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大亮,太陽從身後的山間躍出來,照在這些狼狽的士兵身上。這一仗下來,阿麥這邊又損失了二百多人,能趕到這裡的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人。陸剛被人扶著坐在地上,看到楊墨背著阿麥過來很是欣慰。
楊墨把阿麥放到地上,不發一言地坐到了一邊,阿麥拖著傷腳走到陸剛身邊,叫了一聲:「大人。」
陸剛的臉色已是灰白,他被崔衍當胸砍了一刀,看樣子已是撐不了太久了。「阿麥,第七營就交給你了!」陸剛攢了半天的勁才說出一句話來。
阿麥沒想到他會這樣安排,想要推辭,可一看到陸剛期盼的眼神,那些推辭的話竟說不出口,只好重重地點頭。陸剛笑了,不再和阿麥說什麼,只是交代其他還倖存的軍官,從今天開始阿麥代行營官一職,大家都沉默著,並沒人站出來反對。陸剛交代完了軍務便讓其他的人都先下去,他還有話要和阿麥說。幾個軍官都是陸剛一手帶出來的,跪下來沖著陸剛重重地磕了一個頭,然後便紅著眼睛退到了一邊。
阿麥上前扶住陸剛的身體,輕聲說道:「大人,您歇一會兒吧,韃子還追不上來。」
陸剛咧了咧嘴,有些困難地說道:「我不怕死,既然投了軍就早晚有這一天。」
阿麥的眼圈有些酸澀,使勁吸了兩下鼻子,說道:「大人放心吧,阿麥一定會把韃子引到將軍面前的。」
陸剛笑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有腦子,阿麥,反正我也要死了,就說些你不愛聽的話,這回也別怨將軍,他不是針對你我,誰讓我們西澤山在這個位置上呢!別再和將軍賭氣了,他心裡有你,我看出來了。」
「大人!」阿麥哭笑不得,想不到這個時候他還會跟她說這些,可不知為何,心中湧上來的卻是難言的酸澀,「阿麥騙了您,阿麥不是將軍的男寵,當時那麼說只是為了保命。」
陸剛愣了愣,語氣中透露出迷惑,「可連軍師……」
「大人!」阿麥打斷陸剛的話,突然覺得他說起這些來比剛才交代軍務的時候順溜多了,一點也不像是要咽氣的樣子,於是便說,「您歇會兒吧,我去安排一下下面的事務。」
阿麥說完叫來剛才的親兵照顧陸剛,自己則撐著根長槍去另一邊看張二蛋。她只當陸剛暫時沒事,卻忘記了這世上有種現象叫迴光返照,當胸的一刀,怎麼可能沒事?還沒等到她走到張二蛋身前,陸剛身邊的親兵就哭喊著叫起了大人,阿麥一下子僵在了那裡,待到緩緩地轉過身去,只見被眾人圍著的陸剛臉上一片死寂的灰白,雙目緊緊地閉著,再也不能婆媽地操心她和商易之之間的事情……
「背上大人的遺體,我們得趕緊往深處撤。」阿麥的聲音冷靜得不像話,話語間不帶一點生氣。
王七找了過來,背上了張二蛋,看到阿麥的樣子,想讓伍里的人過來背她,阿麥用長槍撐著身體,冷漠地說:「不用。」
楊墨從旁邊走過來,不發一言地把她手中的長槍丟在一邊,攥了她的手腕把她背到背上,「往西走。」他說。
是的,往西走,他們必須往西走,把韃子引到烏蘭山脈的深處,引到江北軍的包圍之中。
崔衍是被人抬到常鈺青面前的,他的脖頸處受了刀傷,被繃帶厚厚地纏著,已經說不出話來。常鈺青臉色鐵青,薄唇緊緊地抿在一起,幾乎成線。一邊的親兵帶著哭腔說:「崔將軍突然騎著馬衝到了最前面,我們趕過去的時候將軍已經受了傷,坐騎也倒在一邊,馬腿被南蠻子砍了……」
崔衍直愣愣地盯著常鈺青,喉嚨里發出「唔唔」的聲音,努力地抬起手來。常鈺青攥住了他的手,放柔了臉上僵硬的線條,輕聲道:「別急,大哥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
崔衍卻使勁把手從常鈺青手裡抽出來,在他手掌里寫起字來,他的手上還沾著血,在常鈺青的手心裡留下淡淡的血跡,字寫到一半,崔衍就再也支撐不下去,昏了過去。
常鈺青低頭看了看崔衍留在自己手心裡的字跡,用力地攥上了拳。那是一個「女」字,旁邊剛剛只畫出半道橫來,就斷在了他的掌心裡。
姜成翼見常鈺青如此神情,猜想到他會派大軍追擊往西逃竄的江北軍殘部,他猶豫了一下,出聲勸道:「將軍,請冷靜一下,我們不能中了南蠻子的圈套。」
常鈺青轉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寒聲說道:「事到如今,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崔衍受傷生死難料,如果就這樣看著江北軍逃入深山,陳起會如何想,周志忍和崔家會如何想,身後的朝廷又會如何想?常鈺青的嘴角綻出一絲冷酷的笑意,「商易之,我倒是要看看你這個圈套能做多大,看看到底是誰把誰吞入腹中!」
阿麥的日子很不好過,不能怨她,換誰被人拿著刀追著屁股跑都好過不了。五百對兩千,還不算常鈺青已經拔營的大軍,雙方的力量沒有任何可比性,阿麥現在除了擔心自己隊伍里士兵的腿,還擔心商易之的嘴,不知道他胃口有沒有那麼大,能把常鈺青的大軍都一口吞下。
阿麥不禁都有些後悔殺了崔衍,如果崔衍不死,估計常鈺青不會這麼發瘋。
李少朝過來問阿麥:「今天還要繼續加灶嗎?」
「加!」阿麥說道,「今天再增加一個營的。」
為了迷惑北漠軍,在與身後的兩千先鋒營拉大距離後,阿麥就開始吩咐挖坑增灶,虛虛實實,引著這兩千先鋒營在烏蘭山深處打轉悠。剛開始的時候,別說增灶,李少朝一聽她說要挖灶就提出了反對,說咱們跑得連鍋都沒了,用得著挖灶嗎!阿麥也不解釋,只是讓他去挖灶,從最初的不足一營到現在都快三營,搞得原本就沒脾氣的李少朝更是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看李少朝垂著腦袋走了,楊墨走過來坐下了,沉默了片刻突然問道:「要把韃子引到哪裡?」
阿麥抬眼看了看神態疲憊的楊墨,輕輕地搖了搖頭,有些嘲弄地說道:「我也不知道,商將軍和軍師神機妙算,誰知道他們會藏在哪裡。」
楊墨看著遠處都疲憊不堪的士兵們,面色沉重,「大夥身體都快熬不住了,而且……乾糧也快沒了。」
「總歸是不遠了吧……」阿麥把視線放向遠處的重重山巒,苦笑一下說道,「可別太高估咱們了,能引到了此處,咱們也算是盡了心了。」說完她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雜草,起身去看張二蛋,走了兩步又轉回身來,看著楊墨說道,「這幾天多謝了,我欠你這個情。」
楊墨卻道:「先記著吧,不過你好得倒快,兩三天工夫就能成這個樣子,實在稀奇。」
阿麥只淡淡笑了笑,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她的腳踝已近大好,雖然走路還稍有些不便,可已經不太礙事了。對於楊墨,她不得不感激,前幾天一直是他背著她趕路,百十多斤的大活人,又是山路,辛苦程度可想而知,雖然楊墨嘴上從沒說過什麼,可每當隊伍休息的時候,她都能發現他的腿在打戰。阿麥清楚,這份情她是欠下了。
張二蛋還活著,這一點讓阿麥很欣慰,更讓她感動的是這些天來無論情形多麼危急,伍里的兄弟都沒人說要拋棄他。張二蛋的傷在背上,一直都是在趴著休息,看阿麥過來,他抻著脖子想抬起身來,卻被阿麥一把給按下,「這樣就好!」
張二蛋羞澀地笑了笑,小聲叫:「大人。」
阿麥隨口「嗯」了一聲,伸手去摸他額頭的溫度,發現已經不是很燙了,忍不住打趣道:「你比我還像小強,我都服了。」
「小強?」張二蛋不解。
阿麥咧著嘴笑笑,沒接話。
王七湊過來說道:「這小子命還真是夠好,喬郎中那樣的人,愣是沒跑丟,你說這不是老天讓他來專門救他的嘛!」他又轉頭問阿麥,「大人,咱們是不是已經把韃子甩開了?」
阿麥點頭,「甩開有一段距離了。」
她的話一出,四周的士兵都不禁露了些笑容,沒日沒夜地跑了這些天,聽到這個消息的確讓人忍不住鬆了口氣。阿麥也是這樣認為的,一直緊張的神經也忍不住稍稍鬆懈下來。
得知韃子已經落下一段距離,再加上大夥實在都太過疲憊,接下來的行軍速度不禁有些緩下來。阿麥開始也沒放在心上,可等隊伍走到九里溝的時候,一個消息如晴天霹靂般炸在了阿麥的頭頂,爬到高處的士兵下來後一臉慌張地稟告阿麥,後面突然又發現了韃子的旗幟。
阿麥心頭一驚,發覺她還是有些低估常鈺青了。
大家都沒說什麼,可讓人窒息的恐慌還是在隊伍間瀰漫開來。
「再這樣下去,我們拖不垮韃子,反而會被韃子追死了。」臨時會議上,六隊的隊正說道。
阿麥沉吟不語,手指又下意識地敲打膝蓋,說實話,她現在也有些慌了。雖然她年少時耳濡目染過一些行軍打仗的知識,並且在軍事上顯露出一定的天分,可她畢竟只是個從軍不及半年的女子,怎麼可能和常鈺青那樣從小就在軍營和戰場上摸爬滾打的戰將相比?
「要不然咱們就在這裡和韃子拼了算了!」一個軍官意氣用事地說道。
「不行,」楊墨突然冷冷開口,「咱們這些人留在這,都是一個死。」
「那怎麼辦?」
阿麥突然抬眼掃了這幾個軍官一眼,沉聲說道:「我帶著一百人留下,在獅虎口攔擊韃子,其餘的人由楊隊正帶著往前,再往西走二百里,如果還找不到大營,就把人都散開,隱入山林!」
話一出口,大家都愣了,怔怔地看著阿麥,半晌說不出話來。留在獅虎口阻擊韃子,那分明就是去送死,就算獅虎口的地勢再險峻,可一百個人又能攔得了韃子多久?
阿麥不等大家回應,乾脆利落地從地上站起來,「我去召集自願留下來的兄弟,你們趕緊組織大夥往前走。」
「這事不能靠自願!」楊墨突然在她身後冷聲說道。
阿麥慢慢地轉身看楊墨,楊墨毫不躲避地和她對視。
「那楊隊正有什麼高見?」阿麥淡淡說道。
楊墨嗤笑一聲,甩了手裡的樹枝,說道:「你現在是營官,沒道理讓你留下來阻攔韃子。我留下來,不用一百人,只要我的第二隊,我要讓韃子看看什麼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阿麥靜靜地看了楊墨片刻,說:「好。」
楊墨突然笑了,走到阿麥面前說道:「我還有事想和大人商量一下,能不能借一步說話?」說完不等阿麥答應,便率先轉身往隊伍對面一塊巨石後走去。阿麥猶豫了下,還是跟了上去,楊墨一直在前面走著,直到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才停了下來,轉回身等著阿麥。
阿麥跟過去,問道:「楊隊正有什麼事就說吧。」
誰承想楊墨一言不發,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猛地把她推到了石壁上,伸手死死地按住了她的肩。阿麥心裡一驚,剛想要掙扎,胳膊卻被他全都摁住了,他用身體把她抵在石壁上,一隻手把她的兩隻手腕攥住了拉到了頭頂,低頭用力堵上了她的嘴。
阿麥頭皮一炸,想不到他叫自己到背人處竟是做此卑鄙行徑,不能呼救,只好抬了腿用力地去撞他的胯間,誰知他卻早有準備,早把腿擠進她的兩腿間,她一抬腿反而讓兩人的身體壓得更緊。而且他這簡直不是親吻,只管使勁地吸吮她的唇,用舌強行抵開她的齒關。同時,另一隻手順著她的衣角探進去,往上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柔軟……
阿麥沒想到會在這裡受到這樣的侮辱,恨得只想把面前的人千刀萬剮,所以當他的舌探入她的口內時,她便暫時放棄了抵抗,只想趁其不備一下子咬斷他的舌。誰知她剛張開了嘴,還來不及咬下去的時候,楊墨卻突然從她身上抽身離開,一下子把她被禁錮的手腳都撒開了,退後了兩步喘著粗氣看她。
阿麥刷地抽出了腰間的刀,惱怒地抵在了楊墨的脖頸上,卻沒想到楊墨啞著嗓子說道:「現在死了也值了!」
阿麥一怔,氣息不穩地瞪著楊墨。
楊墨突然低低地笑了,壓低聲音說道:「親也親了,摸也摸了,你以後就是老楊家的媳婦了。要是你還有機會生孩子,別忘了讓一個姓楊,給我們老楊家傳個香火!」
楊墨說完用手直接推開了阿麥的刀,轉身便往外走去。阿麥站了片刻,腿上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然後就聽見楊墨粗著嗓子在那邊喊:「第二隊的兄弟給我集合!咱們在獅虎口讓韃子瞧瞧什麼是南夏的男人!」
阿麥把衣服抻平,平復了一下呼吸,隨後也大步向隊伍處走去,馬上集合了隊伍接著往前趕路。楊墨及他的第二隊則留在了原處,準備掉頭回去後面的獅虎口攔擊韃子。阿麥用力地抿著唇,告訴自己不要回頭,走了幾十步後,卻突然聽見楊墨大聲地在後面喚她的名字。她怔了下,緩緩地回頭,看到他在後面的一塊山石上笑得燦爛,沖著她招手,然後大笑著喊:「阿麥!別忘了,照看好我媳婦!」
他的笑容是她從未見過的絢爛,阿麥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應了一聲:「好!」然後轉回身大步地往前走去。
是日,獅虎口一戰,江北軍第七營第二隊阻敵半日殺敵三百,隊中六十七壯士皆壯烈犧牲,隊正楊墨身中七創,斷一臂,倚壁而亡,至死刀未離手。
——節選自《盛元記事》
不知是誰先開始唱起了戰歌,慢慢地大家都跟著和了起來,阿麥也張了嘴,卻發現自己嗓子嘶啞得唱不出調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