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積貧則苦,國積貧則弱,家苦國弱,民何以生?
盛世文明興,亂世野蠻起,好在這中原大國已經興盛了幾百年,縱然現在看起來有些像個龐大的空皮囊也一樣沒有多少外人敢來主動招惹,可禍不從外入而從內亂,百姓們總得吃口飯。
很多人都其實沒想明白,覺得為非作歹皆是凶,為錢財成兇徒的最多算是小凶,小凶害人,為吃口飯成兇徒的是大凶,大凶亂世。
前陣子永清縣被一夥流寇攻破,縣衙都被燒了,本就餘糧不多的府庫像是被什麼巨獸的舌頭舔了一下似的,連個渣子都沒剩下,洗劫一空,別說府庫空了,地皮都被刮掉了一層。
永清縣隸屬幽州,幽州名義上隸屬冀州,天下十三州,冀州最亂。
府庫里,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道童在裡邊轉悠了好一會兒,然後幽幽的嘆了口氣:「比我臉還乾淨。」
想起來自己臉上應該乾淨不到哪兒去,自言自語的又加了一句:「比我屁股還乾淨……屁股比臉乾淨,什麼世道。」
縣城被攻破之前,城中富戶得到消息早就已經先逃了,他們有車馬有去處,所以還算平安,可城中大部分百姓逃無可逃,一場賊兵帶來的災禍遠大於天災,不知多少家破人亡,要麼被殺要麼也成為流寇一員,所以流寇的隊伍會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
這個看起來十來歲的小道童揉了揉肚子,已經餓了快兩天,兩天之前遇到了一隊舉家遷往冀州的大戶,看到他們師徒二人便請過來算卦,小道人的師父以五備錢起卦,算出來這這一戶人家有大前程,尤其是這家中的少爺將來定能飛黃騰達,只需一路往西北方向走,必會遇到貴人。
大戶的家主聽了開心,於是給了不少卦錢,可是錢買不到食物這就有些難過了,路上遇不到什麼賣飯的,好在跟那大戶人家要了幾個餅。
話說起來這師徒二人應該是不缺錢,反正小道童是這麼想的,他師父是幽州七縣都小有名氣的道人,便是遇到了流寇也不會傷他,老道人道號長眉,大半輩子遊走在七縣境內,說不上樂善好施算是樂於助人,所以名聲響亮備受尊敬。
小道童有時候覺得好笑,師父那樣摳門到了骨子裡的人也會被人尊敬,人啊真是複雜,這亂世錢不如糧,可他師父對錢簡直看的比命都重要。
他出了府庫,看到師父正在艱難的把一具一具的屍體搬到空地上,已經搬了有幾十具,城中到處都是屍體,至少有上千,老道人本就餓的沒力氣,搬了幾十具就已經再也搬不動了。
他靠著牆休息了一會兒,往四周踅摸想找個趁手的東西,城中連個鐵器都找不到,別說鐵鍬鐮刀這樣的農具,就是鐵鍋鐵壺也什麼都剩不下,流寇會把所有鐵器都帶走打造兵器甲胄用。
沒奈何,老道人撿了一塊瓦片在空地上開始挖坑,小道人跑過去,也撿了一塊瓦片一起挖,兩個人餓的前胸貼後背,可還堅持著。
「師父,太多了,我們埋不過來。」
「不用都埋。」
「師父,不用都埋,豈不是不公平?那還不如都不埋。」
「傻子,以最大的力量做自己覺得該做的事,就是不虧心,我們能埋這幾十個人已經是極限,不虧心了,為了行善而把自己累死了,也一樣是作惡。」
一老一小兩個道人挖一會兒歇一會兒,就這樣斷斷續續挖了能有將近兩個時辰才把坑挖好,他們倆靠在坑邊上連喘息的力氣都沒了,好像一閉眼就能睡過去,老道人歇了一會兒後見徒弟閉著眼睛休息,他艱難的抬起手從懷裡摸出來一塊干硬幹硬的餅子,掰了一大半準備給徒弟,把剩下的一小半又掰了一半,在這一小半的一小半上咬了一小口,卻裝作吃了滿嘴腮幫子都鼓起來的樣子,用肩膀撞了撞小道童:「你的。」
小道童看了看那大半塊餅:「師父你哪兒來的吃的?」
「大前天我跟那家人要吃的,對你說要了四張餅子一人兩張,巴掌大的餅子你一頓就吃完了,但我其實是要了五張,自己偷偷藏了一張。」
小道童哼了一聲:「連我都騙!」
他把餅子接過來,看了看師父手裡那小小的一塊:「師父你的太少了。」
老道人笑道:「我都吃了一會兒了,快吃飽了才叫你。」
小道人嘆了口氣:「又騙了我。」
他把餅子揣進懷裡:「先去撒個尿。」
一會兒回來,嘴裡叼著只剩下一丟丟的餅子:「師父師父,我看到大街上有人,好像是幾個書生,背著行囊,走路很急,馬上就要到咱們這邊了。」
老道人嗯了一聲:「三年大考,這些學子怕是要趕路去大興城。」
大興城是國都,距離這數千里遠,一路走過去天知道要走多久,還要看運氣好還是運氣差,運氣差了遇到流寇估計著活下來都難,然而這些寒門學子又沒有別的選擇,唯有拼這一把,拼成功了,以後就能吃朝廷俸祿,拼敗了……三年之後再拼就是了,拼到白髮蒼蒼的也不是沒有。
老道人把那一點餅子吃了,狠狠灌了幾口水,肚子里暖和了些恢復幾分氣力,開始把屍體拖進坑裡,就在這時候那幾個書生經過,幾個人臉色都白的沒有血色,城裡的慘像他們看到了,骨子裡都在害怕。
「道長。」
其中一個書生好奇的問:「外面還有那麼多屍體,你怎麼不都埋了?」
老道人回頭看了他一眼,連話都懶得說。
另外一個書生哼了一聲道:「裝模作樣,大概是求虛名之人,好歹埋幾個人就能出去逢人炫耀,還要讓人對他感恩戴德,這什麼世道。」
其他兩個人聽到這話也是一臉憤懣,還有一個嘀咕了一句:「也不怕遭報應!」
小道童聽了來氣,本想罵幾句,又覺得那樣浪費力氣,於是皺眉,然後嘆了口氣:「可惜了。」
長眉道人也跟著嘆息了一聲:「可惜了。」
最先說話的書生忍不住問:「可惜什麼?」
老道人沒說話,小道童搖頭道:「可惜了,你們四個人一起去趕考,可惜只有一人……」
小道童看向老道人:「師父,我修行不夠,可是看錯了?」
老道人搖頭:「沒看錯,確實只有一人。」
這一下那四個人全都急了,其中一人大步走到老道人面前:「你這賊道人,胡說八道什麼!」
「我道號長眉,從不胡說八道。」
老道人看著那人的眼睛說話,那人聽到長眉兩個字後眼睛立刻就亮了:「原來是長眉真人,剛剛真是得罪了,真人,你的話里是什麼意思?」
老道人搖頭不語。
那書生咬了咬牙,摘下來錢袋,從裡邊數了幾個制錢出來:「不讓你白說。」
老道人看到錢眼睛也亮了,雖然那幾個制錢連一個燒餅都買不了,他立刻把制錢接過來掂量了一下,放進懷裡後說道:「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你們四個人學識相當,而且經常聚在一起互相求教,所以不只是學識相當連想法也都差不多,以你們四人的本事想要考取功名都不難,奈何你們同出一處,答卷的時候連答案都會相差無幾,按照朝廷不成文的規矩,不可能在同一地選四人,所以只能擇優選一人。」
那四個人聽到這番話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有人快步走到老道人面前:「真人,可有破解?」
老道人看了看他的手,那書生立刻反應過來,也取了幾個制錢遞給老道人,老道人把錢收起來後說道:「簡單,只需要證明你們四個不是同一地的人即可。」
那四個人圍過來,其中一人道:「真人,我們的籍貫都有記錄,乃是幽州學府開具,上面可是有官印的,我們怎麼可能證明的了四人不是出自同一個地方,還有路引呢!」
「唉,確實難辦。」
老道人沉默片刻,嘆了口氣道:「你們四人都是治國之才,若是都能入仕也算是造福百姓了,我……反正已經很老了也無懼天譴,就豁出去性命幫你們一把。」
他打開行囊,從裡邊取出來一些東西一樣一樣擺好。
「我可以幫你們偽造學憑路引,足可以假亂真,官印絕看不出錯處,這事真的是要遭天譴,若非為天下蒼生我也不會冒這樣兇險,我看破紅塵不求長壽只求心安,一份只需五兩銀子。」
最後這句話一出口小道童差一點沒憋住。
其中一人道:「我們……哪裡拿得出來五兩銀子,就算拿得出來,也所剩無幾,如何還能走到大興城?」
小道童拉了拉他衣袖:「你還價啊,你還價試試,我師父人心善,可好還價了。」
那人臉色一喜:「真人,能不能便宜些?」
老道人為難:「那是遭天譴啊。」
另外一人試探著說道:「真人幫了我們,你說是造福蒼生,既然如此當有福報,所以可抵天譴。」
他說這話都沒底氣,人在亂世,更信神佛。
老道人倒是眼前一亮:「你這麼說也不是沒道理,那就給你們便宜些……一人一兩銀子,就收你們個成本價好了。」
那四個人頓時開心起來,每個人取出一兩銀子遞給老道人,老道人一臉清正:「我不沾染黃白之物,這些銀子也要用於救世濟民,你交給我徒弟收下吧。」
小道童把銀子收了,老道人隨即開始製作假的學憑路引,快的讓人難以置信,用的還是那四個人的封皮,裡邊的紙張卻換了,然後取出來四方印章,啪啪啪啪在每一份假的學憑上蓋了一下,那四個人分別接過去一份,仔細辨認,真的難分真偽。
老道人又交代了幾句切不可泄露出去之類的話,那四個人千恩萬謝的走了。
小道童好奇:「師父,你怎麼知道他們四個學識差不多,而且想法也差不多?」
「這世道。」
老道人伸手把那四兩銀子拿過來揣進自己懷裡,繼續埋屍體,一邊埋一邊說道:「文人相輕,他們看不上的人不會去拉過來,看不上他們的,他們又巴結不上,所以這四個人必是臭味相投,若不能互相吹捧怎麼可能湊到一起,人啊就是這樣,看不起不如你的,又融不進高一層的圈子裡……」
小道人又問:「師父,他們真的能有人入仕?」
「入個屁。」
老道人哼了一聲:「傻成這樣,又沒錢,能入仕?」
小道人嘿嘿笑了笑:「那騙少了,應該每個人要二兩銀子。」
老道人搖頭:「他們手裡沒幾個錢,一人取一兩,是因為他們心術不正,取得多了就是我心術不正。」
他看向小道人:「李丟丟兒,你記住,凡事皆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