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鈺青本沖在最前方,見狀猛地勒馬,照夜白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常鈺青順勢把長槍往地上一紮,反手摘弓,指間扣一枚流星白羽箭,拉弓便向阿麥射去……
像是有所感應一般,阿麥在馬上下意識地回首,只見身後不遠處常鈺青飛馬揚弓,疾射而來。瞬間,阿麥腦中閃現無數回憶:想當日在那漢堡城頭,常鈺青談笑間射向自己,險些將她釘在城牆之上;豫州城裡,他隨意甩出的箭便險些射穿自己的肩膀。而今他全力而發,威力自然非同尋常,不過彈指之間,那箭已挾風雷之聲來到面前。阿麥雙眸驟緊,只覺得腦中似有根弦猛地一緊,牽扯著全身的筋絡都跟著抽搐起來,想要躲避,可身體卻似已不聽使喚。
完了!阿麥心道,自己的小命看來就要丟在這人手上了。
可就在這瞬間,突然只聽另一側傳來尖銳的破空之聲,阿麥來不及反應,一支羽箭便緊貼著她的鬢邊擦過,啪的一聲,空中似乎有驚雷響起,轉眼間那箭已與常鈺青所射來的羽箭在空中相撞,瞬時間火花四濺,兩支羽箭頓時爆裂粉碎。
事發突然,常鈺青也不由得一怔,可隨即嘴角卻浮現一絲冷笑,回手從箭筒中連抽幾支箭,並不刻意瞄準,只飛速搭弓一一射去。他動作奇快無比,片刻工夫便已射出十幾支,箭箭不離阿麥左右。
此時的阿麥已經無暇去看常鈺青向自己連射疾發的追命箭,從剛剛兩支箭在她面前爆裂之後,她便轉回身緊貼在馬背之上,不再理會身後的常鈺青,只是策馬狂奔,她很清楚,只要早一步馳回江北軍陣中,便能早得一分安全。
可就在她飛馬回營之時,突聽得陣前兵士們發出一陣驚呼,只見隊列之中,商易之策馬而出,回手間已取出十餘支箭,手中一捻,將其扇形排開,抬弓搭箭,弓如滿月,放手之間,那羽箭便如流星般直向阿麥射來。
低頭,再低頭。阿麥已經沒有選擇,只有將身體壓得更低,幾乎貼到了馬背之上。只聽得頭頂破空之聲驟起,一個連著一個的爆裂聲響起,緊接著,便有碎木屑飛濺而來,打在頭上臉上,隱隱刺痛。
軍中爆出震天的喝彩聲,阿麥的馬已衝到陣前來到商易之馬前,商易之信手微撥馬頭,避開直衝過來的阿麥。
一直衝到弓箭陣前,阿麥才收住前進之勢,可那馬卻停不下來,情急中她只得猛勒韁繩,胯下坐騎雙蹄高高揚起,幾乎把她掀翻下去。半晌,阿麥才控制住馬勢,在陣前停了下來。由於驚嚇連連,此時她已面無血色,鬢角臉頰處更有一道道紅痕,越發顯得驚魂未定。雖然剛從鬼門關衝出來,可阿麥卻不敢怠慢,掉轉馬頭立在了商易之不遠處,向對面陣前的常鈺青看去。
見此情形,常鈺青冷笑,棄弓取槍,槍尖遙遙直指商易之。只聽得戰鼓聲驟然響起,兵士以矛戈頓地,發出地動山搖般的響聲。
這邊商易之卻面不改色,只揮手讓後面的弓箭手往前壓上,發令官一聲令響,只見萬支羽箭如流矢般飛射向敵軍陣前,遮天蔽日。
只一輪箭雨下去,北漠軍中就倒下了士兵無數,常鈺青把一支長槍舞動得潑水不進,不但不退反而縱馬向江北軍陣前沖了過來。一見主將如此英勇,北漠軍士氣大漲,呼喊著沖著江北軍陣撲過來。
江北軍中的弓箭手速射過幾輪之後往後退去,換上了步兵向前,由軍中的幾員猛將帶領著沖著江北軍對沖了過去。
有親衛上前欲護著商易之退向陣後,卻不想商易之抬手止住了他們。他再次抽箭搭弓,把弓拉到大滿,可手指卻遲遲沒有鬆開。
遠處在人群中廝殺的常鈺青突然向這邊看了過來,目光如炬,在看到商易之後頓了下,嘴角輕輕彎起,掛上了一絲譏諷的笑。
商易之笑了下,緩緩垂下了弓。
「放出信號,讓唐紹義從後面衝擊北漠的大營吧。」商易之吩咐旁邊的傳令官。
與此同時,北漠軍中一名軍官縱馬奔到常鈺青的身邊,報告說大營後發現江北軍騎兵聚集。常鈺青冷笑一聲,說道:「來得正好,我就怕他們不來呢。」
長谷外,唐紹義靜靜地坐在馬上看著遠處山巒,在看到一處峰頂燃起了狼煙之後,終於慢慢地舉起了佩劍。
而在更遠處的山林中,姜成翼還帶著五千北漠鐵騎在靜靜地守候著……
史載這是一場極其混亂的戰爭,先是時為隊正的麥帥領五百殘兵引北漠常鈺青大軍輾轉一千餘里至平家坳,然後是當時還是江北軍主帥的夏成祖以身犯險,激得常鈺青不顧一切地領軍深入,然後是唐紹義以騎兵兩千從後奇襲北漠大營……一般戰役到這裡也就該結束了,可惜指揮這場戰役的雙方統帥都是不怎麼厚道的人。
常鈺青不厚道,明知前面是坑還往裡面跳是因為他還留了後手,讓姜成翼帶著五千精銳騎兵潛伏在後,為的就是要吃掉江北軍的伏兵。商易之和徐靜更不厚道,愣是把唐紹義的騎兵也作為了餌,真正的一千騎兵精銳卻是奔了北漠大軍的糧草而去,一把大火,趁著風勢,把幾萬人的糧草燒了個乾淨……然後,商易之便帶著江北軍迅速地消失在了烏蘭山脈的崇山峻岭中。
原來,商易之和徐靜的真正目的不是想吃掉常鈺青的大軍,而是要……餓死他們。
混亂,亂成一團麻的戰役,可更亂的還在後面。原本被徐靜派出去當做誘餌的江北軍四個營,雖然在開始沒能起到引誘北漠大軍的作用,可在後來卻起到了意料之外的作用。要說還是中級將領們老實,當然,老實這個詞也可以用另外一個詞來替換,那就是「死心眼子」。將軍和軍師吩咐了要打一下就跑,他們便打一下就跑,可發現北漠人根本不追,挨打了也不追,這江北軍也奇怪了,只好回頭再打一下……這就有點像幾個小孩子拿石塊丟個大人,雖打不死,卻能打疼打流血,也著實讓挨打的人心煩。
不是常鈺青不想追,是他實在沒工夫追,軍中的士兵也沒體力再和江北軍在山中繞圈子玩。自從糧草被燒,常鈺青便急命軍隊後撤,想找個地方補充糧草,可找了幾個原本標註為村鎮的地方,卻發現早都已人去屋空。人不在了,家畜和糧食自然也不會留下,原來商易之還給他來了一手「堅壁清野」。
平家坳一戰,北漠軍損失了不足一萬人,而從平家坳到走出烏蘭山,北漠軍卻損失了將近兩萬,四千騎兵下馬變步兵,戰馬均被殺死充了軍糧。
走出烏蘭山後,從豫州運過來的救急糧草也送到了。困頓不堪的北漠軍戰士們精神均是一振。常鈺青吩咐軍需官去安排糧草事項,然後自己也出了大帳,獨自牽了照夜白出來,一人一馬在野地里漫無目的地轉悠。轉到了一處對著烏蘭山的緩坡處,他撒開照夜白,放任它隨意地啃著地上鑽出來的嫩草,自己卻在緩坡上尋了處地方躺了下來,隨手扯了根野草莖放進嘴裡叼著,頭枕著胳膊看著遠處高低起伏的烏蘭山脈發獃。
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場失敗,而且敗得徹底。幾千騎兵變成步兵,五萬大軍現在只剩下了兩萬出頭……唯獨能給他點安慰的是崔衍總算活了下來,崔衍受傷後就被送回了豫州,今天信使捎來了他的平安信。
其餘……他敗得一塌糊塗。
想不到他常鈺青也會有慘敗的時候,想不到商易之和徐靜竟能做出如此計謀,想不到那個叫阿麥的女子竟然會是江北軍中的軍官!一抹嘲弄的笑爬上常鈺青的唇角,那雙看似平靜的眸子里激流暗涌。
這一次,有太多的想不到了。
不遠處的照夜白半天不見主人動彈,跑過來探下頭頗有靈性地蹭了蹭他的頭臉。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照夜白,目光仍注視遠處的烏蘭山脈,輕聲說道:「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再打回去的……」
同一片天空下,是烏蘭山中的江北軍大營。其實不能叫做大營,因為從平家坳之役後,江北軍就被商易之分成了幾路逃竄。其實也不能叫做逃竄,按照徐靜的說法那叫戰略轉移。
張二蛋的傷勢已好了大半,那樣的一刀,雖然崔衍到最後收了力道,可還是幾乎把張二蛋的後背砍成兩段,沒能要了他的命簡直就是奇蹟。阿麥看著軍醫給他換好了葯,讓他一個人在帳中趴著,然後送軍醫出了軍帳,先隨意地問了幾句張二蛋的傷情,隨後就把話引到了將軍身邊的侍衛官張生的傷勢上。
「張侍衛官的傷勢也無大礙了,那一槍只是挑穿了他腰側的皮肉,並沒有傷到內臟。只是——」軍醫低低地嘆息一聲,「混戰之中,張侍衛官的一條腿被馬踩折了,接骨又晚了些,怕是以後行走會礙些事。」
軍醫搖著頭離開,阿麥失神了片刻,還是轉身往中軍處走了去,等走到了張生的帳篷外,她又停下了腳步。
這一刻,阿麥有些不知該如何去面對張生。
張二蛋也是為了保護她而受傷,可她能夠坦然地面對他,因為他護了她,而她也沒有捨棄了他,不管多難,她都一直沒有拋棄過他。可對於張生,阿麥心中卻存了一份愧疚,在常鈺青紅著眼向她衝殺過來的時候,是張生擋在了她的身前,而她卻掉轉了馬頭往後逃去。她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何毫不猶豫就把張生丟在了身後。
也許潛意識裡她一直把張生當做商易之的人,而不是像張二蛋那樣是她的兄弟。商易之可以隨意地拋出她去做誘餌,於是她也便把張生隨意地拋棄了。
正在猶豫間,卻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叫:「麥大人?」
阿麥回頭,見是商易之侍衛隊里的一名親衛。那侍衛看了看阿麥,又看了看帳門,有些奇怪地問:「麥大人,果真是你,是來看張大哥的嗎?為何不進去?」
阿麥有些尷尬地笑了下,正想著怎麼回答就聽見張生的聲音從帳內傳了出來,「是麥大人在外面嗎?」
阿麥只得應道:「是阿麥。」說著便挑簾走入帳內,笑著問,「我過來看看你,怎麼樣?好些了嗎?」
張生坐在一張矮床上抬頭看她,面色輕鬆,說道:「沒事,就是腿不太方便,我就不起來給大人行禮了。」
阿麥的視線落到張生那條被木板綁著的腿上,有些不自然地扭過臉去,低聲說道:「張大哥,我還叫你張大哥,你也別喊我什麼大人了,還叫我阿麥吧。」
張生笑了,爽快地說道:「行,阿麥,我也不和你客氣,自己找地方坐吧。」
阿麥點了點頭,隨意地往地上的毛氈上一坐,想問張生的傷勢,可張了嘴沒法說出口來,她明明已經從軍醫那裡都知道了,好了也會落下跛腳了,為何還要做那個虛偽的樣子?
過了半晌,阿麥才低下頭澀聲問道:「張大哥,你可怨我?」
張生一怔,隨即笑道:「好好的,我怨你幹嗎?」
阿麥鼓起勇氣抬頭直視張生眼睛,說道:「如果不是要護著我,你就不會受傷;如果當時我沒有棄你而走,也許你的腿就不會被馬踩折。」
張生靜靜地看了阿麥片刻,正色說道:「我護著你,因為這是我接到的軍令,如果當時你傻乎乎地留在那裡,只會被常鈺青殺死,那樣我就不只是折一條腿而已。」
阿麥怔怔地看著張生。
「再說,傷我的是韃子,我好好的怨你做什麼?」張生又問道,他笑了下接著說道,「阿麥,你也做過幾天親衛,難道還不知道嗎,我們做親衛的,就是要用自己的命去保護將軍的命,若是都像你這樣想,將軍還要我們親衛做什麼?還不如一個人跑得快些。」
「可是……」
「沒有可是,將軍給我的軍令就是保護你,我保護了,就是我完成了將軍交給我的任務,我沒有失職,難不成你還想讓我完不成軍令回來受軍法處置?」張生笑著問。
阿麥說不出話來,可看著張生的斷腿,心裡還是難受,便找了個借口從帳中出來了。正想回自己營中,卻又意外地碰到了徐靜,她轉過了身往另一邊走,想避過去,可誰知卻還是被徐靜認出了背影。
「阿麥!」徐靜叫。
阿麥只得停下轉過身來,看著徐靜恭聲叫道:「軍師。」
徐靜拈著鬍子笑了笑,問:「過來看張生?」
阿麥點頭,說道:「是,過來探望張侍衛官,沒看到軍師從那邊過來,請軍師恕阿麥不敬之罪。」
徐靜早看出來阿麥明擺著是想躲他,卻也不揭破,只是笑道:「幾日也不見你過來,不會是因為還在惱我吧?」
阿麥弓了弓身,說道:「阿麥不敢。」
「嗯,你說不敢就不敢吧。」徐靜笑道,「你校尉營官的任命這兩天就要下去了,還在第七營吧。」
阿麥說道:「多謝軍師提拔。」
「好好帶兵,」徐靜一副長者口氣,「缺的人我慢慢給你補上,你也可以和其他的將領學一下,琢磨一下怎麼把兵訓好。」
聽著徐靜這些話,阿麥心中一動,面上不動聲色地問道:「先生,現在哪裡有時間讓我們練兵啊,韃子這次吃了大虧,更不會善罷甘休了,下次還不得來更狠的啊。」
徐靜捋著鬍子看一眼東方,眯著小眼睛笑道:「韃子最近沒空惹咱們了。」
「為何?」
徐靜神秘莫測地笑了笑,說道:「你等著吧,沒兩天就有準信了。」
兩天後,江北軍在北漠都城的細作傳回信報,北漠小皇帝不顧眾臣的反對御駕親征,親率二十萬大軍出了京都,打算親自指揮攻夏之戰。
這個消息收到沒有多久,南夏朝廷對江北軍的封賞也到了,商易之被封為江北軍元帥,統領江北軍。其他的將領也都跟著水漲船高地集體升了一級,於是,在升做校尉後不到半天,阿麥便又成了偏將,只不過乾的還是營官的活兒。
從此以後,江北軍中的軍官普遍都比其他軍中同職軍官高了一級。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