有的彪悍影響,感覺更加野蠻好鬥。
可是家在哪兒呢?狗街的家早已經變賣了,到縣城,看到公廁旁的那間小黑屋子,豬肝兒流血不流淚的漢子使勁地捶著自己的腦袋,要不是洛永強行按著他的雙手,估計豬肝兒當場就會把自己捶成白痴。
一路搖搖晃晃地向醫院走去,洛永一手抓著他的胳膊,生怕豬肝突然發狂,洛永倒不是小題大做,豬肝那雙狼一樣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從他身邊走過的人,洛永遠全相信,只要有人敢挑釁,豬肝肯定會毫不遲疑地干翻對方。
兄弟分別兩年多不見,豬肝進了病房,直挺挺地跪在母親的床前,吼吼喘氣,兩眼瞪得溜圓,喉結上上下下地咕嚨嚨滑動,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床上的五花肉臉色已經青白了,哪裡還是當年精神抖擻的媽媽?哪裡還有記憶回中帶著慈愛嗔罵的樣子?哪裡還是那眼睛透出神採的母親?豬肝獃獃地看著病床上的人,這是媽媽!不!不是!
五花肉還在昏迷中,臉上的皮輕輕地抖動兩下,但眼睛始終沒有睜開。
洛永悄悄地抹去眼淚,跑到收費室把欠下的醫藥費補上,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跑了這麼幾年的車,握著方向盤給他一種幸福的感覺,當然,還有不斷進帳的鈔票。
朱自強端著便盆走進病房的時候,一下就呆住了,手裡的便盆「咣當」一聲砸在地上,再打著滴溜溜的轉兒,發出刺耳的聲響。
朱自強臉色蒼白,嘴唇泛烏,顫抖的聲音,讓人覺得是九幽地獄:「二…哥……你回…回來了!」
豬肝轉身,看著那身瘦如枯柴的樣子,瘦得讓人心疼,讓人心酸,讓人想砸毀這世界!
豬肝連番被刺激,這一次,看著弟弟,豬肝嘴一張,「哇」地一聲就吐出口血來,朱自強衝上去前,緊緊地摟著二哥,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狂涌而出,豬肝頭靠在朱自強的肩上,像個孩子一樣嗚嗚嚎哭,他覺得自己的胸口就像壓了塊石頭,好沉啊……
「老三……老三……心好痛啊…嗚嗚…我痛啊……」豬肝的聲音嘶啞而低沉,聽得朱自強全身都在哆嗦,「好了二哥,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別哭了,先看看媽……」邊說邊用手抹去豬肝嘴角的血漬,這一口血吐出來,豬肝沉積在心裡的悲痛反倒得以釋放了。
洛永從門外走了進來,他剛才已經抹了好幾把眼淚,這兄弟倆……這一家人……他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內心的感情,靜靜地看在一邊看著朱自強慢慢地把頭湊到五花肉耳邊,輕聲地叫道:「媽,媽,二哥來看你了。」
五花肉的深陷的眼皮動了動,豬肝一手捂著嘴,膝行到床前,另一手緊緊地抓著母親,壓低嗓聲努力不讓自己的哭腔透出來,他還記得老媽這輩子最恨男人流淚:「媽…嗚…我是豬肝……我我…來看你了……」
五花肉終於睜開了一絲眼睛,慢慢地看清了,看到身子矮壯得像頭牛一般的豬肝,五花肉的嘴角艱難地扯動著,這就是在笑了,朱自強對豬肝道:「媽看到你來了,高興,她在笑呢。」
豬肝撲到床邊,另一手飛快地抹去眼角的淚水:「哎哎,媽,是我,豬肝兒,媽,你怎麼樣了?」
五花肉此時精力慢慢回復了一些,眼睛可以半睜了,豬肝握著的那隻手明顯地動了兩下,朱自強伏過身子,把耳朵湊到五花肉嘴邊,然後對豬肝道:「媽有話跟你說。」
豬肝急忙爬起來,根本就顧不得拍打褲子上的灰塵,也學著朱自強的樣子把耳朵湊到五花肉嘴邊。
五花肉覺得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可是她還有很多事情沒做,這會兒能看到豬肝,她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聲如蚊蠅,斷斷續續:「…肝……三…兒上…大…學……你你……供……別惹……事……」
豬肝拚命地點頭:「嗯嗯,我知道了!我會的!你儘管放心!」
五花肉的眼珠艱難地轉了幾下:「…我…要……和…你…爸…在…起……」說完就閉上眼睛,枯澀的眼角溢出一滴濁淚,正在這時門外響了吵鬧聲。
「四姐喲,我四姐在哪兒,四姐,你在哪兒……」
「老四老四,唉喲,老四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六個舅舅、兩個姨娘、還有那些舅媽、姨父、表兄表弟表姐表妹,一下子小小的病房就湧進了幾十個人,擁擠不堪,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女人們大多在抹著似真似假的眼淚,男人有的低著頭,有的一臉焦急,有的在出主意怎麼醫治,朱自強透過人叢,一眼就看到了最外邊的豬腦殼。
此時的豬腦殼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裝,身材早沒了昔日的肥腫,臉色有些蒼白,眼睛不知道盯在什麼地方發獃,朱自強咬咬嘴唇,沒再說話,他此時多想把這些親戚全部趕出屋外,可是不行啊!
五花肉看到自家兄弟妹妹們全部來了,精神突然振作起來,眼睛一個個地看去,有她從小背大的六弟、七弟,有她供養上學的八妹小弟,也有當官的二哥,做生意賊精的三哥,還有一直以來最厚道的大哥,還有那些子侄們,有的眼含熱淚,有的一臉漠然。
朱自強心裡一動,輕聲說道:「各位舅舅舅媽,姨娘姨父,我媽已經病了一個多月了,現在醫院方不停地催錢,老實說,我媽之前已經欠了一千多,在座的都是我媽的親人,就當我向大家借吧,能不能暫時先借點錢讓我媽挺過來?」
房間里隨著借錢的話聲出來,馬上就安靜下來,哭聲、嗚咽聲、還說話聲全部停止了,除了眾人或輕或重的呼吸聲,就這樣僵了起碼半分鐘,武正木乾咳兩聲說道:「我提議結了婚的每人給兩百,沒結婚的給一百。」
朱自強的八姨武正寧馬上出口反對:「二哥,你是堂堂的教委主任,你跟二嫂是雙職工,現在負擔也不重,怎麼著也得表示四五百吧,跟大家平攤說得過去嗎?」
三舅武正水,供銷社的會計,此時也出聲支援:「是啊二哥,每年老四往你家送的東西最多,現在落難了,你怎麼看得下去?」
這話一出,房間馬上就吵嚷起來,朱自強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其實這顆心早在從狗街搬到縣城時就已經死了,住在街邊的母子倆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親人的救助,哪怕是再苦再累,母子倆都咬牙硬撐,包括豬腦殼在內,只會覺得他們母子倆丟人現眼,每次聽到五花肉打招呼的聲音,一個個就像見鬼了一般。在街上對面碰到,實在是避不過了,只好勉強地問聲好,然後找個借口飛快走人。朱自強明白,做為一名小販,作為社會構架中最底層的一部份,總是讓人難以用平等的太度相待,所以他早就不跟任何武家的人打招呼了。
「各位長輩,要不,大家到外邊商議一下,我媽需要休息,這裡空氣太悶了!」朱自強再次輕聲說話,他的表情沒有任何一絲變化,這些年他說話的方式大都從自己母親身上學,看似輕描淡寫,聽著卻讓人不容抗拒。
豬腦殼看著這個三年前給自己兩腳的傢伙,心裡暗嘆,他又長大了!
果然朱自強的話音一落,眾人逃一樣的出去了。豬腦殼沒有走,他來到床邊,看著五花肉,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敢肯定兩個弟弟如果明白真相後絕對會把他撕成碎片。
誰知道五花肉這時竟然能開口了:「朱…同志好!謝謝你來看我!」
這句話一出來,哪怕他是個畜生也該動容了,可是豬腦殼非但沒有任何一絲變化,反而微笑著說:「媽,你放心養病,我會承擔你的醫藥費的。」
只有豬肝不明白老媽跟豬腦殼唱的是哪出,怎麼叫朱同志呢?五花肉的嘴角泛起一絲奇異的微笑:「我早就託人辦好了斷絕母子關係的手續,朱同志,你不要再叫我媽,我怕…怕你也把我賣了!」
豬腦殼的眼神極為怨毒地看了母親一眼,朱自強冷冷地說:「你走吧,場面上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去繼續你的升官發財夢,這裡,不需要你。」
豬肝瞪著一雙紅眼問道:「你們這是怎麼了?」
朱自強再次冷若冰霜地看著豬腦殼:「如果你再不走,別怪我動手了……」看看一臉不屑的豬腦殼,朱自強冷笑道:「你不信?我打了你還能讓你臭名遠揚!走吧,我的忍耐有限度。」
豬腦殼咧咧嘴,轉身走了。豬肝剛要衝去抓他,朱自強一攔住他:「別管他!」等豬腦殼走後,朱自強拳頭都已經捏得發青了,五花肉再次閉上了雙眼,朱自強看著一臉茫然的豬肝,正要開口把事情說出,幾個舅舅再次走了進來,大舅武正金手裡拿著一疊十塊的鈔票,滿臉悲切地說:「豬尾巴呀……這是舅舅們的一點心意,這個……錢不多,你先拿去解決困難,隨後……嗯…隨後我們再想辦法,啊?來,拿著。」
朱自強微笑著把錢接過手,非常禮貌地說道:「謝謝大舅,你們真是太有心了,唉……危難之時,還是自家人靠得住哇。」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他還不知道洛永已經結掉了欠下的醫藥費,也不曉得豬肝身上有多少錢,他這麼做也給自己找了個借口,權當作幫老媽收債吧。
武正木面無表情地說:「錢暫時先湊出這些,隨後我們會想辦法,你也快高考了,現在豬肝回來,要抓緊複習!」
朱自強點點頭,武正木走到病床前柔聲地說:「老四,我們先走了,別有什麼思想負擔,好好養病,明天我再來看你。」
五花肉閉著眼睛點點頭。隨後幾個舅舅每人來叮囑幾句,病房裡只留下兄弟倆和洛永。
「自自強,那個,我已經那個了。」洛永還是沒辦法克服口吃的毛病,可是他的神態讓朱自強轉眼就明白了:「你已經把醫藥費結了?」
洛永點點頭:「嗯,結結了。」
朱自強點點頭,兄弟間沒必要說什麼感謝!等五花肉漸漸睡著後,朱自強對豬肝招招手,示意洛永暫時看著。
兄弟倆出門出,朱自強把手裡的錢清了一下,四百!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看著豬肝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但是現在不是談事的時候,時間來不及了,你身上有多少錢?」
豬肝怔了一下,道:「馬回子給了我一千塊。」
朱自強皺著眉頭道:「這樣的話只有一千四,不夠啊,你馬上去狗街,把吳老爺的院子賣了,記住,裡面收藏了些書畫,在堂屋的方桌下面,我讓洛永跟你去,把書畫給我搬下來,房子賣掉,你不用下來,就在爸爸的墳邊請人修新墳,還要買棺木,反正你自己看著辦,事情要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