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麥咬緊了牙,握刀的手微微抖著,往前邁了一步,逼得那些北漠兵跟著她往後退了一步。看著面前抖動的槍尖,阿麥嘴角扯出一絲冷笑,他們怕她,雖然她現在已經殺得沒了力氣,可是他們卻被她殺怕了。她冷笑著,又往前邁去,突然間右腿一軟,她的身體便不受控制地往前栽了過去。
倒下去,便會是亂刀分屍,死無葬身之地!
阿麥只覺得心中一凜,左腿急忙向前跨了一大步,手把刀往地上一撐,勉強止住了前撲的勢道,不過人卻是跪倒在地上。
她低頭一看,見不知從哪裡射過來的箭,正好射中自己的大腿,箭頭入肉很深,箭尾猶自微微顫著。
一時之間,四周的那些北漠兵也是有些反應過來,雖見阿麥突然跪倒在了地上,可剛才她死命砍殺的情景還是震懾著他們不敢妄動,只是在四周圍著不敢上前。
阿麥想撐著刀站起來,可幾次動作都被腿上那刺骨的疼痛拖了下去,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終於,旁邊有敵兵嘗試著向她走了一步,緩緩地舉起了手中的長刀……
難道就要這麼死了嗎?阿麥終於放棄了再站起來的念頭,就這樣跪在地上,透過眼前的猩紅看向遠處,那裡的帥旗還在迎風飄動著,血糊得眼前一片模糊,讓她看不清楚那下面的人。帶著腥味的刀風已經碰到了她的臉上,她卻一下子輕鬆了下來,沒有恐懼,沒有怨恨……
就這樣死去吧,死了便一切都解脫了,不用再逃命,不用再流浪,不用再去扮男人,也不用去問為什麼。可以見到父親、母親……父親會把她高高地舉起來,笑著用鬍子刺她的臉頰。母親呢?還會拿著竹棍追在她屁股後面嗎?追吧,那也沒關係,她知道母親向來只是嚇唬她的,她哪裡捨得打自己。
可是……那裡會有陳起哥哥嗎?
有,有的。有那個陪著她玩耍陪著她長大的少年,有那個會紅著臉拍她腦門的青年……阿麥笑了,在死亡來臨的這一刻,她突然很輕鬆地笑了起來,露出一口與臉色極不相稱的白牙。
這個笑容……竟是從沒有過的燦爛。
那個笑容,透過飄著血雨的天空,穿過無數廝殺聲,像支無比鋒利的箭,一下子就射穿了陳起的心臟。阿麥!這是阿麥!雖然她穿了男裝,雖然她長高了很多,雖然她一臉的血污,可這個笑容就是她的,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那個笑容,無比燦爛,一下子就點亮了他身後的天空。他只覺得心中一窒,胸腔像是被人狠狠地擠住了,再也吸不進去半絲空氣。他想制止那向她落下的刀,可是張了嘴卻已是發不出聲音,整個人都僵住了,只能坐在馬上眼睜睜地看著那刀一寸寸地逼近她的頭頂。
阿麥閉上了眼,雖抱了必死的念頭,可胳膊卻還是下意識地抬了起來,去迎那落下來的刀鋒。等了半晌,那刀卻沒有落下,阿麥不解地睜眼,見那敵兵胸膛正中插了一把劍,砰然向後倒下。
這把劍,她認識,這是唐紹義的佩劍,是她還給唐紹義的佩劍!
唐紹義從遠處縱馬衝過來,眼看阿麥就要人頭落地,急切間來不及抽箭搭弓,直接將手中的佩劍當做匕首擲了過來,堪堪救了阿麥一條性命。
阿麥不及反應,唐紹義就已經來到了身前,俯身用手一撈便把她抄到了馬背之上,急聲喊道:「我們走!」
一個北漠將領拍馬迎面而來,手中長刀一揮直接向阿麥和唐紹義砍過來,唐紹義手中沒有兵器,不敢硬擋,攬住阿麥順著刀鋒向後仰去。兩匹戰馬相錯而過,凌厲的刀風貼著阿麥的鼻尖擦過來,阿麥急忙舉刀相架,兩刀相擦,火花四濺,整條手臂頓時就麻了,手中的刀險些掌握不住。
阿麥悶哼一聲,唐紹義推著她坐起身來,沒有時間詢問她怎樣,只是驅馬向外衝去。一群群的北漠兵涌了過來,阿麥把刀遞給身後的唐紹義,利落地俯下身緊緊地抱住了馬頸。唐紹義手中拿了刀,如虎添翼,這些北漠步兵怎能再攔得住他,幾番劈砍之下,他們就已經衝到了戰場邊緣,西邊的山坡之上。
唐紹義這時才敢去看阿麥,見她右大腿上中了一支箭,血已經把一條褲腿都濕透了,他不敢貿然給阿麥拔箭,只得狠心說道:「忍住了!」說完不等阿麥反應便揮刀把箭身削斷,只留了箭頭在阿麥腿上。
阿麥慘叫一聲,身體一僵便虛脫般地栽下馬去。唐紹義急忙扶住了她,見她牙關緊扣,臉上的冷汗混著血水流了下來。
身後的北漠中軍有些異動,唐紹義回身,見原本已經有些穩住陣腳的北漠軍竟然又亂了起來,心中不禁有些奇怪,不過此刻也沒空細想,只想趕緊把阿麥送回商易之那裡,只有那裡才有軍醫。
「阿麥,你再忍一忍,我馬上送你去商將軍那裡。」唐紹義說道。
阿麥的下唇已經被咬破了,只是為了維持住靈台的一點清明,不讓自己暈過去。她受了傷,如果找軍醫包紮,很可能就會泄露了身份,所以她必須清醒著。
商易之正專註地看著山下的戰場,發現陳起像是突然失去了對軍隊的控制。北漠已顯潰敗之勢,勝利就在眼前,商易之的手禁不住都有些顫抖,生怕被人看出,只好緊緊地握成了拳。
唐紹義帶著阿麥過來,兩人一起從馬上滾落下來,親衛忙把兩人扶到商易之面前。商易之看到阿麥眼中一喜,可隨即就又布滿了陰霾,沉著臉,微眯著眼睛打量阿麥,冷聲說道:「讓你去傳信,誰讓你去逞英雄了?」
阿麥說不出話來,只是拖著腿趴在地上,眼前的景物已經有些發虛了,商易之的聲音也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聽著有些模糊。
徐靜有些不忍心,八字眉動了動,勸商易之道:「將軍,阿麥失血太多了,還是先讓軍醫給阿麥包紮了傷口再細問吧。」
商易之看著阿麥冷哼一聲,不再說話。張生見狀忙和唐紹義一起架了阿麥,去尋後面的軍醫。軍醫見阿麥渾身是血,一時也不知道她哪裡受了傷,忙讓唐紹義去把她的衣服脫下。阿麥雖有些暈,可心智卻還明白著,伸手攔了唐紹義,強撐著說道:「別處沒有,只有腿上。」
說著便自己去撕傷腿上的褲子,無奈手上一點力氣都沒有,顫抖得連布都抓不住。唐紹義把阿麥的手拿開,雙手扯了她的褲腿,用力一扯,一條褲腿便從大腿根上撕了下來。
阿麥的腿修長而結實,汗毛幾不可見,顯得皮膚細膩光滑,不像是男人該有的。唐紹義不知為何面色一紅,不敢再看阿麥的大腿,只是把視線投在了她的傷口之上。
箭插得很深,幾近入骨,剛才在馬上和那個北漠騎兵對沖的時候又被撞了下,傷口被撕得更大,一片猙獰。軍醫用小刀把傷口闊開一些,把箭頭取了出來,糊上了金創葯,這才把傷口包紮了起來。
疼啊,撕心裂肺地疼,想大聲地哭喊,想放聲大哭,阿麥的嘴幾次張合,卻終究沒有喊出聲來,到最後還是緊緊地閉上了嘴。
張生從水袋裡倒出些水,想替阿麥擦一擦臉上的血污。阿麥的手抖著,伸出手捧了水,一把把地洗臉,然後才抬起頭來,看著唐紹義,用已經變了音調的嗓子說道:「我很累,想睡一會兒,大哥去幫我問問徐先生,能不能借他的騾車用用?」
唐紹義擔憂地瞥了她一眼,讓人去問了徐靜,然後便想把阿麥抱到騾車上去。誰想阿麥卻伸手拒絕了,勉強地笑了笑,用一條腿站了起來,扶了他的胳膊說道:「不用,大哥扶我過去就行。」
直到躺入騾車之內,阿麥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放任自己的意識向深暗處沉去,在意識消失的那一刻,她竟覺得原來能暈過去竟是這樣的幸福。
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透了,外面有火把晃動,騾車的門帘被人掀了起來。阿麥意識還沒有清醒過來,本能地撐起上身往外看去,見一個人影正站在車前,沉默地看著自己。
是商易之,他的背後有著火光,把他的身影投過來,卻遮住了他的五官,讓人看不太真切,只覺得他是在看著阿麥,像是已經看了很久。
阿麥的胳膊虛軟無力,撐不了片刻便又倒了下去,後腦砰的一聲砸在車廂地板上,有些疼,卻讓她的神志清醒了過來。商易之,商易之在看她!他在看什麼?阿麥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去抓自己的衣領,上衣完好無損。她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才又扶著車廂坐起來,小心地看著商易之,說道:「將軍,阿麥腿上有傷,沒法給您行禮了。」
商易之還是冷著臉打量阿麥,阿麥提心弔膽地等了好半天才聽到他冷哼一聲說道:「披頭散髮的,像什麼樣子!」說完便摔下了車簾,轉身而去。
阿麥呆住,伸出手摸了摸頭髮,原本束在頭頂的髮髻早已散了,頭髮上還糊著血漬,一縷一縷地、胡亂地散落下來,發梢已經過肩。她心裡一慌,因為怕被人看出破綻,她一直不敢留長發,幾年前甚至還剃過一次光頭。漢堡戰亂之後,她雖沒再剪過頭髮,可卻從沒在人前放下過頭髮。也不知道頭髮是什麼時候散的了,只記得上騾車前還是束著頭髮的。阿麥在車廂里胡亂地翻了翻,果然找見了束髮的那根髮帶,慌忙把頭髮又重新束了起來。
車簾又被人突然撩開,露出的卻是徐靜的那張乾瘦的臉,他眯縫著小眼睛打量了下阿麥,然後嘿嘿地笑了,說道:「阿麥啊阿麥,我早就說讓你跟我一起坐騾車,你偏偏還不肯,這回怎麼樣?還是上了我的騾車了吧?」
說罷徐靜便挑著車簾往車上爬,嘴裡叫道:「讓一讓,把你那腿搬一搬,給老夫騰個地方出來。」
阿麥聞言忙用手搬著傷腿往一邊移了移,給徐靜騰出大片的地方來,倚著車廂壁坐了。
沒想到徐靜卻突然停住了,聳著鼻子嗅了嗅,面色變得十分古怪,然後便撅著屁股退了出去,捏著鼻子叫道:「阿麥,你可真是要熏死老夫了,趕緊的,快點把你的腦袋洗洗,身上的衣服也都給我扔了!」
阿麥一愣,自己抬了抬胳膊嗅了嗅氣味,然後又聽見徐靜在車外對親兵喊:「快點給她弄盆水來洗洗頭髮,還有,車褥子也不要了,一塊給撤出來好了!」
那個親兵應聲去了,過了一會兒便端了一盆水來到車前,向徐靜說道:「先生,軍需官那裡也沒有帶褥子出來,商將軍知道了,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給我了,說先給先生當褥子用著,等遇到了村子再去給先生尋。」
「哦,」徐靜也不客氣,接過披風抖了抖,見很是厚實的樣子,便點了點頭,沖著車裡喊道,「阿麥,趕緊爬出來,先把頭洗了。」
話音剛落,阿麥已經從車裡探出頭來,用雙手搬著受傷的那條腿往外放。那親兵見狀忙端著水盆上前,說道:「麥大哥,你別下來了,我給你端著水盆,你低下頭洗洗就行了。」
阿麥沖他笑了笑,轉頭看徐靜正盯著自己,也沒說話,只是把上身被血浸透的軟甲脫了下來扔在了地上,又伸手去脫外面的衣服,見裡面的夾衣也星星點點地沾了些血跡,阿麥的眉頭皺了皺,稍猶豫了下便去動手解衣扣。那親兵見了,有些為難地說道:「誰也沒帶多餘的衣服,這夾衣就別換了,麥大哥先將就一下吧。」
阿麥的手停了下,抬頭詢問徐靜:「先生,這怎麼辦?要不您就先把將軍那披風借給我用,我好歹裹裹,怎麼也不好在先生面前光著屁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