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所有的人都被這個消息震住了,一時間屋裡靜得駭人。難怪北漠大軍過秦山谷口而無人知,原來他們早就準備好了這一切,先是偷襲了秦山哨卡,後又專門派騎兵留下來伏擊豫州去的斥候,看來他們本就打算了要悄無聲息地北上。
「往北?棄豫州而就靖陽?」徐靜喃喃自語,這北漠人真是敢賭。靖陽那裡有南夏的三十萬邊軍,他們竟然還想去攻靖陽關口?就算北漠人可以南北夾擊靖陽關口,可靖陽北不只有天險可依,靖陽城也是百年的古城,城高池深,只有騎兵怎麼可能攻下靖陽!
商易之臉上似覆了一層寒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只是默默地看著那個趴在地上的斥候愣神,突然間雙眸一緊,失聲喊道:「援軍!」
徐靜稍稍一怔便明白了商易之的意思,面色也不禁變了,有些遲疑地問道:「不會吧,靖陽邊軍乃是我國守國之軍,朝廷不會也讓靖陽邊軍回救泰興吧?」
商易之狠狠地踹了一腳柱子,恨恨說道:「誰知道那些草包會不會這麼做!」轉回身又寒聲吩咐道,「趕快派人通知靖陽,死也要把消息趕在北漠人之前送過去。」
可惜,已是晚了。
八月二十九,靖陽邊軍接到兵部急令援救泰興。靖陽邊軍主帥羅義成拒絕出兵,朝廷連發九道金令催促羅義成出兵。重壓之下,副將張雄領一半邊軍回援泰興。
九月初十,張雄領十五萬靖陽邊軍出靖陽城,南援泰興。溧水一線戍軍全線收縮,回駐靖陽城內。
九月十六日夜,靖陽援軍南歸途中遭北漠騎兵偷襲。夜色之中,北漠騎兵如從天而降,殺人毫無準備的靖陽軍大營,一時間,南夏軍營成血腥地獄。南夏軍死傷九萬餘人,近六萬人降敵,皆遭坑殺。北漠騎兵主將常鈺青一戰成名,用十五萬顆南夏士兵的頭顱鋪就了他的名將之路,世稱「殺將」。
九月十九日夜,靖陽主帥羅義成於帥府之中遭人暗殺,靖陽城內一時群龍無首。
九月二十一日,常鈺青領軍詐作張雄的靖陽軍,騙開了靖陽城南門,北漠軍殺入靖陽城內,從內部打開了靖陽邊關,迎邊關外的北漠大軍入城。
九月二十三日,靖陽、溧水一線全部失守。
事隔三十年後,北漠人又一次攻開了南夏的北大門。同時,北漠那個一直藏在後面的主帥終於浮出了水面。陳起,這個名字在最短的時間內傳遍了四國,一躍成為不世名將。
消息傳來的時候,阿麥正跪伏在青州守將商易之的案前自請離去。
商易之坐在案後臨摹著衛大家的字帖,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說道:「你當軍營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阿麥低垂著頭咬了咬牙,沉聲說道:「阿麥本就不是軍人,是受唐校尉所託才趕往青州送信,現在阿麥已經完成了他的託付,又在豫州找尋到了失散的妹妹,小的妹子孤苦一人無人可依,小的只有向將軍請辭。」
商易之沒有答言,只是低頭專註地臨帖。徐靜有些不滿地看了阿麥一眼,剛張嘴想說話,外面有通信兵疾跑了進來,把剛到的軍報遞到商易之手上。
阿麥久等不到商易之的回答,忍不住偷偷抬頭向他望去,見他雙手展開軍報看著,臉色漸漸慘白,然後又轉成青色,執著軍報的雙手竟隱約抖了起來。商易之突然撕扯了手裡的軍報,大叫一聲後猛地抬腳把面前的桌案踹倒。
阿麥心裡一驚,下意識地閃身躲避飛過來的筆墨硯台。
「三十萬!三十萬大軍啊!」商易之憤怒地喊道,猛地從腰間拔出了佩劍,雙手握了劍柄沖著屋子裡的擺設狠命地劈砍起來。
阿麥嚇傻了,生怕他不小心劈在了自己的身上,慌忙連滾帶爬地往邊上躲去。誰知她這一動反而提醒了商易之,只見他赤紅著眼睛,竟提劍向阿麥這邊走了過來。徐靜見狀,慌忙上前擋在了阿麥的身前,死命地抱住商易之的胳膊,急聲喊道:「將軍!將軍!請冷靜一下!」
商易之一把甩開徐靜,仍是一步步逼向阿麥。阿麥坐在地上往後挪動著身子,只覺得背後被硬物一擋,竟是已經避到了柱子前。身後再也沒有地方可退了,阿麥一咬牙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後背倚著房柱冷冷地看商易之,努力地控制著音調說道:「將軍,難道要遷怒阿麥?」
商易之瞪著赤紅的眼睛憤怒地看著阿麥,急促的呼吸催得他胸口快速地起伏著,如同一隻被獵人的箭逼得暴怒的猛獸。
阿麥已經連呼吸都屏住了,只是強迫著自己和他冷漠地對視,那劍尖就在她身前的左下方映出點點的光。她知道,只要面前這個男人的手腕稍微一動,那銳利的劍就會向自己劈了過來。她很怕,可她現在除了站在他的面前什麼也做不了。
光芒一閃,那劍還是劈了過來。阿麥的瞳孔猛地縮緊,那裡面清晰地映出了面前一臉鐵青的男子,還有他手中劈過來的劍。
劍尖在她的面前划過,雖然沒有碰到她的身體,可那霸道的劍氣還是刺破了她面頰上的皮膚。沒有覺出痛,她的左臉上突然多了條細細的紅線,一條細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線,然後就有細小而圓潤的血珠緩緩地滲了出來。
「滾!滾!都給我滾!」商易之厲聲喊道,提了劍轉身走開,回到掛在牆上的軍事地圖前,用劍尖順著地圖指到北漠都城的位置,喘著粗氣咬牙說道,「陳起,我不殺你,誓不為人!」
阿麥本已走到了門口,聽到商易之後面的話,人一下子就僵在了那裡,像是被人突然抽掉了魂魄,目光渙散,臉上血色全無。
豫州的城守府更加忙亂了起來,軍中的各級將領面色慌張地在門口進進出出。阿麥靜靜地蹲守在院門邊,趁徐靜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拉住了他,問:「陳起是誰?」
徐靜面上略帶訝色,不過還是回答她道:「陳起是北漠大軍的元帥,這次靖陽之戰就是他操縱的,不,應該說是這次北漠軍整個的軍事行動都是他的傑作。」
「他很厲害?」
「我南夏靖陽三十萬邊軍皆喪於此人之手,幾十年經營毀於一旦,從此韃子鐵騎進攻江中平原如入無人之地,你說他是不是厲害?同樣是三十萬的兵力,兵分三處,東西兩路大軍冒險深入我江北腹地,佯攻泰興引我邊軍回救,然後又千里奔襲靖陽援軍。」徐靜輕輕地捋了捋鬍子,感嘆道,「這樣險中取勝的戰術,定是早已在底下演練了很久,北漠東西路大軍只要有稍許的差錯都會把整個計劃毀掉。唉,更駭人的是,根據我們在北漠細作回報,這個陳起竟還不足三十歲,此等鬼才,恐怕已能與我南夏二十多年前的靖國公比肩了。」
阿麥聽著,身體竟然要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駭得她連忙用力握了拳,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才能讓自己貌似無事地站在那裡聽著徐靜的話。
徐靜說了幾句後便停了下來,眯著小眼睛打量了一下阿麥,問道:「你既然都要走了,還打聽這些幹什麼?」
阿麥強扯了嘴角笑笑,搖了搖頭,不理會徐靜的驚愕,轉身離開。她身上還穿著商易之親衛的服飾,所以走在城守府里倒也沒有人攔她。她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走到了豫州城的大街,街上還有著匆忙走過的行人。豫州城內的百姓只知戰事將近,還不知道他們三十萬戍邊將士已經死在了北漠人的鐵騎之下。所以城中居民雖然有著對戰爭的恐慌,可是日常的生活還在繼續著。
徐靜的話還在耳邊響著,那個還不足三十歲的北漠元帥,那個兵行險招的軍事鬼才,應該就是他了。陳起,這個她一直努力遺忘的名字,就這樣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南夏的細作真是不行,阿麥嘲弄地笑笑,竟然連他的真實歲數都搞不清楚,她記得很清楚,他長她七歲,今年應該是二十六歲了吧。
阿麥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陳起時的情景。她記事很早,很小的時候的事她都能記得,可是卻沒有一件像這件事記得那樣清楚,好像就發生在前幾天似的,回憶起來,幾乎連他的每一個表情都還能記得住。
她那時正好六歲,正是人嫌狗厭的年紀,爬樹下河什麼都敢幹。有一次把母親實在是氣急了,母親拿了小竹棍比量她的屁股,然後恨恨地威脅說:「麥穗!你給我記住,你是個女孩子!下次你要是再敢跟著牛家的小子下河,老娘就把你的腿敲折了!」
她嘿嘿地笑,沖著母親做了個鬼臉,然後撒腿就往院子外面跑,她知道,母親是追不上她的,而且母親一出了大門就會變成很溫柔很賢惠的樣子,絕對不會拿著竹棍子追她。誰知剛跑到大門口,她就撞到了剛進門的父親,父親一把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舉到半空中爽朗地笑道:「阿麥丫頭,來讓爸爸親一口,想爸爸了沒有?」
她歡快地抱住了父親的脖子,大聲地喊:「想!」
父親笑著放下了她,又過去抱了抱迎過來的妻子,然後回身拉過一直靜靜地站在大門口的少年笑道:「這是陳起,以後就是我們家的一員了。」
她好奇地看著他,圓滾滾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著。
父親問她:「以後這個大哥哥陪著你玩,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父親的話,只是盯著那少年問:「你會不會爬樹?」
少年緩緩點了點頭。
她又問:「那你會不會去河裡捉魚?」
少年還是點頭。
於是她就走到他面前,仰著頭說道:「那好吧,以後我就帶你一塊玩吧。」
她說得一本正經,跟小大人似的,惹得父親母親都笑了。父親笑過了,拉了她的手放到少年的手裡,直視著少年的眼睛,溫聲說道:「陳起,以後阿麥就交給你了。」
少年的臉色有些可疑的紅暈,抿著唇角鄭重地點了點頭。
那時的阿麥還不太明白父親話里的意思,所以當偷聽到母親和父親說陳起是不是比阿麥大得太多了點時,她立刻就從床上蹦了起來,大聲地喊:「不大。不大,陳起哥哥正合適!」
是啊,他正合適,他是她最好的玩伴和保護者。
他們一起朝夕相處了八年,她從頑童長成了豆蔻年華的少女,而他則由青澀少年變成了高大英俊的青年。到後來,她已是漸漸明白了父母最初的用意。
十三歲時,她成年,成年禮舉行完了後她揪著他的袖口問:「哥,你是不是可以娶我了?」
她沒有一點少女應有的羞澀,反倒是他紅了臉,甩開她的手急忙走開,一邊走還一邊低聲嘟囔道:「笨蛋!」
十四歲時,拉了他坐在院後的那棵老槐樹下,用肩膀撞了下他的,問:「哥,以後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他目光溫柔地看了看她,然後又把視線投向遠處的天空,輕聲說道:「小橋,流水,人家。」
她嘿嘿地笑,不等他說完就用手指了他的鼻尖叫道:「你是不是又偷跑到書房去看我爸的書了?」
他輕笑著用手抓下她的手指,卻沒有鬆開。
她湊近了他的臉,一本正經地問:「哥,你到底什麼時候娶我啊?」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臉緩緩地低了下來。她突然想起來父親經常避著他們和母親做的事情,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瞪大了眼睛突然問道:「哥,你是不是想親我?」
他臉上閃過可疑的紅色,忙坐直了身子,用手抵在她的額頭把她湊近的腦袋推開,無奈地低聲說道:「真是個笨蛋!」然後又轉過身看著她,咬了咬下唇,輕聲說道,「阿麥,以後不要管我叫哥。」
她不明白,她都叫了他八年哥了,為什麼以後就不能叫了呢?
看著她一臉困惑的表情,他無奈,轉過了頭不看她,只是小聲說道:「讓你別叫就別叫了,笨蛋!」
再後來,他突然因事要離開,和她講好了等她十五歲及笄的時候回來娶她。她便等著,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那麼久,她整天地跟在母親屁股後面,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問她生日怎麼還不到,陳起哥哥說了等她十五歲就回來娶她。
母親被她纏得直翻白眼,轉了身吼道:「麥穗!你給我老實地待到二十再嫁人吧!十五你就想給我嫁人?你媽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要是敢說這話,你姥姥能把我的皮都打熟了!」
姥姥?她從來沒有見過姥姥,所以母親的恐嚇對她沒有什麼威力。
父親聽了總是笑,然後就用眼角掃著母親,拖了長音地念道:「女大不中留哦——」
她的十五歲終於到了,他沒有失言,他回來了,同時也帶來了一群殺手。
那天的情景她永遠不會忘記,甚至在開始的兩年里,她只要閉了眼就能看到那個場景,刀光劍影,火光衝天,母親凄厲的喊聲就在耳邊響著,她說:「阿麥,快跑,往後山跑,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阿麥握緊了拳頭,用力地咬著牙關,生怕自己就在大街上發起瘋來。已經過去四年了,可是那些情景為什麼還歷歷在目?火焰的溫度、鄉鄰的喊叫,甚至連空氣中的血腥味都還能聞得到,她知道,那是父親體內流出的血。
她是想忘了啊,為什麼偏偏忘不掉?母親說不要她報仇,母親說只想讓她活下去,沒有仇恨地活下去,快樂地活下去。母親說她的幸福比什麼都重要,可是,這樣的她,還能有幸福嗎?
下身突地躥出一股熱流,有些黏濕,她想可能是月事來了吧,她十五歲才來的初潮,正好趕在生日的前兩天,母親當時還笑她,說這倒是真算成年了。可自從那場變故以後,她的月事就極其不準,經常是一年半載地才來一次,而且量也很少,基本上一天就過去了。她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反而覺得這樣更好,她一直是扮了男裝的,這樣沒有月事反而更加方便起來。
阿麥用力地掐了掐手心,讓意識清醒了些,數了數身上僅剩的一些錢,然後去布店裡買了些白棉布,又買了裡面換洗的衣服,拿著便去了客棧。這個戰亂的時候,客棧里的住客很少,她又穿了身戎裝,所以掌柜對她的態度極好,很快就把她要的剪刀針線之類的拿來了。
阿麥關了門,清理了一下下身,然後開始用厚實的白布縫製緊身坎肩。
第二天,等月事乾淨了,她又向小二要來了熱水,很認真地擦拭身體,她擦得很認真,知道這次擦完了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凈完身後,阿麥換上了新縫製的坎肩,然後把下身的內衣也換了,這才又重新把外面的軍裝穿好,開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