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分筆試、面試兩關,筆試又分公共卷和專業卷兩關。考場設在市行政幹部管理學院。
星期五早晨,副局級年輕幹部招聘筆試馬上進行,市行政學院教學樓前人山人海,年輕幹部們三五成群都很興奮,我看見許多熟面孔,令我難解的是平時沒讀過書的人一夜之間都有了本科學歷,有的人連英文字母都不認識,居然已經是碩士,想起自己寒窗苦讀那麼多年,不禁有一種被騙的心酸。卡夫卡借K之口說:「我被騙到了這裡,然後又受到讓人攆走的威脅。」我其實一直被這種感覺煎熬著,我不知道為什麼一些人非爬行動物,卻非常善於攀爬,很多人都有恐高症,但這些人沒有,他們的勇敢令西西弗斯都相形見絀,我就更自愧不如了。正因為如此,我還沒有走進考場,心中就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捧著一本書獨自看著,越看越覺得自己既是一堆有用的慾望,又是一堆無用的熱情。鈴聲響了,年輕幹部們紛紛進入考場。
考場上鴉雀無聲,考生們都在奮筆疾書。市委副書記李紹光率領市委組織部的幾個部長巡視考場。胡進部長緊隨李副書記身後,他個頭不高,腰板卻挺得有些後仰。李副書記挨桌走著,當他走到我的桌前時,站住了,他注視著我的答卷足足有幾分鐘,然後滿意地點點頭,又緩緩挨桌走了起來。我發現李書記的臉色有些蒼白,好像大病初癒一樣。但是李書記在我跟前的駐足,像和煦的陽光一樣,讓我有一種見到上帝使者的興奮,我心中默念著帕斯卡爾的遺言:「上帝,請不要拋棄我!」
五月正是東州市最美的季節,到處是綠蔭如蓋,芳花吐蕊,奼紫嫣紅,蜂飛蝶舞。市行政學院校園內空無一人。這時,鈴響了,筆試結束了,考生們紛紛走出考場,表情都很沉重。
我擠在人群中,媒體記者們來了一大群,他們追逐著這些政壇新星們,急著採訪,這時,東州電視台的女主播湯彤彤攔住了我。
「雷處長,考得怎麼樣?」湯彤彤熱情地問。
「馬馬虎虎。」我靦腆地笑著說。
「請你談一談對這次公開招聘選拔副局級年輕幹部的看法吧。」
「好吧,」我想了想,侃侃而談道,「感謝市委給我們年輕幹部一次展示自己才能的機會,建設高素質的領導幹部隊伍,形成朝氣蓬勃、奮發有為的領導層是黨和國家的根本大計。作為一名年輕幹部,我一定會珍惜這次學習和鍛煉的機會,不辜負黨的培養和教育。」
採訪後,朱達仁和陳東海從人群中擠過來和我打招呼。
「雷默,考得怎麼樣?」陳東海興奮地問。
「你們考得怎麼樣?」我反問道。
「糊了,全考糊了。」朱達仁滿臉惆悵地說。
「雷默,你一定考得不錯吧?」陳東海在我胸前捶了一拳說。
「還行吧。」我心情複雜地說。
「敢說還行,就是不錯。不過,我心裡有一種隱憂,雷默、達仁,我在答卷時一直勸自己,重過程,別重結果,我希望你們倆也要抱這種心態。」陳東海善意地提醒道。
「東海,」朱達仁狐疑地問,「聽你的口氣,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我什麼也不知道,只是憑人民警察的直覺,」陳東海含蓄地說,「走,咱先找個地方吃飯。」
「好,我還真餓了,緊張,早晨我都沒吃飯。」朱達仁捂了捂肚子說。
「好吧,我請客。」我說完,和朱達仁一起上了陳東海的桑塔納警車。
星期一上午,我手拿文件剛從朱玉林的辦公室出來,迎面碰上了張副市長。自從參加招聘考試後,我一直害怕見到張副市長。
「張市長,您好。」我惴惴地打著招呼。
「雷默啊,聽壽生說,這次市委組織部招聘副局級幹部你報名了?考得怎麼樣?」張國昌冷漠地笑著問。
「張市長,不過是想見見場面。」我有些難為情地回答。
「好,見見場面也好。」張國昌說完,瞥了我一眼就走了。
我獃獃地站在那兒,從張副市長的語氣中感到,張國昌對我這次副局級幹部應聘,是不滿意的,流露出對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不屑神情。張副市長的輕蔑讓我的內心深處有一種隱憂。我想起張副市長說起「天道酬忠」的話,心想,張副市長會不會認為我參加考試是官迷心竅、不安分、不忠誠了呢?轉念一想,管他呢,木已成舟,與其隔岸觀火,不如乘風破浪。我的內心世界矛盾重重。
傍晚,我和楊娜正在吃晚飯,電話響了,楊娜去接電話,「默,爸的電話。」我趕緊放下筷子接過電話。
「爸,有事嗎?」
「雷默,參加副局級幹部考試考得怎麼樣啊?」父親關切地問。
「馬馬虎虎,還行吧。」我敷衍著回答。
「雷默啊,人生機會不多,凡事不能馬馬虎虎,要認真對待。」父親認真地說。
「爸,我知道了。」我從父親的口氣中明顯體會出老人家望子成龍的期盼。
「我當校長時,胡進是我們中學的語文老師,當時關係不錯,他調到區教委時,還有些聯繫,後來,官越做越大,就斷了聯繫。雷默啊,用不用老爸領你見見胡部長?」
我理解父親的心情,但是我骨子裡仍然有一種銳氣,「爸,不用了,我想憑自己的本事闖一闖。」
父親聽了這話很高興,「好,闖一闖也好,要注意身體,別累著,周末把蕾蕾送我這來,我想孫女了。」
「好,爸,您也多保重身體。」
我放下電話陷入沉思,父親一直對我在仕途上發展寄予厚望,其實我不過是一棵孤獨的樹,雖然也嚮往長高,但決不可能採取往上爬的方式,這次招聘,如果只是一次攀爬運動會,我是註定要被淘汰的。父親搞了一輩子教育,他曾經教育我,教育的最終目的不是要讓學生崇拜,而是要讓學生「不信」,「不信」才可能去探尋,不過,我走出大學時確實什麼都「不信」,以為自己可以創世紀,但是歲月的磨礪讓我明白,什麼都可以不信,就是不能不信權力,因為權力既決定物質,也決定精神。
第二天一早,我夾著皮包剛走進辦公室,我們處的內勤小唐抱著一大堆文件和報紙興奮地進來了。她三十歲剛過,因剛剛生完小孩不到一年,體態有些發胖,但容貌端莊秀麗,性格外向。
「雷處長,恭喜了。」小唐興奮地說。
「什麼事,這麼高興?」我納悶地問。
小唐把一大堆文件和報紙放在辦公桌上,順手拿出《東州日報》走到我辦公桌前,遞給我,「招聘副局級幹部的筆試成績入圍人員名單登報了,你的總成績全市第十名,小組第一名。」
我趕緊接過報紙看了起來。其他工作人員也都圍上來祝賀。
這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接聽,電話是朱達仁打來的。
「雷默,祝賀老弟取得這麼好的成績。」朱達仁高興地說。
「謝謝大哥,報紙我還沒來得及看,你和東海怎麼樣?」我按捺住興奮,盡量平靜地問。
「我和東海都不行了,全糊了,雷默,面試好好弄啊!」朱達仁真誠地說。
我道了謝,放下電話。老杜端著茶杯走過來不無嫉妒地說:「老弟,看來你要有出頭之日了。」
老杜已經過五十了,因長年在機關爬格子,頭髮禿了,為了保持形象,長年戴著假髮套,只有在澡堂子才能看清他的廬山真面目。老杜性格內向,是一個嚴肅而不失和藹,精明而不失溫厚的人。
「老杜,借你吉言吧。」我笑著說。
「韓壽生這小子可落榜了,看來招聘還得靠真本事啊。」老杜呷了口茶說。
「咱們辦公廳就雷處長這麼一個科班碩士,還不如下面的委、辦、局呢。」小唐打抱不平地說。
我笑了笑,故意謙虛地說:「小唐,文憑不能說明什麼,要論文筆,我這個碩士就不如老杜這個學士。」
「雷默,你太謙虛了。」老杜聽後哈哈大笑地說。
我看著報紙心中生出幾分得意,腦海中頓時浮現出成片的林木在競相向上成長的情景。這時,韓壽生推門走了進來,他看見我正在看入圍名單,心生嫉妒,笑著走到我的辦公桌前,揶揄地說:「恭喜了,雷局長!」
我心想,韓壽生是個小人,這種人得罪不起,他要是天天在張副市長面前說我的壞話,也夠我喝一壺的。
我馬上站起來謙和地問:「生哥,找我有事?」我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椅子讓給韓壽生。
韓壽生坐下後,蹺著二郎腿陰陽怪氣地說:「雷局長考得這麼好,連張副市長都刮目相看了,以後還得請雷局長多關照啊!」
我心想,看來韓壽生是來念三七的,這個時候慎言最重要,惹不起,我躲得起。想到這兒,我謙和地說:「生哥,你坐,我還有點事,先走了。」說完我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就出了辦公室。
一個星期後,面試開始了。市環保局會議室內氣氛緊張肅穆,牆上掛著一條橫幅:招聘副局級領導幹部答辯會。答辯席上放著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主考官們坐在對面,幾十張桌椅,座無虛席。答辯正在進行。
「請雷默同志上場。」主考官,也就是市環保局局長申建軍話音一落,我隨工作人員進入會議室,坐在答辯席上。
申建軍平時到市政府開會,見了面客客氣氣的,一直給我一種和善的感覺,今天卻像換了一個人,嚴肅得像死了爹一樣,弄得我心裡還真有幾分緊張。
「雷默同志,請你談一談環境與經濟的關係。」申建軍面無表情地說。
這個問題剛好撞到我的槍口上,我緊張的心情頓時放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