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封的面相比起他的年紀來說至少老了十幾歲,李丟丟算計了一下,他現在也就是四十歲出頭,可是越看越覺得他這面相都已經是個五六十歲的老人。
臉上的皺紋就像是大地的乾裂,最可怕的是眼睛裡的乾裂,那是一雙幾乎找不到希望的眼睛。
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家人,兄弟,還有曾經的夢想。
「小兄弟,也許就只你這個年紀的人還相信義氣用不可變。」
宋封其實對李丟丟很佩服,李丟丟這個年紀能從冀州一路走過來,不管多辛苦也要忠人之事,這個天下百分之八十的成年男人都做不到。
「不是。」
李丟丟聽到宋封的話後搖頭道:「義氣不可變,可變的就不是義氣了。」
宋封苦笑著搖了搖頭,他覺得這個少年郎太過於單純,想著等到他到了自己這個年紀大概就會明白,這世上就沒有什麼是不變的。
宋封道:「你說的對。」
他不想和李丟丟爭辯什麼,不想破壞了這少年郎的心中篤信,總得有些人要把這種篤信堅持下去傳承。
「如果……」
宋封看向李丟丟說道:「有一天你也走上我的路,千萬要記住,我就是你的前車之鑒,在我打下來一個縣城之後我就想著,我是不是都已經可以做皇帝了……」
他搖了搖頭:「人啊,一旦心裡出現了這個念頭,太可怕了。」
他看向天空,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我小的時候就聽說過一個故事,我父親給我講的……他說以前有個年輕人修仙要濟世救民,他走遍天下,幫助了很多人,可就是不能得道成仙。」
「另外一個修仙的人告訴他,你這樣被凡塵俗世糾纏是不可能得道的,你要放下一切雜念,專心靜修,年輕人想著也不是沒有道理,等他修成真仙之後再來濟世救民,豈不是力量更大?」
「於是他就找了個地方閉關,不知有寒暑,不知有天下,終於參破了大道飛升成仙,等到了天上之後才發現,原來不只是他成仙了,還有很多神仙在天上呢,過的安逸享樂。」
「於是他就問,你們都已經修成真仙了,下界那麼多百姓生活艱苦,為什麼你不能不施以援手,那些神仙都用可憐他的眼神看著他……有人告訴他說,你以後就明白了。」
宋封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道:「後來這個年輕的神仙發現,民間疾苦才有人求神拜佛,他們也就才有信仰之力,若是百姓富足安康,誰會想的起來求神?如果都不信神的話,神仙就完了……於是,這個年輕的神仙也變成了那些老神仙的樣子,安逸享樂。」
宋封看向李丟丟道:「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就是那個年輕的神仙,我可以救世濟民……後來發現,享樂多好啊。」
李丟丟嗯了一聲,心裡頗有感觸。
宋封道:「皇帝也一樣,大楚的太祖皇帝當初打天下的時候,喊出來的口號是什麼?救天下萬民於水深火熱,後來呢?他的子子孫孫卻把萬民至於水深火熱。」
李丟丟又嗯了一聲,他心裡想著,總不是所有人都一樣的,將來一定會有一個更強大的國家出現,每一代皇帝都會把老百姓放在最前邊,唯有如此國家才能長治久安,都說國不在民無以生,可是民不在,國何以生?
兩個人一個騎馬一個騎驢,一路上聊了很多很多,宋封有著和別人不一樣的經歷,雖然這些經歷說不上是什麼積極向上的東西。
可是李丟丟這個人啊,從來都不會被陰鬱的東西影響了自己的堅信,而這些陰鬱,會讓他記住,知道是什麼不該做的,什麼是該做的。
兩個人走了大半天之後又到了李丟丟之前被追上的那個鎮子,這才過去幾天,鎮子里的人似乎都已經忘了之前的事,好像從沒有發生過,都是一場夢。
那個小吃鋪子的掌柜依然如李丟丟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一樣,沒有什麼精氣神,坐在門口等生意的時候連多少期待都沒有。
他最初開店的時候,應該不是如此吧。
當那掌柜看到李丟丟和另外一個人過來的時候才稍稍有了些喜悅,畢竟這世道生意確實難做,可是當他看清楚那少年模樣的時候,嚇得立刻就要把門關上。
李丟丟嘆了口氣,心說這也算是一種因果?
他遇到了宋封,那是宋封和王黑闥之間的因果,他回來的路上又看到了這個老闆,這就是他和這老闆的因果。
莫名其妙的想到這些,李丟丟有些失神。
「別關門,我來賠給你一些銀子。」
李丟丟從驢背上跳下來,取了幾兩銀子給那掌柜。
「上次打壞了你的店鋪,走的急沒有給你留下些賠償的錢,這些補給你。」
李丟丟把銀子遞過去。
掌柜的如何敢接?
面前這人畜無害的少年,可是在幾天前一口氣殺了二三十人的小惡魔啊,他遠遠的看到了,這少年殺人的時候可是一點兒都不帶猶豫的。
「別別別……」
掌柜的連忙說道:「公子,還是免了吧,店裡的東西都不值錢,不用賠償。」
李丟丟把銀子放在桌子上說道:「那就當是飯錢,你給我們準備些吃的,我們吃完了還要趕路。」
掌柜的為難道:「沒有了,什麼吃的都沒有了。」
宋封一怒道:「你這人是不是給臉不要臉?」
他也是殺人無數的人,雖然曾是普通人,可是殺過那麼多人後一旦發怒,臉上的那種煞氣還是能把普通人嚇住。
掌柜的不敢再說什麼,只好起身去準備東西。
李丟丟和宋封兩個人在屋外的桌子邊坐下來,屋子裡太悶了,不如外邊敞亮痛快,掌柜的去忙活,兩個人坐在那等著,不遠處的一驢一馬互相碰了碰臉,可能覺得型號不對,又各自分開,驢不叫馬不鳴。
宋封好奇的問發生了什麼,李丟丟把事情經過簡單的和宋封說了一遍,宋封嘆了口氣,心說王黑闥呀王黑闥,你臨死之前還連累了一個小兄弟。
那些官府的人做事他最了解不過,如果沒有個結果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正說著,遠處塵煙起,有一隊騎士從冀州城的方向過來,看起來人數不少,宋封往那邊瞥了一眼後對李丟丟說道:「不會這麼巧又是來殺你的吧。」
李丟丟起身道:「不管是不是這麼巧,我先走,你留下,被人注意到你和我在一塊,你也走不掉了。」
宋封嗯了一聲:「是,你我還不熟悉,我何必被你牽連。」
可是李丟丟起身的那一刻他也起身,李丟丟看了他一眼,宋封道:「我和你不熟,不會為了你送死,但我是黑闥大哥,活著的時候他不認我了,死了,他不認不管用。」
李丟丟嘆了口氣:「我能脫身,你不用擔心。」
他把包裹遞給宋封:「如果我不能脫身,總得有個人把銀子送過去。」正說著,忽然間從屋子後邊有幾個人飛掠過來,為首的個看起來年紀二十幾歲的男人,打開了手裡的畫像後看了看,又看了看李丟丟。
「沒錯了。」
他一指李丟丟:「就是他殺了獨眼,連大人說了,要死的不要活的了,殺!」
那幾個人立刻抽刀朝著李丟丟過來,李丟丟把宋封往後一推,抽出長短雙刀迎了過去。
小吃鋪子的掌柜剛端著食物出來,一看到又打起來了,啊的叫了一聲,扔下籠屜就跑,這場景似曾相識。
這次來的人武藝都很不俗,李丟丟一人和幾個人對戰,逐漸落了下風,尤其是那個年輕人的刀法極為兇狠老辣,他的武技比之前的獨眼要厲害的多。
這人原本是職業的殺手,拿錢辦事的人,只要給錢誰都能殺,他和姚無痕認識,兩個人師從一門,看似都是拿錢辦事,可實際上他比姚無痕要兇殘的多。
他想殺人的時候,沒錢也會殺,幾天不殺人他會覺得難受。
而且他已經徹底投靠了連功名,而不是如姚無痕那樣不想被束縛,這個年輕人叫關渡。
他的刀比獨眼男人的刀,兇狠十倍。
李丟丟被逼的連連後撤,人已經退到了小吃鋪子門口,他想著依然如上次那樣以門口來做遮擋,減少正面對敵的人數,可剛退回來,屋子裡邊兩個黑衣人就一左一右衝出,兩把刀戳向李丟丟的後腰。
不遠處的宋封眼睛驟然睜大,李丟丟倒退著走沒有注意到,他注意到了,在那一刻,宋封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沖了過去,用肩膀撞開其中一人,想抽刀的時候卻慢了,被另外一人刀勢一轉,一刀捅進宋封小腹。
他的武技,確實很稀鬆平常啊。
聽到哀嚎聲,李丟丟一回頭就看到宋封還死死的抱著一個殺手,那把刀在宋封的肚子里插著。
李丟丟的眼睛驟然睜大,揮手一刀切掉了那殺手的頭,一把拉了宋封往後退,另外一個殺手揮刀過來,李丟丟的刀後發先至,一刀掃開了那殺手的咽喉。
宋封雙手捂著肚子,低頭看了看後自言自語的說道:「我確實不怎麼能打……以前都是黑闥擋在我前邊的,我就虛張聲勢顯得我多厲害……我是,真的不厲害。」
李丟丟眼睛一紅:「我會帶你走。」
關渡已經拎刀過來:「你還想走?」
就在這時候遠處那馬隊也沖了過來,為首的人看到正在廝殺的李丟丟和關渡等人後大喊一聲:「住手!」
關渡一回頭,臉色立刻變了,很謙卑的跑回去說道:「嚴大人,這是怎麼了?」
那個被稱為嚴大人的中年男人說道:「府治大人急令,找到李叱後務必不可傷他,要完好無損的帶回冀州,有了不得的大人物要見李叱。」
關渡一點兒都不敢質疑,點頭說道:「是是是,我這就照辦。」
他回到李丟丟那邊俯身看著蹲在那抱著宋封的李丟丟說道:「你走運,現在府治大人讓你活著回去,不打了。」
李丟丟的手緩緩的離開宋封的臉,鼻孔里已經沒有一絲氣息。
在那一刻,這少年血紅的眼睛看向關渡。
「你說不打了?」
他緩緩起身,抬起手,手上都是宋封的血,他用血在自己的臉上斜著划了一下。
「不打可怎麼行。」
握刀。
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