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唐紹義帶張生騎兵去往南太行中的甸子梁,同行的還有以鄭嵐為首的江北軍軍械造辦處的數十名工匠,阿麥命張士強為督辦與之隨行,臨行前給了密令與張士強:一旦鄭嵐有所異動,先殺之。
同時,冀州的新兵徵募進行得如火如荼,只不過十多天,已是徵到了青壯一萬六千餘人。阿麥將其先集中苦訓一個月後,才又打散併入江北軍各營,開始全新的訓練。
與冀州的秩序井然截然相反,江南此時則正是風起雲湧,時局變幻莫測。
十一月中,已正式更名為齊渙的商易之帶領大軍以迅雷之勢攻到盛都城外。
十一月十四,齊景病死於宮中。
十一月十五,太子齊涇於明德殿中倉促即位。
十一月十八,京防都督姚慶降,開安定門引齊渙大軍入,至此盛都城破。新帝齊涇自刎而亡,康王齊泯失蹤。齊渙於太極殿內即位,改號初平。
十二月初七,齊泯於嶺南發布勤王令,號召各州軍隊北上勤王。
冬風並未給江南帶去絲毫涼意,反而將戰火催發得更加旺盛起來,江南一時大亂。
與此同時,江北八州除卻青、冀兩州被阿麥的江北軍所佔之外,其餘豫、宿、雍、益、荊、襄六州俱已被北漠收入囊中,各地的起義軍被陳起鎮壓殆盡,北漠軍的佔領區暫時算是穩定了下來。北漠小皇帝開始考慮是先東進青州、冀州,還是乾脆渡江南下,趁著江南內亂之機直取盛都!
北漠征南大元帥陳起上書小皇帝,言江南之亂暫時不會平息,此時南渡反而易陷入南下內戰之中,更何況江北軍佔據青、冀二地,一旦北漠大軍南下,江北軍便如利劍懸於腰腹之上,必成心腹大患!與其南下,不如先全力攻下青、冀二州,然後據宛江而觀江南,趁江南內鬥虛空之時,一擊而就!
小皇帝看了陳起的奏摺,拊掌叫好,非但立刻准了陳起所奏,還又另加了一道旨意,晉陞陳起為太子少保,明年春送寧國長公主至豫州,與陳起成親!
陳起先得高位,再娶公主,風頭一時無二。
聖旨傳到豫州已是年底,豫州剛剛下過了雪。姜成翼從宿州而回,得了信過來行轅向陳起道喜,剛進院子,便見那書房的門窗都大開著,征南大元帥陳起正負手立於窗前,靜靜地看著窗前的梅樹失神。
姜成翼走到廊下,解下身上披風遞給一旁侍立的親兵,又跺了跺靴上沾著的殘雪,這才笑著走進屋子。屋角上籠著兩個火盆,炭火燒得正旺。因陳起不喜熏香,屋中並未放置香爐,只在案頭立了個大青瓷花瓶,斜插了兩枝紅梅,與窗外的梅樹交相輝映,絲絲梅香倒襯出屋中的清冷之意。
姜成翼笑道:「元帥好沉得住氣,也不叫人緊著建公主府,難不成真叫寧國長公主住到這行轅里來?」
陳起方轉回過身來看姜成翼,淡淡笑著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進城,這不就給元帥道喜來了嘛。」姜成翼笑道,「皇上竟然將寧國長公主送來豫州與元帥成親,可見皇上待元帥果然非同一般。」
陳起卻沉默不言,過了一會兒突然問姜成翼道:「若打青州,誰去最好?」
姜成翼不知陳起為何會突然想到打青州上去,聞言思忖了片刻後,答道:「我覺得還是周志忍更穩妥些。」
陳起淡淡地笑了笑,說道:「他是老將,穩健有餘,進取不足,他不是唐紹義的敵手。」
「唐紹義?」姜成翼不禁詫異,奇道,「他不是已經退出江北軍了嗎?怎的還會和他碰面?」
陳起走到牆上的挂圖前,指著地圖上的太行山南段說道:「探子回報說唐紹義領了江北軍的騎軍在此,若是攻青州,唐紹義必會引騎兵西出太行,或斷我糧草,或日夜襲擾我軍。」
姜成翼自是見識過唐紹義騎兵的厲害,聞言不禁說道:「若是那樣倒是個麻煩事,唐紹義善於奇襲,防不勝防。」
陳起笑了一笑,說道:「所以要攻下青州,必先除去唐紹義騎兵,斷了江北軍這隻臂膀!」
姜成翼聽了眉頭緊皺,為難道:「可唐紹義人馬在太行山中,行蹤不明,除之甚難。」
陳起道:「唐紹義此人混過軍中又混匪窩,可見雖驍勇善戰,卻過於意氣用事,殺之不難。」
姜成翼忍不住問陳起道:「元帥已有算計?」
陳起輕聲道:「此種人,誘殺即可。」
正月里,有人舉報南夏降將石達春暗通江北軍,北漠征南大元帥陳起著人去豫州拘石達春來問,誰知石達春卻斬殺了來將,攜家眷與舊部逃出豫州。陳起聞報大怒,著姜成翼領兵追殺。北漠諸將聽了也俱是驚怒異常,想不到那石達春竟真的暗通江北軍,還敢殺了北漠將領,帶著南夏殘兵逃出豫州!
崔衍帶兵剛從益州平叛而回,在舅舅周志忍處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得氣得蹦了腳,叫道:「常大哥早就說那石達春不是好鳥,可陳起偏生還要將他當個寶一般護著,只說什麼要做樣子給南夏人看。現在如何?非但折損了咱們兵將,還叫那廝逃向青州去了。我倒看陳起怎麼全這個臉!」
周志忍被崔衍這種點火就著的爆炭脾氣氣得臉色鐵青,呵斥道:「你這愣頭青!大元帥的名諱也是你能隨便叫的!」
崔衍挨了罵卻仍不服軟,硬著脖子犟道:「我就是看他不慣!變著法兒地給我常大哥做小鞋穿!」
周志忍氣得無語,覺得自己這個外甥果真是根燒火棍子一竅不通!乾脆也不與他講其中曲折,只沉著臉厲聲喝道:「大元帥與常家的爭鬥,你少跟著摻和!我今天告訴你這事,就是叫你心裡有個數!」
崔衍見舅舅真動了怒,這才老實地閉上了嘴,應道:「我知道了。」
周志忍又問道:「你屋裡是不是還有個石達春送的婢女?」
崔衍心中一突,反問道:「她也是江北軍的細作?」
周志忍見他如此反應,心中頓時又覺生氣,橫眉怒道:「不管是與不是,她總歸是南夏人,又和石達春有牽扯,你留她做什麼!」
崔衍沉默半晌,悶聲應了聲「哦」。
周志忍想不過是個婢女,也沒太放在心上,又聽崔衍應了,便也沒再說。周志忍留了崔衍吃晚飯,又與他講了些軍中事務,直到晚間才放崔衍回去。
待崔衍回到自己府中已是深夜,徐秀兒還在屋檐下站著,見他回來沉默地迎上前來,將懷裡的手爐塞到他手上,自己則踮起腳尖替他解身上的大氅。
不知怎的,崔衍心中突然有些煩躁,伸手一把推開了徐秀兒,自己掀開帘子徑自進了屋。徐秀兒微微怔了怔,低頭猶豫了一下,抱著崔衍的大氅低頭跟了進去。
石達春叛逃的事情傳到清風寨時剛過了上元節。這日一大早,息榮娘便叫人從庫房裡翻找布料,想給唐紹義縫件新袍。正忙活著,趙四急火火地從外面跑了上來,叫道:「大當家,大當家,山下來人了!」「什麼人?」息榮娘問道。
趙四答道:「是個當兵的,已經暈死過去了。」
息榮娘聽了心中一驚,忙跟著趙四到前面去看,只見四五個小嘍啰抬了一個滿身血污的男子過來。那人身上多處箭傷刀傷,神志早已不清,嘴裡只含糊不清地叫著「唐將軍」。
息榮娘轉頭問趙四道:「他可還說了些什麼?」
趙四搖頭,「剛到寨門就倒下了,問什麼也不說,只念著唐二當家的名字。」
息榮娘見此也拿不定主意,唐紹義一直領了江北軍與寨中的騎兵在甸子梁,離寨子還有五六十里,這人也不知是什麼來頭,既然叫唐紹義為唐將軍,那就應該是軍中之人才是。正思量著,那男子又念出別的來,他聲音含糊,息榮娘費力聽了半天,才模糊辨出那是「石將軍」來。
息榮娘不禁皺眉,問趙四道:「這石將軍又是什麼人?」
趙四哪裡知道什麼石將軍土將軍,只好搖了搖頭,「不知道。」
息榮娘沒好氣地橫了趙四一眼,琢磨了一下,說道:「既然這樣,咱們別給耽誤了什麼事才好,你騎馬去給唐大哥送個信。」
趙四聽了忙去給唐紹義送信,息榮娘則叫人抬了那男子去找寨子里的郎中醫治。不到天黑,唐紹義便從甸子梁趕了回來。那男子剛剛醒轉過來,見到唐紹義,一下子便從床上起身撲倒在唐紹義身前,急聲叫道:「唐將軍,快去救石將軍!」
唐紹義認出此人是石達春手下的副將杜再興,當年隨石達春一同降了北漠,卻不知他為何會突然找來這裡。唐紹義連忙將杜再興從地上扶了起來,問道:「出了什麼事情?」
杜再興便將石達春暗通江北軍被陳起發現,無奈之下只得帶著家眷部眾從豫州逃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說到後面又要給唐紹義跪下,央求道:「唐將軍,求你去救救石將軍吧,我們本是帶了兩千餘人出的豫州,只剛走到肅陽便折損了快一半,石將軍只得困守肅陽。末將拚死才能殺出求救,求唐將軍看在石將軍為國多年忍辱負重的分上,去救一救石將軍吧!」
唐紹義用力托住杜再興,將他按在床邊坐下,沉聲問道:「石將軍現在肅陽?」
杜再興點頭道:「就在肅陽,城中糧草軍械俱是不足,石將軍守不得幾日!」
唐紹義微皺眉頭沉默不語,似在思量什麼,片刻後又問道:「陳起派了誰人來追?」
「姜成翼。」杜再興答道,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唐紹義面上的神色,又繼續說道,「末將殺出肅陽後本想去青州向麥帥求救,只是那姜成翼派了多人在路上截殺末將,末將只得棄青州而來尋將軍。」
唐紹義又是沉吟半晌,方才對杜再興說道:「你遠來辛苦,身上又帶著傷,先好生睡一覺,我連夜去尋麥帥商量營救石將軍之事。」
「唐將軍!「杜再興面上立現焦急之色,一把扯住唐紹義,急道,「請速去救援石將軍,肅陽城小,他那裡挨不住幾日啊!」
唐紹義點頭,暗中卻給了身旁魏鈞一個眼色,魏鈞上前去扶杜再興,抽空子極快地點了他的昏睡穴。杜再興一下子昏睡過去,唐紹義俯身看了看他身上的傷處,叫了郎中進來問杜再興的傷勢。
郎中答道:「身上箭傷三處,刀創四處,看刀口似是韃子彎刀所傷,除一箭險些擦了肺葉很是兇險外,別處都是些皮肉傷,養得幾日便無大礙了。」
唐紹義留下郎中守著那杜再興,自己帶了魏鈞從屋裡出來。魏鈞問道:「二當家,你真要趁夜走?山裡夜路可是不好走。」
唐紹義還未回答,一直守在門外的息榮娘卻聽到了,忙在後面跟了上去,急切地問道:「要去哪裡?」
唐紹義卻搖搖頭,回答魏鈞道:「若再去冀州,一來一回最快也要四五日,耽誤不起。」
魏鈞聽唐紹義這樣說,便說道:「那咱們這就回甸子梁算了,不算那些新兵,只咱們寨子的騎兵與張統領的騎兵湊在一起便有五千,幾日便可奔襲肅陽。」
唐紹義聽了不語,心中卻已有考量。
石達春實是江北軍做的事情,是他後來從阿麥處得知的,他原本在豫州時就受過石達春照顧,對其頗為感激,後來再聽說石達春為國甘願捨棄個人聲名,心中對他更是敬佩。杜再興講的俱是實情,他必得帶兵去救,可肅陽距此千餘里,即便只帶騎兵疾馳救援也需五六天的時間才能到,而且還要以遠來疲憊之師對抗姜成翼的精兵,勝負難料。若這只是陳起設好的一個圈套,那……
唐紹義眉頭緊鎖,一時極為矛盾。此事疑點重重,可偏又如此緊急,讓人來不及去細查。
息榮娘與魏鈞對望一眼,見唐紹義凝神沉思,也不敢出聲打擾,只默默地跟在唐紹義身後。一會兒工夫三人已是到了議事堂,唐紹義突然問息榮娘道:「寨子里能抽出多少好手來?」
息榮娘被問得一怔,想了想才答道:「現在寨子里又沒有什麼事,抽出百八十個來不成問題。」
唐紹義臉上神情很是凝重,看向息榮娘,正色道:「大當家,這事還要你與大夥商量一下才是。」唐紹義說著,便把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原來竟是不想用江北軍騎兵去援救石達春,而是只帶少許寨中的高手前去接應。
「肅陽情況不明,現在只能聽杜再興一人之言,若是貿然領騎兵去救,實在太過冒險。」唐紹義知息榮娘與魏鈞二人均不懂兵法,又細細解釋道,「再說如若真如杜再興所講,石達春現在被困肅陽,他手中尚有些兵馬,又不求殺敵多少,我們只要想法拖住韃子兵馬,助他東逃即可,等到了青州這邊,自會有江北軍接應。韃子有了忌憚,更不會貿然追擊,石達春便可安全到達青州。」
息榮娘面上仍有不解之色,魏鈞卻聽明白了,只是他曾跟著唐紹義參加過青州之戰,見識過韃子鐵騎的厲害,不禁遲疑道:「不動騎兵,只咱們寨中這百十來個人,雖說大夥功夫那都是沒得說,可如何能拖得住韃子成千上萬的騎兵?」
唐紹義面露微笑,答道:「就因為咱們人少,行事反而更為便利。我們不需與韃子正面相抗,只想法斷了他的糧草飲水,或者殺了他的主將引他大軍自亂即可。」
息榮娘與魏鈞聽了臉上便都帶出些自得的笑容,若論行軍打仗他們這些江湖中人比不上唐紹義、阿麥等行伍出身的將軍,可若是講到投毒放火、暗殺行刺,卻是比那些只知舞刀弄槍的士兵強多了。息榮娘忍不住有些躍躍欲試,說道:「唐大哥,我這就去召集人手,你說吧,咱們什麼時候動身?」
說著竟就要轉身去召集人手,唐紹義一把拉住了她,正色道:「大當家,你聽我把話說完。」
息榮娘回過頭,眉眼飛揚地問唐紹義道:「唐大哥,還有什麼事?」
唐紹義卻先鬆開了手,息榮娘眼底閃過一絲失落。
唐紹義沉聲道:「有些話還應當和大當家講清楚,大當家也該和下面的弟兄們都說明了,此去肅陽,不論成敗都將是十分兇險。石達春只是江北軍中人,雖與我有舊,與寨子里的兄弟卻並無干係,去與不去全憑大夥自願。」
息榮娘貝齒輕輕地咬著下唇,瞥了唐紹義一眼,輕聲問道:「那唐大哥你去不去救石達春?」
唐紹義眉目一肅,答道:「我定然得去,不說他曾為國忍辱負重多年,是個德高望重的將軍,只說他曾對我有收留之恩,我就不能見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