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林之洋惟恐小山憂悶成疾,不時解勸,每逢閑暇,就便談些海外風景,或講些各國人物以及所出土產之類,意欲藉此替他消遣。談來談去,恰好小山向在家中,如海外各書,都曾看過,因事涉虛渺,將信將疑,不意今聽舅舅所言,竟有大半都是古人書中所有的,於是肄團頓釋。沿途就借這些閑話,倒也解悶。無如林之洋雖在海外走過幾次,諸事並不留心,究竟見聞不廣,被小山盤根問底,今日也談,明日也談,腹中所有若干故典,久已告竣。幸喜多九公本系呂氏至親,兼之年已八旬,向來呂氏、小山,也都時常見面,到了無事時,林之洋無話可談,就把多老翁過來閑話。多九公本是久慣江湖,見多識廣,每逢談到海外風景,竟是滔滔不絕。
一路上不獨小山解去許多愁煩,就是婉如、若花也長許多見識。雖不寂寞,奈小山受不慣海面風浪,兼之水土不服,竟自大病,卧床不起。足足病了一月,這才好些。
眠食雖然照舊,身體甚弱。不知不覺,已交新春。
這日到了東口山,將船泊岸。林之洋說起當日駱紅蕖打虎一事:「妹夫因他至孝,甚為喜愛,曾托業師尹大人作媒替外甥求婚。後來到了軒轅,接著尹大人書信,才曉這段婚姻業已定了。」小山道:「前者甥女看見父親行裹內有書一封,內中提著兄弟姻事,甥女正要請問舅舅,後來匆匆忙忙,也就忘了,適聞舅舅說起,才知有這緣故。今既到此,甥女自應上去探望,問他何日才回家鄉,日後住在何處,彼此也好通個音信。況他既能打虎,若肯陪伴甥女同去尋親,那更好了。」林之洋道:
「甥女這話甚是。但你身子甚弱,上面山路又不好走,這便怎處?」小山道:「將來到了小蓬萊,甥女還要尋訪父親,若怕難走,豈有不去之理?好在甥女前在家中,已將腿腳練的靈便,如今正好借這山路躁練躁練,省得到了小蓬萊又要費事,此時身子雖弱,藉此走走,倒可消遣消遣。」林之洋點頭。隨即帶了器械。婉如、若花也要同去。林之洋托多九雲在船照應,帶了幾個水手,一同登岸。小山姊妹三人一同攜手慢慢上了山坡,略為歇息,又朝前進。走了多時,歇息數次。才到了蓮花庵。
走進裡面,並無一人。正在詫異,只見庵旁走過兩個農人,林之洋上前訪問駱太公下落。那兩個農人道:「我們就是駱太公佃戶,自從前年太公去世,駱小姐搬到水仙村居住,就把這些曰地賞給我們種了。此山大蟲,虧得駱小姐殺的一乾二凈,我們才能在此安業。今年正月,駱小姐忽把太公靈樞搬去,聞得要回天朝,不知何時才來。這位小姐在此除了大害,至今人人感仰。但願他配個好女婿;也不枉眾人感戴一場。」小山聽了,悶悶不樂,只得同眾人仍歸舊路。
慢慢來到岸邊,離船不遠,只見多九公站在岸上同一年老道站在那裡講話。一齊進前,看那道姑身穿一件破衣,手中拿著一枝芝草,滿面青氣,好不怕人。林之洋道:「這個花子既來化緣,九公就該教水手隨便拿些錢米與他,同他談甚麼!」
多九公道:「這個道站瘋瘋顛顛,並非化緣。手中拿著靈芝,口裡唱著歇兒,要求我們渡到前面,他將靈芝就算船錢。及至老夫問他渡到甚麼地方,他說要到『回頭岸』去。老夫在海外多年,從未聽見有個甚麼『回頭岸』。這樣顛顛倒倒,豈非是個瘋子么?」只聽那道姑口中又唱起歌兒。他唱的是:
我是蓬萊百草仙,與卿相聚不知年;
因憐謫貶來滄海,願獻靈芝續舊緣。
小山聽了,忽覺心中動了一動,連忙上前合掌道:「仙姑既要渡過彼岸,我就渡你過去。不知那枝靈芝可肯見賜?」道姑道:「女菩薩如發慈心,渡我過去,這枝靈芝,豈敢不獻?況女菩薩面帶病容,非此不能平復。」小山道:「既如此,就請登舟,我們也好趲路。」道姑聽了,即同三人上船。多、林二人望著,不好攔擋,只得收拾揚帆。
多九公道:「他這靈芝,並非仙品,唐小姐須要留神,不可為妖人所騙。老夫前在小蓬萊吃了一技,破腹多日,幾乎喪命,近來身體疲憊,還是這個病根。」道姑道:「這是老翁與這靈芝無緣,其實靈芝何害於人。即如桑椹,人能久服,可以延年益壽;斑鳩食之,則昏迷不醒。又加人服薄荷則清熱;貓食之則醉,靈芝原是仙品,如遇有緣,自能立登仙界;若誤給貓狗吃了,安知不生他病?此是物類相感,各有不同,豈能一概而論!」多九公聽了,曉得道姑語帶譏刺,只氣的火星亂冒。
小山把道姑讓進艙內,同婉如、若花一齊歸坐。剛要問話,那道姑把靈芝遞給小山道:「且請女菩薩把這仙芝用過,滌蕩滌盪凡心,倘悟些前因出來,我們更好談了。」小山接過,一面道謝,一面把靈芝吃了,登時只覺神清氣爽。再把道姑一看,只見滿目仙風道骨,極其和藹,臉上並無一毫青氣。因向婉如耳邊暗暗問道:
「這位仙姑臉上本有一股青氣,此時忽然不見,另變做慈善模樣,你可見么?」婉如暗暗答道:「他的臉上那股青氣,妹子看著正在害怕,姐姐怎說不見?這也奇了!」
二人正在附耳議論,只見道姑道:「請問女菩薩:《毛詩》云:『誰知烏之雌雄?』此言人非其類,所以不能辨其雌雄。不知這些鳥兒,他們可能自辨?」小山道:「他是一類,如何不辨?自然一望而知。」道姑道:「既如此,何以人仙就不各有一類呢?《易》云:『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女菩薩若明此義,其餘就可想見了。」小山不覺忖道:「怎麼我同婉如妹妹暗中之話,他竟有些知覺?好生奇怪!」因問道:「請教仙姑大號?」道姑道:「我是百花友人。」小山暗暗詫異道:「他這『百花』二字,我一經入耳,倒象把我當頭一棒,只覺心中生出無限牽掛。莫非『百花』二字與我有甚宿緣?他說他是『百花友人』,若以『友人』二字而論,他非『百花』,可想而知。俗語說的:『真人不露相。』我且用話探他一探。」
因問道:「仙姑此時從何處至此?」道姑道:「我從不忍山煩惱洞輪迴道上而來。」
小山暗暗點頭道:「因其不能容忍,所以要生煩惱;既生煩惱,自然要墮輪迴了。
此話不知說的還是『百花』,還是『友人』?含含糊糊,令人不解。他這言談,句句含著禪機,倒也有些意味。」因又問道:「仙姑此時何往?」道姑道:「我要到苦海邊回頭岸去。」小山忖道:「據這禪語,明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了。」
連忙問道:「那『回頭岸』上,可有名山?可有仙洞?」道姑道:「彼處有座仙島,名喚返本島;島內有個仙洞,名喚還原洞。」小山不等說完,即又問道:「仙姑所訪何人?」道姑道:「我所訪的,並非別人,是那總司群芳的化身。」小山聽了,心中若悟若迷,如醉如醒,不知怎樣才好。呆了半晌,不覺下拜道:「弟子愚昧,今在苦海,求仙姑大發慈悲,倘能超度,脫離紅塵,情願作為弟子。」
這裡小山只顧求那道姑。那知多九公因被道姑譏刺,著實氣惱,因同林之洋暗在前艙竊聽。今見小山如此光景,因向林之洋道:「令甥女不知利害,受了道姑蠱惑,忽要求他超度,若不急急把她趕去,只怕唐小姐還有性命之憂哩!……」林之洋不等說完,一腳跨進艙去,指著道姑道:「你這怪物,敢在俺的船上妖言惑眾?
還不快走!且吃俺一拳!」小山忙攔住道:「舅舅:他是真仙,不可動手!」道姑冷笑道:「『纏足大仙』何必動怒!我今到此,原因當日紅孩大仙有言,意欲相效微勞,解脫災患,庶不負同山之誼;誰知無緣,竟不能同在。幸而前途有人,諒無大害。」因向小山道:「此時暫且失陪,我們後會有期,大約回頭岸上即可相見。」
說罷,下船去了。小山埋怨矚舅,不該把這道姑得罪。林之洋道:「俺不看甥女情面,早已給他一頓好打,如今還算待他好的。」小山道:「剛才仙姑忽把舅舅稱作『纏足大仙』,彼時我見舅舅聽他相稱,臉上忽然通紅,不知何故?」林之洋道:
「你看他瘋瘋顛顛,隨嘴亂說,俺那有工夫同他搬駁,只好隨他說去。」小山見林之洋支吾,不便細問。走了幾時,不獨百病消除,只覺精神大長。
這日船泊水仙村。小山因東口山農人所言駱紅蕖之事不甚明白,即托舅舅上去訪問,原來廉錦楓已於正月同駱紅蕖回家鄉去了。林之洋得了此信,隨即回來。離船不遠,忽見海中攛出許多水怪,跳在船上,一個個青面獠牙,跑進船去。適值眾水手都在岸上。林之洋喊叫:「快些上船放槍!」眾人手忙腳亂,才上三板,還未渡到大船,那些水怪忽從艙內把小山扛出,一劉攛入海內。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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