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街道上更夫打出一快三慢的咚咚聲,阿麥不敢再耽誤,避開更夫疾步向城守府走去。待回到城守府牆外,又尋了出來之處翻進城守府內,小心避開巡夜的侍衛,重又摸回到自己小院。直到輕輕地關上院門,阿麥一直提著的心才放下來,轉過身欲抬腳回房,卻又突然停了下來,只直直地站著不動。
院牆的暗影處,林敏慎見阿麥如此乖覺,卻是輕輕地笑了,將抵在阿麥身前的劍尖向後收了半寸,低聲笑道:「麥將軍果然是個極識時務之人。」
阿麥沉默一下,突然問道:「你將我房中侍衛怎樣了?」
林敏慎笑著反問道:「若是已殺了,你能如何?」
阿麥抬眼看向林敏慎,淡淡答道:「殺你。」
林敏慎聞言稍怔,過了片刻忽地笑了,說道:「阿麥,我真是喜歡你的性子,待這裡事畢,你同我走可好?」
阿麥冷漠地看著他不語,林敏慎自己都覺得無趣起來,便收了臉上笑意,說道:「麥將軍,深夜去哪裡了?」
阿麥不答,卻是問道:「林參軍的戲不打算繼續扮下去了?還是說你現在便沉不住氣了?」
林敏慎將劍尖緩緩抬高至阿麥的喉間,冷冷問道:「你真不怕死?」
阿麥輕輕一哂,答道:「怎麼會不怕?只是……認定你沒理由殺我。」
林敏慎搖搖頭,道:「若是你今夜沒有出去,我也許會留你一命,可你去了,我便再也不能留你了。」
阿麥心中一動,早在盛都時她便猜測林相併非如外界傳聞的那般與商家水火不容,現聽林敏慎如此說,心中更加篤定,於是便故意試探道:「你若殺了我,如何向他交代?」
「他?」林敏慎停了一停,又說道,「阿麥,你的確很聰慧,但是你卻不懂我林家和他的關係,我林家在他身上押得太多,容不得有半點閃失。現在除了你,他不會因你而對林家怎樣,但若是晚了,卻怕是要有變數了。」
阿麥想了想,說道:「我卻仍是不懂,你們為何要非殺我不可?」
林敏慎看向阿麥,見她面上不似在作偽,皺眉問道:「你果真不知道原因?」
阿麥笑道:「既然我們同保一人,應是算作同僚才對,我與你林家並無糾葛,怎的就礙了你們的眼?」
林敏慎默默看阿麥片刻,忽地嘆了口氣,答道:「他若事成,則柔當為他皇后。」
阿麥聽他說出則柔名字,不禁也憶起翠山之上那個溫柔嫻雅的女子,當下便說道:「則柔小姐當得起。」
此言一出,林敏慎卻是一愣。
阿麥聰慧,又怎麼會不知他心中所想,淡淡笑了笑,說道:「若是為了這個,你們實不用殺我,阿麥只是阿麥,麥田之中粗長之物,和則柔小姐大不相同。阿麥志不在此,否則也不會重返江北了。」
林敏慎聽得心意稍動,手上的劍卻未放鬆。
阿麥伸出兩指夾住劍尖,緩緩移開自己喉間,口中卻問道:「此次泰興議和是林相之意?」
林敏慎心中更覺意外,不由問道:「此話怎講?」
阿麥笑道:「若要議和,必要消減江北軍才可,這等叛國之事自然要最信任之人來做,於是便有了草包一般的林公子從軍一場戲,然後便是衛興大敗,江北軍兩年經營毀於一旦。」
林敏慎卻道:「此言差矣,若是江北軍勢盛,北漠懼之,豈不是更利於議和?」
阿麥反問道:「若是江北軍勢盛,朝中主戰派大臣又怎會甘願議和?只有江北軍大敗,斷了他們的念想,這才能促成議和之事。」
林敏慎笑了,低聲說道:「阿麥,你果真聰明,不過有一點你卻是猜錯了,議和卻不是家父之意,而是……長公主之意。」
阿麥聞言身體一僵,林敏慎看出,又低聲問道:「你可是在想,這樣的事情他是否也知道呢?」
阿麥被林敏慎猜中心思,卻不願承認,只冷冷答道:「錯了,我只是在想,用幾萬將士的性命換這個喪權辱國的議和,長公主的腦子被豬啃過嗎?」
林敏慎聽得臉色一黯,過了片刻說道:「阿麥,你不曾爭過那個位子,所以,你不懂。江北軍大將軍雖換作了衛興,可皇上卻忌憚他在江北軍中的威望,所以,江北軍一日不除,皇上對他的戒心都不會除。」
阿麥冷笑不語。
林敏慎又看阿麥兩眼,低聲說道:「其實我極欣賞你的才情,實不忍心殺你,你若答應就此離去,再不見他一面,我便放你走。」
阿麥嗤笑一聲,說道:「我這人是出了名的言而無信,你倒是也敢信我。」
林敏慎不語,只默默地看著阿麥。
阿麥與他對視片刻,突然彎唇譏誚一笑,對身前的劍尖視而不見,抬腳直接進屋。林敏慎稍怔,隨即也笑了,提著劍趕了上去,在後追問道:「你怎知我不會殺你?」
阿麥冷哼一聲,答道:「要殺早便殺了,哪兒來這麼多廢話與我說!」她在屋中四處找尋張士強,林敏慎見她已翻到床帳處,出言提醒,「在床下。」阿麥一怔,立即蹲下身往床下看去,果見黑暗之中模糊有個人形,忙伸手去拉。
林敏慎跟在她身後,又追問道:「若是我這人心善,不願你做個糊塗鬼呢?」
阿麥費力地將捆得粽子一般的張士強從床下拉出,口中沒好氣地說道:「既是都做了鬼,糊不糊塗又有何用!」
張士強神志尚清,苦於嘴裡被塞了個嚴實,半點聲響也無法發出,只瞪大了雙目怒視林敏慎。林敏慎卻是笑笑,說道:「你莫要瞪我,我沒將你敲昏過去,已是看在你家將軍面上手下留情了。」
阿麥見張士強身上繩索捆得結實,乾脆拔刀將他身上繩索一刀割斷。張士強掙出雙手來,一把將自己口中布團拽下,怒聲道:「他使計詐我!」
原來自阿麥走後,張士強哪裡敢睡,只黑著燈守在屋中等候,誰知過了沒一會兒便來了人。因阿麥走時為圖方便特意囑咐他別關院門,林敏慎進來得便也順當,直接推院門而入來拍房門。張士強記得阿麥交代,只推說阿麥飲酒醉了睡下了,不管什麼事都等明日再說。那房外林敏慎也不糾纏,只關切地問了幾句便走。張士強心中剛定,忽聽得林敏慎在院中急聲叫道:「麥將軍!這是怎麼了?怎麼一身的血?」
張士強一個沒沉住氣,就打開了房門,等再想關時已來不及。
林敏慎聽張士強怒斥他,臉上笑得更是得意,只搖頭晃腦地說道:「兵不厭詐,此招可是從你家將軍身上現學現賣的。」
阿麥不理會他二人之間的口舌之爭,只冷了臉,問林敏慎道:「林參軍深夜造訪,舞刀弄劍的,難道就是為了和我一個侍衛磨嘴皮來的?」
林敏慎笑道:「不如此,你怎會與我說這許多的話?」
阿麥氣得無語,乾脆也不理他,見外面天色漸亮,回身吩咐張士強出去打水清洗。林敏慎等張士強出去,這才又肅了容說道:「阿麥,我只要你一個承諾,他日不管怎樣,你都不會留在他身旁。」
阿麥想了一想,心中突然通透,回身看林敏慎,問道:「你今夜前來嚇我,是背了林相私自來的吧?」
林敏慎聽阿麥突然問起這個,稍覺有些意外,問道:「你如何得知?」
阿麥笑了一笑,諷道:「堂堂林相,狐狸山上下來的精怪,怎會不知現在殺了我只會給林家埋下禍根,又怎會向我要這樣一個小兒女般承諾,怕也是年少多情的林公子才會有這般閑心。」
阿麥將林相比作狐狸精,也是順便占些嘴頭上的便宜。那林敏慎聽了倒也不惱,只是大方承認道:「則柔是我唯一的妹子,自小乖巧懂事,她為此事已付出太多,我絕不能看她傷情。」
阿麥笑了一笑,玩笑道:「你們兄妹倒是情深,只不過他日他若是真能登上那個位子,你妹子怕是還要面對三千佳麗,難道你這個當哥哥的要一個個殺過去?」
林敏慎卻是不笑,正經說道:「你與她們自不相同。」
阿麥嗤笑一聲,故意問道:「我能有何不同?也貪富貴也貪生怕死,若他真成了九五至尊,用權勢迫我,我能怎樣?」
林敏慎靜靜看阿麥半晌,認真答道:「他不會迫你,你也不會容他所迫!」
此言一出,阿麥也沉默下來,一時不知該如何答他。兩人正默然相對,外面張士強已端了清水急匆匆回來,很不放心地看林敏慎兩眼,叫阿麥道:「大人,水打回來了。」
阿麥點頭,思量一下,轉頭答林敏慎道:「我現已心有所屬,日後也不會奪他人之夫,這樣應你,可算滿意?」
林敏慎爽朗地笑了,說道:「滿意滿意,自是滿意了。」
阿麥折騰了足足一夜,身上已是被汗水浸得又黏又濕,實不願意再與林敏慎周旋下去,當下只道:「那林參軍就請回吧,再晚一會兒便要天亮了,被人見到卻是不好。」
林敏慎知阿麥著急換衣擦洗,又從阿麥這裡得了承諾,心中滿意,便也不再討她反感,起身向外走。無意間瞧到張士強對他仍是怒目而視,又故意在門口停下身來,低笑著問阿麥道:「不知麥將軍心屬何人?」
阿麥此時恨不得一腳將這討人嫌的林敏慎一腳踹了出去,又懼他武力不敢,便隨口胡謅道:「自是林參軍了,林參軍風流年少貌美多情,一身香氣迎風飄百里,只翠山一面,麥某便已傾倒了。」
林敏慎如何不知阿麥故意諷刺他,也不揭破,只故作驚愕狀,失聲叫道:「那可不行,林某已是答應自家娘子,無論外面如何拈花惹草香飄百里,家中卻只許娶她一個,怕是要辜負麥將軍深情了。」
見他如此模樣,一旁張士強心中更氣,只恨不得一盆水潑過去解恨。阿麥卻應道:「既然如此,林參軍從此以後可要離麥某遠些,最好莫要再入麥某視線,否則徒惹麥某傷心。」說完,不等林敏慎再說,直接將他推到房外,順手關了房門。
阿麥回身,見張士強仍滿面怒色地站著,沖她說道:「這廝欺人太甚,大人太過便宜了他!」
阿麥笑笑,尚未答言,又聽得林敏慎在外輕拍房門,低聲笑道:「對了,麥將軍,有件事還忘了告訴你知道,昨夜我過來時還曾見唐將軍在你院門外坐過一會兒,看情形像是心中有些為難事,白日里怕是還要過來尋麥將軍商量的。」
阿麥聞言一僵,屋外林敏慎輕笑兩聲,已是遠去。
待到早飯完畢,唐紹義果真尋了過來,卻是邀阿麥一同出去購置物品。因林敏慎說唐紹義昨夜曾在她院外坐了一會兒,阿麥心中難免有些猜疑,便笑道:「大哥要添置些什麼物品?怎的還需要自己親自去?」
唐紹義抿了抿唇,卻是不肯細說,只是說道:「聽聞今日是泰興西市大集,萬物俱全,我也想去轉轉看看,你如若無事,便陪我走這一趟吧。」
唐紹義話已至此,阿麥也不好再推託,只得與張士強交代兩句,同唐紹義一同出了城守府往西市而去。
泰興城與盛都不同,實行的乃是坊市制度,其中西市最為繁榮,又稱「金市」,其內商賈雲集,店鋪林立,物品琳琅滿目。又因泰興原本為北方水陸交通樞紐,各地行商均有,販來四方珍奇於此出售,因此在泰興城被圍之前,泰興西市可算得是江北第一大市。後來泰興城被北漠軍圍困,城內物資皆被軍管,市內商鋪因此也蕭條了許多,但自從兩國五月議和開始,泰興城外雖然還駐著北漠大軍,可城門卻是大開了,於是這西市便又重新繁榮起來。
今日逢五,正是西市大集。阿麥與唐紹義均未帶侍衛,只兩人不急不緩地向西市而來。一路上,唐紹義幾次張嘴欲言,卻都又憋了回去,阿麥看到,生怕他再說出些尷尬之語來,又見西市已在眼前,便先引他開口道:「大哥,你要買些什麼?」
唐紹義心思全不在此,只隨意答道:「久聞泰興西市繁華,想買些東西給家中捎去。」
阿麥想起唐紹義曾說過他是私自離家參軍的,家中仍有雙親盼他光耀門楣,現如今他已是騎郎將,自是早該捎個家信回去的,便淡淡笑道:「早該如此,我既與大哥結義,也該捎些禮品過去略表心意。」
唐紹義見阿麥唇角雖彎著,眼中卻顯傷感,猛地記起阿麥已是父母雙亡孤身一人,生怕再引她傷懷,忙打岔道:「先不說這些,你可有要買的?今兒一併挑了,大哥掏錢。」
阿麥如何不知唐紹義心意,她自己也不願久浸在傷感之中,當下拊掌大笑,「大哥好生大方。既然這樣說,我可要好好訛你一筆,反正朝中剛給咱們江北軍補齊了餉銀,大哥賞賜又多,白白放著也是生不出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