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生與張士強領了軍士沿河尋找阿麥暫且不提,只說唐紹義在中軍得到軍士回報說阿麥落入河中生死不明,心中似被重鎚猛然捶了一記,只覺悶痛無比,一時竟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耳邊只響著那夜在泰興城外阿麥喚住他說的話:「大哥,不是你一定要活著,也不是我一定要活著,是我們,是我們一定要活著!」
一旁的衛興與林敏慎聽得也是心驚,林敏慎看著那軍士連聲問道:「怎會落入河中?那常鈺青呢?」
軍士答道:「遠遠看著是常鈺青將麥將軍扯落河中,待我們趕到河邊時,岸上只餘下常鈺青的盔甲。」
衛興看了看堆在地上的盔甲,精鋼而制的鎖子甲,正是北漠制式。
林敏慎見常鈺青既然卸甲,必是有所準備地落入河中,只是阿麥全身鎧甲地下去,怕是凶多吉少了。他知唐紹義素與阿麥交好,現見唐紹義一直沉默無聲,不禁轉頭向他看去。
唐紹義面上不見悲喜,只緩緩將視線從常鈺青鎧甲上移開,轉身對衛興道:「不管常鈺青是生是死,我們只對外宣稱他已被我軍擒殺,再找與他身形相似之人穿上這套鎧甲,縛於我軍陣前,亂敵軍心,激常鈺宗、崔衍出戰!」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意外,想不到唐紹義竟隻字不提阿麥。
唐紹義未理會眾人的訝異,繼續說道:「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休整各營兵馬,趁崔衍殘部收攏不及,常鈺宗又軍心不穩之際,一舉將韃子殲滅。」
衛興點頭稱是,一面著人去辦此事,一面又派人去囑咐張生,沿河搜救阿麥。
唐紹義從衛興處出來,剛行幾步便聽身後有人喚他,林敏慎從後面追了上來,看了看唐紹義神色,關切問道:「唐將軍,你沒事吧?」
唐紹義淡淡一笑,反問道:「我能有何事?」
林敏慎看唐紹義片刻,猶豫一下,才又說道:「麥將軍那裡……」
「林參軍!」唐紹義突然打斷林敏慎,說道,「既是軍人,戰死沙場便是常事,有何好說的?」
林敏慎被他說得無言,唐紹義轉身離去,直走到坐騎旁,抬腳踏入馬鐙,又用雙手抓了馬鞍,竟幾次用力才翻上馬背。林敏慎在後面看得搖頭苦笑,心中竟也騰起一陣悲涼來。
阿麥再睜開眼時已是深夜,深邃的夜空被繁星映得發藍,星光透過頭頂的枝葉灑下來,顯得有些斑駁。阿麥覺察到身下的觸感不太對勁,抬了手剛想動,耳邊突傳來常鈺青冷冷的聲音,「別動!」
阿麥身體下意識地一僵,沒敢動,眼珠卻四下轉著,很快就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躺在地上,而是躺在一棵大樹的樹杈處。只一個枝杈處就能讓她平穩躺了,可見這樹很粗大。過了片刻,阿麥等不到常鈺青的動靜,忍不住微微轉頭向他剛才發聲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他坐在稍高一些的大樹椏上,正埋頭包紮肩膀處的傷口。
常鈺青抬頭瞥見阿麥看他,淡淡解釋道:「我火摺子在水裡丟了,我看你身上也沒有,夜裡沒法生火,樹上還安全些。」
阿麥輕輕地「哦」了一聲,手抓住樹榦小心地坐起身來。她身上的鎧甲早已沒了,只穿著南夏軍中制式的軍裝,還半濕著,粘在身上讓人感到很不舒服,阿麥微微皺了皺眉頭。她看了看四周,像是片山林,耳邊還能聽到隱隱的水流聲,應該是離河邊不太遠。
常鈺青肩上的刀傷已包紮完畢,也不說話,只冷眼瞧著阿麥,見她對自己身體的狀況絲毫不以為意,只是默默打量四周的環境,忍不住低低冷笑了兩聲。
阿麥轉臉看向常鈺青,見他仍赤著上身,左肩處用白色布帶纏了個嚴嚴實實,上面還星星點點地透著些深色,像是滲過來的血跡。
常鈺青順著阿麥的視線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肩頭,再抬臉時嘴角上已是帶了些戲謔,問阿麥:「怎麼?看著有點眼熟?」
阿麥瞥一眼常鈺青,平靜地說道:「君子不乘人之危。」
常鈺青揚眉,挑釁,「誰說我是君子了?」
阿麥不以為意,淡淡笑了笑,說道:「多謝你救了我性命。」
常鈺青聽了此話眉眼卻是一冷,冷聲說道:「我本來沒想救你,你不是水性好嗎?我就讓你直接沉底死在水裡。」
阿麥輕聲道:「可你還是把我撈上來了,所以,我還是要感謝你。」
常鈺青聞言一怔,忽地笑道:「我救你也沒安什麼好心,只是覺得就這樣淹死你反而太便宜你了。」
阿麥默默看常鈺青片刻,突然嗤笑道:「活著總比死了佔便宜,是不是?」
常鈺青也沉默了片刻,只是看著阿麥,忽地咧嘴笑了一笑,坐直了身子說道:「你這裡總是要記我的救命之恩,我要是再推辭也是不好,既然這樣,我就認下了你欠的這份恩情,只是問問,你要怎麼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呢?」
阿麥卻沒想到他突然這樣問,略微一愣,正色說道:「他日戰場之上,你若落人我手,我必留你一命。」
常鈺青聽了嗤笑道:「你的話,我若再信便是傻子。」
阿麥淡淡道:「信與不信在你,說與不說在我。」
常鈺青不置可否,阿麥也不再說,只用手扶住了樹身往下探頭,見這棵樹既粗又直,樹杈離地甚高,不知常鈺青是如何將她弄上來的。
常鈺青只道阿麥想要下去,出聲說道:「你若是不怕摔,直接跳下去便可。」
阿麥轉頭看常鈺青一眼,手下反而將樹身抓得更緊。常鈺青見她如此反應,不禁想笑,唇角剛勾了一勾卻又收了回來,只抿著唇默默看著阿麥一舉一動。
阿麥那裡雖抓緊了樹榦,卻仍覺得有些眩暈,心中暗覺奇怪,往日站於懸崖之上都不覺如何,今日怎麼只在這樹上便有些畏高了?林中有風,她身上衣服又是半濕,小風一吹只覺得冷,轉頭看常鈺青,見他依舊是赤著臂膀,忍不住問道:「你可覺得冷?」
常鈺青被問得一怔,答道:「還好,你覺得冷?」
阿麥點了點頭。
常鈺青想了想,說道:「許是你濕衣穿在身上的緣故。」他指了指晾掛在樹枝上的衣衫,又調笑道,「本想把你衣服也一起晾上的,可又怕你醒了以後害羞,便也沒脫。你現既覺得冷了,不如像我一樣脫光了晾一晾好了。」
阿麥聽了也不反駁,反而是閉上了眼。常鈺青瞧她奇怪,生怕她再耍詐,心中又提防起來,可等了片刻也不見阿麥動靜,反而見她身體隱隱晃動起來。
「阿麥?」常鈺青出聲叫道,見阿麥依舊沒有迴音,不由得從樹丫處站起身來,戒備地向阿麥處探了探身,嘴中卻說道,「阿麥?你休要使詐,小心白白摔了下去。」
阿麥終有了些反應,緩緩抬頭看向常鈺青方向,喃喃道:「常鈺青,我……」
常鈺青揚眉,「嗯?」
阿麥卻再無下言。常鈺青正奇怪間,突見阿麥身體猛地往後一倒,竟直直地向樹下栽去。常鈺青心中一驚,下意識地伸手便去拽阿麥,誰知非但沒有將阿麥拽住,反而被她帶得也向樹下栽了下去。常鈺青不及思考,急忙將阿麥扯入懷裡抱緊,同時腰腹用力一擰,翻過身來以自己背部著地,又帶著阿麥在地上滾了兩滾,這才卸去了下落的勢道。
肩上剛剛包好的傷口再一次被扯裂,常鈺青這才後悔起來,心中只念:「壞了!又著了這丫頭的道!」
誰知伏在他身上的阿麥卻仍是沒有動靜,只聽得呼吸聲甚是急促,常鈺青心中詫異,伸手去摸她的額頭,果然觸手燙人,竟是高燒起來。難怪會從樹上栽下,原來不是使詐,而是燒得失去了意識。常鈺青將阿麥從身上移開,俯身看了看她,略一思量便將她從地上扶起,因他一側肩膀受傷,若要將她抱起已是有些吃力,乾脆就將阿麥往另一側肩上一扛,轉身疾步向河邊走去。
離河邊不遠零零散散地住著幾戶人家,常鈺青早在上岸之前便已看到,只是因不想被人發現才帶著昏迷的阿麥進了山林。現如今阿麥燒得如此厲害,再也宿不得林中,他也只能帶著阿麥過去投宿。
山林邊上,常鈺青停了停,先把阿麥身上的軍衣脫了藏好,只留她身上中衣,又將她的髮髻打散放下,這才又重新扛了起來,揀了家最靠山林、房屋也很破舊的莊戶,上前拍門。
直拍了半天,院中的狗也跟著叫了半天,屋中才有動靜,一對老夫婦打著燈籠相攜著出來,走到院門處卻不開門,只問是誰。
常鈺青的瞎話早已編好,只說是一對訪親的夫妻,在船上遭了水賊,非但財物被搶了一空,人也被賊人扔下了船。他還好,只是受了些傷,妻子卻因嗆了水發起高熱來,野外天寒,妻子實是受不起了,只得來求借宿一晚。
那老夫婦聽常鈺青說話溫文有禮,便給他開了門,舉著燈籠一照,見他雖是赤著臂膀,面貌卻是俊逸非常。旁邊托抱著披頭散髮的妻子,頭倚在他的肩上,眼睛緊閉,雙頰赤紅,果然已經燒迷糊了。
那老夫婦連忙將常鈺青讓進門,常鈺青雖說有間柴房便可,可這對老夫婦卻心地甚好,不忍心看阿麥如此模樣再睡柴房,說家中只他們兩人在家,兒子參軍未歸,屋子還空著,他們去兒子屋中睡即可。
常鈺青嘴上稱謝,動作卻不拖拉,將阿麥抱到屋中床上,又問那老婦能否燒些熱水來給妻子喝。那老婦忙去了,過了一會兒便端了一大碗熱薑湯來,說是先給阿麥喝了發汗,若要尋郎中,只能等天明去鎮上尋了,附近村中並無郎中。
常鈺青應了,將阿麥扶起給她灌下薑湯,又用被子給她蓋嚴實了,這才回身向那對老夫婦道謝,說因身上錢財都被水賊搶了去,只得等以後再圖報答了。幾句話說得老夫婦很是不好意思,反而直說自家窮困,實在沒什麼好的待客,又替常鈺青罵了那子虛烏有的水賊幾句,這才回屋睡覺。
常鈺青待他們走了,又側耳聽了一聽,聽那兩人的確是回了主屋睡覺,這才在阿麥身邊坐下,不時地更換著阿麥額頭上的濕手巾,默默等著天明。
阿麥雖然燒得糊塗,卻也不是一直全無意識,常鈺青和那對老夫婦的對答也是聽進去幾句,只是啞聲叫常鈺青道:「莫要胡亂殺人。」
常鈺青開始並未聽清,待湊近了阿麥嘴旁才聽得清楚,知她是怕自己會殺了這對老夫婦滅口,不禁低聲笑道:「你什麼時候這樣心善了?先別管別人,顧得你自己就好了。」
聽他這樣說,阿麥心中一松,不再費力提著精神,頭一偏,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阿麥很少能睡得這樣熟,因一直是假扮男裝,不論是早前流浪時還是後來進入軍中,她總是睡得很警醒,稍有動靜便會驚醒過來,像這樣睡得毫無防備的時候極少,也就是在盛都商易之侯府中有過幾日這樣的時光。
這樣一睡就是兩日多,再醒過來時已是正午,常鈺青仍在床邊坐著,臉上已有了一層短短的青胡楂。看到阿麥睜開眼,常鈺青咧嘴笑了笑,卻說道:「你說你長年都不見長鬍須,連喉結也沒有,他們怎會看不穿你的身份?」
阿麥久睡乍醒,目光還有些迷離,只安靜地注視著常鈺青,像是並未聽清常鈺青的問話。
常鈺青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的灰色短衫,笑問道:「怎麼樣?是不是依舊英姿瀟洒,氣宇軒昂?」
這句話阿麥倒是聽清楚了,不禁莞爾,輕聲道:「還不錯。」
外面有人拍門,那老婦端了一碗黑糊糊的湯藥進來,見到阿麥醒來,臉上也是一片喜色,說道:「小娘子醒了就好,這湯藥可就好喂多了。」
常鈺青笑著道了聲謝,接過葯碗來,又將阿麥從床上扶起小心地將葯喂下。
那老婦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向阿麥贊常鈺青道:「小娘子好福氣,嫁了這樣一個體貼郎君,真是羨煞老婆子了。」
阿麥聽得哭笑不得,神情頗為無奈。
常鈺青似笑非笑地瞥一眼阿麥,對老婦笑道:「她卻總是不肯知足,時不時就甩臉子給我瞧。」
老婦也跟著笑起來,說道:「小娘子一準是臉皮子薄,受不得小郎君玩笑。」
阿麥知常鈺青定是向這對農家夫婦隱藏了身份,也不便揭穿他,只面無表情地聽著常鈺青與那老婦說笑。那老婦與常鈺青談笑了幾句,忽地一拍巴掌,叫道:「哎喲喲,你瞧我這老婆子的記性,只顧著說話了,竟然把要緊事給忘了。」
老婦說著,從腰間摸出兩個銀錠來交給常鈺青,交代道:「鎮上只一家石記當鋪,石掌柜說小郎君的玉確是好玉,偏這兵荒馬亂的年景,實是不願收這些東西的,如果小郎君非要當,也只能給這些了。俺家老頭子和他活說著呢,如果小郎君不滿意,三天之內可拿銀子將玉換了回來。」
常鈺青隨意地掂了掂那兩錠銀子,笑道:「這樣便夠了,多謝您二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