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五月一日,九九春江世界園藝博覽會開幕,考慮到世博會召開期間中外遊客劇增,數十個國家及國際組織齊聚春江,還有國內幾十個兄弟城市,為了不造成彩雲省的負面影響,從中央到省委一致決定,撤回專案組,曲高貪污腐敗涉案人員陸續轉入司法程序,不宣傳,不報道,所有注意力全部轉移到世博會,省委、省政府嚴令各級黨委政府必須以「服務世博會,展現彩雲省」為重點,在此期間,不得傳出任何有損彩雲形象的負面消息。
春江雖然是世博會舉辦地,但代表的是中國,要在其他國家面前展現出和諧、穩定、繁榮的一面。所以曲高市的腐敗事件在明面上宣告結束。
曲高新任市委書記是從東北調來的,名叫劉定北,四十五歲;新任市長是原彩雲省政府辦副主任陳小紅;書記和市長上任後,功勛縣、大江縣的領導相繼做出調整,曲高市廣電局副局長陳朝鮮調任功勛縣委書記,功勛縣委副書記金光慶調任大江縣委書記,兩縣的代理縣長分別由其他縣副職調入。
功勛縣在這次反腐風波中除了從大江調來的縣委書記宋信培落馬外,沒有造成什麼混亂,黨委工作一直由金光慶主持,這次調整對於功勛來說可有可無,有馬達之前打下的基礎,功勛縣不是一兩個主要領導能攪亂的。反倒是大江縣比較麻煩,五套班子全部亂了。
經市委組織部的考察,和市委常委會討論,重新組建了大江縣領導班子,金光慶不愧是老黨員、老幹部,用了半年時間把亂局逐漸平息,大江縣委縣政府的工作慢慢恢復正常。
世博會從一九九六年開始籌辦,先後花了三年時間;九九年五月一日開幕至十月三十一日圓滿結束。世博園佔地面積218公頃,屬於A1類專業性世博會,主題是「人與自然——邁向21世紀」。本屆世博會參展國家和國際組織多達95個;半年內海內外943萬遊客參觀了世博園,春江世博會籌展時間之短,展覽面積之大,參展國家之多,參觀人數之多,在世界園藝博覽會歷史上創造了八項吉尼斯紀錄。
春江的冬天跟北方截然不同,只需要穿內衣加毛衣就能抵住寒流,在春江的歷史上,碰到下雪的年景屈指可數。可2000年初的春江卻意外地飄起了大雪,街旁青色的樹枝覆蓋上厚厚的白雪,偶爾被壓斷幾根掉落下來,把樹下的嚇得路人驚聲尖叫,帶著興奮的表情閃躲開來,春江下雪可是件稀奇事兒,春江人難得穿回羽絨服,商家更是趁機推出各種色彩艷麗的冬季服裝。
朱自強慢慢地行走在雪路上,腳下發出吱吱咯咯的響色,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羽絨服,後邊掛著白毛邊的帽子。邊走邊看著街邊打雪仗的情侶們,朱自強的嘴角泛起微笑,呆會兒要把玉煙揪出來,這個懶傢伙特別怕冷,早上拉開窗帘看到滿城白雪茫茫,竟然打電話到單位請假,縮在被窩裡看小說。
朱自強走到春江看守所,看看時間,章郁、趙大為和李子騰三人也快到了,約好時間是九點半,還差幾分鐘,朱自強見旁邊有個小賣部,慢慢地踱過去,買了兩條玉溪煙,還有兩大袋火腿罐頭,走出來的時候,章郁開著輛司法牌照的小車已經到了大門口。
「郁哥!我在這兒。」
章郁搖下車窗,沖他招招手,朱自強急忙過去,打開車門。
「你小子怎麼穿得像頭大狗熊!春江再冷也不至於穿這麼厚吧?胖子和大為已經在裡邊了。」章郁的臉上露出親切的笑容,看著身旁的大男孩,他總有種親密的感覺,伸手接過朱自強手裡的東西,等他關上車門,按了幾聲喇叭,大門緩緩開了,一個武警從崗亭里伸出頭來,沖章郁行個軍禮。
朱自強咂著嘴道:「牛!哥哥啥時也整塊牌照給我過過癮吧。嘖嘖,交警見了都要甩手行禮,拽啊。」
章郁笑罵道:「你少跟我打屁,你要是想掛還怕弄不到!別在哥哥面前裝可憐。」章郁開著車在裡邊熟練地轉來轉去,朱自強忍不住東張西望:「郁哥,你這麼熟悉啊?人家不曉得還以為你住裡邊呢。」
章郁道:「你想不想住裡邊?想的話我跟所長說說,讓你來體驗一下生活。」
朱自強嘿嘿笑道:「算了吧。這都不是人在的地方,不過綠化搞得不錯,外面的環境看上去像養老院。」
章郁指著左邊的一大片鐵絲網道:「喏,那兒才是主要內容,外邊都是辦公地點,你要進那邊去參觀一下嗎?」
朱自強確實有些好奇,頭一回進監獄,很想看看犯人們吃喝拉撒的情況,「你別說,我還真想進去看看,聽得多了,這心理上總有點不自在,現在來了就親眼瞅瞅,也算是進行一回思想教育嘛。」
章郁把車子停到鐵絲網旁的一幢辦公樓前,「下車吧,黨的好乾部!」
朱自強拎著東西鑽出小車,一樓的大辦公室里傳出李子騰爽朗的大笑聲,章郁車門都懶得鎖,伸手想接過朱自強手裡的香煙,朱自強讓了一下:「少來!自己不買東西還好意思打卻!要提就給你這個,兩條煙好幾百呢。」
章郁奸計未能得逞,乾笑兩聲:「嘿嘿,小器!」接過罐頭打量幾眼:「嘖嘖,一個大市長淪落到吃罐頭的地步,也算是夠可憐了。想想他手裡曾經幾百上千萬,咱們買的這點東西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
「是我買的!」
章郁無奈地說:「是是,是你買的,你他媽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器了?」
朱自強假意冷哼兩聲:「你大方?那你怎麼不自己掏錢買?這是我半個多月的工資!他幾千萬又怎麼樣?現在還不是一無所有!只有我還想得到買兩條好煙,看看你們,牆倒眾人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章郁本想踢他一腳,可臨到頭了還是不敢踢出去,他可是親眼見識過朱自強跟豬肝對搏的功夫,別蜂蜜沒吃到反而捅了馬蜂窩。
章郁推開辦公室的門,李子騰長長地伸出胖手,坐在迴風爐前烤火,見章郁和朱自強進來,臉上的肉一下就擠到一堆,眼珠子都看不見了:「啊呀,章大英雄和朱幹部來了,快快,這邊坐,外邊冷得要命,還買了這麼多東西,快拿過來我看看?」
朱自強趕緊把煙塞進羽絨服里,就像抱蛋的老母雞一樣:「郁哥,別給他哦!」
辦公室里除了李子騰和趙大為外,還有三個警官,看樣子是看守所的領導,趙大為穿著整潔的西服,手裡抱著風衣,親熱地跟兩人打招呼。
李子騰胖臉上的笑容一下就沒了,有些生氣地說:「當我是活土匪啊?看看又不要你們的,小氣勁!你們倆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自強,把東西拿出來,請人家檢查一下合不合規定?」
朱自強把頭搖得飛快:「不用!」
李子騰指指辦公桌上的幾大包新衣服道:「看看我和趙老大,買了這麼多禦寒服,照樣要按規矩辦事,這是例行檢查,你們不能讓人家難做吧。」
朱自強癟癟嘴道:「是趙老大買的吧。要檢查也沒你副廳長什麼事兒,我單獨讓所長看看就行了,你別跟過來哦。」
李子騰肥肥的身子異常敏捷,飛快地溜到朱自強身後,朱自強無奈,這胖子歷來厚皮賴臉,當著他手下的面也不能讓他下不了台,李子騰抓過玉溪煙嘆道:「好東西啊,家有賢妻抽玉溪……」掏出自己的紅河煙,苦著臉對朱自強道:「自強你看看我是什麼待遇?家有惡婆,抽紅河。要不,我這會兒出去買兩煙紅河來換換?」
朱自強笑道:「你是什麼待遇?你是副廳級待遇!對黨和人民不滿啊?要換也可以,你打是話給嫂子,把你剛才的話重複一遍,我馬上送你兩條!」
李子騰裝作沒聽到,左看右瞟的,胖乎乎的手指伸出去,捅捅正在檢查東西的所長:「哎哎,去把人帶來吧。」
趙大為和章郁一臉曖昧的笑容,這些年來,幾人經常搞家庭聚會,李子騰懼內的事兒不小心被幾人知曉,說起來也真有點意思,李子騰人長得胖,可他婆娘那身材卻是一級棒,用時下流行的話說,那叫火辣啊!四十歲出頭的娘們,除了眼角有几絲不太明顯的皺紋外,整張臉白玉一般,高聳的胸脯,細細的腰肢兒,修長結實的大腿,被公認為不輸與楊玉煙的大美人兒。
朱自強好不容易逮著李子騰的痛腳,使勁朝李子騰的婆娘討好,他人長得好看,嘴巴又會哄,一口一個嫂子叫得李子騰婆娘高興,主動認他當乾弟弟。從此李子騰在朱自強面前就雄不起來了,他婆娘對朱自強簡直是言聽計從,完全有傀儡傾向。
有一次李子騰黑了楊玉煙送給朱自強的進口打火機,第二天朱自強就跑到李子騰家,神神秘秘,欲言又止,然後趁著他婆娘進廚房躲著偷聽的空隙,對李子騰說:「胖哥,那妞打我電話了,催你……」話還沒說完,廚房裡的鍋就被砸得咣當巨響,李子騰臉都嚇白了,沖朱自強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朱自強伸出手,甜甜地笑道:「火機!」李子騰當場氣得翻白眼,趕緊把火機交到朱自強手上。
「人家說了,她這是替廠里的人請願,如果你不接她的狀紙,她就賴著不走。」
李子騰馬上介面道:「我跟她說過好幾回了,那是信訪辦的事,她燒香找錯了菩薩關我什麼事?」兩人一吹一唱,沒幾分鐘,他婆娘笑眯眯地端著兩杯熱茶進來,李子騰神色複雜地瞪了朱自強一眼,暗暗擦把冷汗。
「胖哥,這東西可是我買的!」
李子騰領教過朱自強的手段,看看屋裡只剩下他們四人了,聞言只能軟語相求:「自強,你知道哥哥的難處,工資全部沒收,平時只好小摳,我不容易啊!弟弟,掛個名號而已,哥哥要有你的本事,也不用活得這麼累啊。」
朱自強笑道:「你少來了,你還嫌累,我看你美得不行!好了,胖哥,你明知道我買這些東西肯定不會少了你,還跟我裝什麼佯啊。」
趙大為突然道:「唉……想起在彩雲大學的那段日子,咱們四人打牌,張哲幫咱們端茶倒水、打飯整被子,可如今……他怎麼就成這個樣子了呢!」
朱自強兩人也停止了打鬧,章郁有些傷感地說:「你們三個倒好,我可是親手把他送進去的,他一句話都不跟我說,我們……也真沒什麼話好說。」
這時候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張哲剃個光頭,穿著厚厚的黑布棉衣,嘴唇有些發烏,臉色青白,兩眼無神地看著四人,所長指指裡邊:「進去吧。」
說完對李子騰點點頭,然後吩咐兩個跟來的武警:「你們就在門外吧。」
張哲走進門後,低著頭,兩手貼在褲縫上,一臉木然地站著。朱自強走過去,站在他的對面,屋裡頓時就靜了下來,只有幾人發出的呼吸聲,朱自強伸手拉住張哲的手:「哲哥,到那邊烤火。」
張哲的嘴動了動,沒有反抗,跟著朱自強走到迴風爐前,五人團團圍坐,張哲低著頭,兩手放在膝蓋上,四人一直看著他,誰也沒有開口,彷彿又回到了當年……足足過了五分鐘,朱自強才站起來道:「哲哥,這是我們給你買的東西,你看看還需要什麼?我馬上出去給你買。」張哲越發把頭往下埋,他的臉就像窗外的白雪,白得透明,他的眼睛越來越模糊,他的聲音就像蚊子叫:「我……對不起……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