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天寒,一入冬便多風雪,尤其是入了臘月更甚。十九那天晌午天上開始颳雪粒,到夜裡便轉成鵝毛大雪,直直撒了近兩天,二十一這天,天空才突然間放晴,太陽從雲層後露出來,把萬道陽光一把撒到被大雪覆蓋的江中平原上,映得四野里一片耀眼的白,閃得人眼睛生疼。
豫州城外的大道上,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湊堆走著,腳下的雪有些厚,一腳踩下去已能沒了腳踝,讓人走起來頗覺吃力。這些人大都是豫州附近的百姓,年關將近,或是去城裡賣些木柴換些茶鹽,或是去城裡採辦些過年的貨品。
不久前,豫州城守石達春不戰而降,豫州落入北漠之手,城內外的百姓著實恐慌了一陣,可沒料到的是北漠軍這次軍紀嚴明,對普通百姓幾乎秋毫不犯。
漢堡城破時的哭喊聲早已消亡在了烏蘭山脈的崇山峻岭間,而靖陽死去的三十萬南夏邊軍又離豫州百姓太遠,所以這些一輩子都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村野農夫們對戰爭並沒有太清晰的概念,國與國之間的爭鬥落入他們眼裡不過是城門上站崗的士兵換了身裝束,還遠不如來年的年景更重要一些。
於是,在經歷了最初的恐慌和懷疑之後,孱弱的豫州百姓竟然就這樣帶著一點點僥倖的心理漸漸安定下來,繼續順著自己原來的軌道生活。反倒是那些平日裏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無用書生們站了出來,一邊痛罵著叛國賊石達春,一邊用那些並不強壯的胸膛英勇無畏地挺向了北漠人手中明晃晃的刀槍。
站著的人一個個倒下去,只剩下那些彎腰求生的人瑟縮在一側,用恐懼而慶幸的眼光看著異族的刀槍飲飽自己同胞的鮮血。
在這裡,我們不知道是該痛心疾首地怒罵豫州百姓的麻木不仁,還是嗟嘆自古文人多傲骨,又或是該伸出拇指誇讚北漠元帥陳起手段的高明。
豫州城西一處林子邊上,一個農夫打扮的少年從林子里快步走了出來,跳上一輛等在路邊的平板騾車,對車上的年輕婦人低聲說道:「都藏好了。」
那婦人輕輕地「嗯」了一聲,並沒說話,明亮的眼睛機警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的情況,還好,附近並沒有行人路過。
那少年猶豫了下,還是忍不住問道:「伍——」
「叫娘子!」婦人糾正道,嗓音有些低啞,與其年輕姣好明亮的面容很是不符。
少年面上紅了紅,不自然地瞟了婦人一眼。婦人笑了下,又說道:「實在彆扭就叫大姐吧,反正一看我也比你大。」
「大——姐,」少年的舌頭還是有些打絆,神情極其不自然地問道,「為什麼連匕首也要埋起來?萬一遇到事情怎麼辦?」
年輕婦人遙遙地望了一眼遠處的豫州城,面色平淡地說道:「如果遇到事情,手裡有把匕首就管用了嗎?」她的嘴角突然彎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好看的弧形,轉過頭來看向旁邊的少年,玩笑道,「二蛋,你這可是要帶著新婚妻子進城買年貨的,好好的帶著兇器幹什麼?」
張二蛋被「新婚妻子」幾個字窘得面色通紅,不自覺地偷眼去看身邊的伍長阿麥。但見阿麥一身簡陋的村婦衣裙,濃厚的黑髮上抹了刨花水,用銀釵整齊地綰著,鬢角整齊,柔化了的眉眼下是凍得通紅的臉蛋,像是搽了過濃的胭脂,透露出鄉下婦人難以遮掩的土氣。更讓他不敢多看卻又控制不住總去偷瞄的是阿麥的胸口,那裡竟然也跟著起了變化,棉衣雖厚,卻仍遮掩不住那裡的曲線。張二蛋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覺察到張二蛋的目光,阿麥不急不緩地伸手入懷,摸索了一會兒,從裡面掏出兩個雪白的饅頭,在張二蛋面前晃了一下,又重新塞入了懷裡,還用手整理了一下兩邊的高度。
張二蛋恍然大悟,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傻傻地看著阿麥。
阿麥不禁失笑道:「傻小子,合上嘴吧,這還是我從商將軍飯桌上順下來的呢,人家將軍定力可比你強多了,神色不但一點沒變,還誇我聰明,說是一舉兩得,餓的時候還可以當乾糧吃。」
張二蛋更是傻眼,憋著紅臉說不出話來。
豫州城已經不遠,阿麥收了臉上的笑容,深吸了幾口氣,轉頭對張二蛋說道:「就要到了,你可準備好了?」
張二蛋連忙用力點頭,面容嚴肅地看了遠處一眼,答道:「嗯。」
話音剛落,腦袋上就被阿麥扇了一巴掌,他不解地看向阿麥,見她笑嘻嘻地說道:「屁!準備什麼?我們現在就是要進城的普通夫妻,有什麼好準備的?」
張二蛋愣了愣,隨即便明白了阿麥的意思,有些不悅地說道:「大姐,你不要在外面打我,我好歹也是你男人,回頭讓俺娘知道了又要罵你了。」
阿麥臉上立刻掛上了惶恐的神色,討好地往前湊了湊,替張二蛋撫了撫腦袋,輕聲慢語地央求道:「二蛋莫去和婆婆說,等奴家回去給你烙餅吃。」
明知道是演戲,張二蛋面色還是紅了下,憨厚地笑了笑,然後就聽見阿麥低聲說道:「快到了,我就不說話了,你別緊張,要想騙人就得先把自己騙了不可。我就是你的媳婦韓氏,我們臘月初九成的親,家境略有富餘,快過年了,你經不住我纏磨,所以帶著我來豫州城買些年貨。」
張二蛋點了點頭,熟練地甩了下鞭子,騾車便輕快地往前駛了過去。
豫州城落入北漠之手後,城防便都換成了北漠士兵,石達春手中的兵力只是主要負責城內的治安。天亮的時候城門就開了,現在日頭已經半高,城門外還是陸陸續續地有些南夏百姓在等著進城。城門處的北漠士兵衣裝整齊,軍紀嚴明,如果不是細看他們的裝扮,幾乎就會讓人誤以為他們本來就是守衛這個城市的士兵。
進城的時候很順利,北漠士兵只是照例詢問了張二蛋幾句,見他回答的並沒紕漏,口音又是豫州本地的,便沒再多問,揮了揮手放他們的騾車進城。整個過程阿麥一直沒敢抬頭,只做出一副膽小怯懦的婦人樣子,靜靜地坐在騾車上聽張二蛋用略帶懼怕的音調老實地回答北漠人的問話。
進得城來,阿麥和張二蛋均不覺長舒了口氣,張二蛋看了阿麥一眼,自然地詢問道:「大姐,咱們先找個客棧把車存下,然後再領著你買些胭脂水粉,好容易來一次。」
阿麥點了點頭,張二蛋牽著騾車沿著大街向城中走,雖然已近新年,可街上的攤鋪和行人並不多,遠沒有往年的熱鬧,阿麥暗自思忖,看來不管陳起手段如何高明,戰爭還是給這個富足的城市蒙上了一層陰影。
往前走了沒多遠,前面傳來陣陣馬蹄聲,十幾個北漠騎兵簇擁著兩個年輕戰將從街角那邊轉過來。街上的路人紛紛向街道兩邊避去,張二蛋不等阿麥吩咐便也引著騾車避到街邊,不露痕迹地用身體擋了車上的阿麥,跟著人群一起低頭等著北漠騎兵過去。
騎兵中為首的兩個北漠戰將年紀都甚輕,其中一個不過才十七八歲的光景,正側著頭眉飛色舞地和旁邊那個面容清冷的青年將軍低聲說著些什麼,說到興起處更是抽出腰間的長刀臨空虛劈了一下,然後又轉頭興沖沖地問道:「常大哥,你說是不是?」
聲音並不大,傳入阿麥耳中卻不亞於驚雷,如果她沒有猜錯,這個被稱為「常大哥」的人恐怕就是北漠軍中的殺將常鈺青了!她幾乎有點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想抬頭去看看那個殺了十五萬邊軍的殺人狂魔到底是什麼模樣。不過她還是忍住了,反而把頭更低地埋了下去,下巴幾乎觸及衣領。
阿麥並沒有猜錯,馬上的正是北漠殺將常鈺青,旁邊的那個少年也不是別人,是周志忍的外甥,人稱小霸王的北漠校尉崔衍。這兩人在北漠上京便極相熟,常鈺青長了崔衍幾歲,更是崔衍從小到大崇拜的對象。這次兩人在豫州相遇,崔衍少不得過來糾纏常鈺青,非央求他把自己調到他的帳下,以免在舅舅那裡整天挨訓。
從常鈺青那裡出來,崔衍的嘴就一直沒怎麼消停過,常鈺青話不多,只是靜靜地聽著,像是在思慮著什麼問題,並沒對崔衍的話太入耳。
崔衍比畫了下自己的刀法,見常鈺青並不怎麼熱情,自己覺得也有些無趣,便收了刀百無聊賴地打量街邊的南夏人,然後突然像是發現了些什麼,用刀背偷偷地拍了下常鈺青的大腿,低聲道:「常大哥,你看看兩邊這些南蠻子的熊樣,連看都不敢看咱們一眼。」
常鈺青聞言,嘴角不屑地挑了挑,沒有說話。
又聽崔衍說道:「元帥那裡還要讓我們把南蠻子看成自己的子民,可你看看他們這樣,先不說男人沒膽,就這娘們都跟咱們兒上京的女人沒法比,一個個都不敢正眼看人,哪像咱們上京女人一樣敢愛敢恨啊!」
常鈺青笑了笑,緩緩掃視了一下街邊臣服的南夏百姓,視線不經意地滑過緊貼街邊的那輛騾車時卻不由得頓了一下。車上坐了個年輕女人,一身鄉下人打扮並無特殊之處,頭也是低著的,卻不知為何讓他覺得有些彆扭。
這世上總有一種人,不論他的頭有多低、腰有多彎,他的脊背都是挺直的,像是每一塊骨頭每一塊肌肉都在繃緊著,保持在一個最佳的姿勢,隨時準備著站起。這樣的人,似乎天生就比別人少了某些東西,比如說——奴性。
很湊巧的是,常鈺青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出身、他的能力,還有他那輝煌的戰績都讓他有資本挺直了脊背。讓他哪怕在殿中面聖時,都不曾塌下自己的脊樑。
所以,當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特別還是在一個南夏婦人身上發現這種感覺時,常鈺青難免覺得怪異。沒錯,這婦人的頭是低著的,可是卻絲毫沒有畏縮的感覺,雙手穩穩地撐住了車板,像是隨時準備著借力躍起……
常鈺青不由得眯了眯眼。
崔衍見常鈺青的視線在街邊某處停頓,忍不住也看了過去,見是一個很土氣的鄉下婦人,不禁有些奇怪地問道:「常大哥,怎麼了?」
常鈺青沒有回答崔衍的問話,只是注視著騾車上的那個女人,就在要和她相錯而過時,突然從箭囊中抽出支箭來,也不搭弓,只是用擲暗器的手法向著那女人甩了過去。
這一切都太過突然,崔衍來不及問為什麼,張二蛋來不及用身體去當人肉盾牌,眾人甚至都來不及驚呼……箭就已經到了阿麥身前。
阿麥本能地抬頭,避與不避的念頭在腦中火花般閃過,只在一瞬間便做出了選擇,驚恐地把身體微側著往下蜷縮,用肩膀生生受了這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