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十幾日城外並無攻勢,可越是這樣,城牆上的守軍越是覺得陰雲壓頂。
曾凌想起來之前柳戈說過關於唐匹敵協助夏侯守冀州城的事,於是決定效仿,讓人在城牆上搭建了帳篷,他就在城牆上住下。
可此時此刻,冀州軍每一個士兵們的心境,必定都和那時候不同。
那時候雖然冀州城內兵少,可先有一場勝仗提升了士氣,也不似現在這樣被四面合圍。
曾凌坐在城牆上抬頭看著月色,忽然間聽到城中有人唱歌,這靜夜中,粗糙蒼涼的歌聲飄蕩出去很遠。
很多人都聽到了,有人起身,走到城牆內側往下看,試圖找到是誰在唱這一首冀州百姓幾乎人人都會的民謠。
「十月里刮秋風,樹上掛了紅燈籠,要問那燈籠是什麼,原來是滿樹柿子紅……」
這曲子本來有些小小的歡快,可是此時被人唱起來,也不知為什麼就竟然讓人心裡滿是悲意。
十月深秋柿子紅,城上城下血更紅。
曾凌坐在那聽著,不知不覺間想了許多許多,他起身走到城牆邊緣處,手扶著城垛往外看。
「歌者歌未絕,愁人愁轉增。空把琅玕枝,強挑無心燈……」
曾凌自言自語了幾句,忽然間驚醒過來。
他轉頭吩咐道:「去看看是誰在那裡唱歌,把人給我抓過來!」
手下親兵一怔,不知節度使大人是何意,但還是立刻轉身跑了出去。
不多時,一名看起來已經有四五十歲的老兵被帶到城牆上來,他看起來格外惶恐。
見到曾凌,這老兵連忙跪倒在地。
曾凌怒道:「你是受何人教唆在此間唱悲歌擾亂軍心?」
老兵嚇了一跳,連忙解釋道:「大人,我沒有受人教唆,這柿子紅是咱們冀州的小曲兒,不是悲歌啊,只是剛剛在城下當值,抬頭看到柿子樹上柿子紅了,所以……」
曾凌哼了一聲:「修要誆我,此時大敵當前,你卻在將士們身邊唱這樣擾亂軍心的悲歌,若無人教唆指使,你如何能做得出來?」
老兵一邊磕頭一邊說道:「大人,我在冀州軍已經十幾年了啊大人,我怎麼可能會擾亂軍心……」
就在這時候柳戈從城下上來,看到這一幕後連忙問了問怎麼回事,有人把事情大概和他說了一下,柳戈上前勸道:「大人,這柿子紅確實是咱們冀州百姓人人都會的小曲兒,他應該也是無心之失。」
「你閉嘴。」
曾凌道:「我剛剛聽聞這歌聲,忽然心生悲意,這才醒悟,是有人要用這種手段亂我軍心,其心險惡,如我所料不差,此人必是被李叱或是羅境收買。」
他一擺手:「把他拉下去用刑逼問,一定要給我問出來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柳戈道:「大人,我認識他,在軍中十幾年,大人才來冀州的時候他就在了。」
曾凌皺著眉頭看向柳戈說道:「你是在說我錯了?」
柳戈連忙俯身:「屬下不敢,大人……不如將他交給我來審問,我來問個清楚。」
「你?」
曾凌道:「你這十幾日又做了些什麼?我聽聞,你每日下城,只是讓手下在城中閑轉,而你卻每日都找地方睡覺,你當我不知道?」
柳戈抬起頭看了曾凌一眼,又迅速的把頭低下去。
「屬下……知錯。」
曾凌指向那老兵吩咐道:「把他拉下去嚴刑拷問,若他不肯說,打死勿論。」
「是!」
他
手下親兵應了一聲,拖拽著那老兵下去,老兵一路哀嚎哭求,可卻並沒有什麼意義。
「柳戈。」
曾凌看向柳戈一字一句的說道:「你太讓我失望了,若你再這樣敷衍,那你和你的部下,就都回城牆上來吧,外面敵軍進攻之際,你和你的人,第一批上。」
柳戈再次抬起頭看向曾凌,曾凌目光怒視著他,兩個人的視線相對片刻,柳戈垂首道:「屬下明日帶上所有人手去查,在城中挖地也要把人找到。」
曾凌緩了一口氣,語氣也緩和了不少,他看著柳戈說道:「如今城中我最信任之人便是你,所以把這件事交給你做,你莫要再讓我失望了。」
柳戈應了一聲,一時之間心情複雜,也不想再留在這,於是請罪告辭。
城下沒了歌聲,只有鞭笞聲和哀嚎聲。
那聲音也不再是粗獷蒼涼,而是尖銳的嘶啞,不經歷過的人,也許不明白為什麼聲音可以有尖銳的嘶啞這麼矛盾的表示。
回到城下營地里,柳戈在自己的軍帳中沉思了很久很久。
十幾天前他在巡城的時候遇到了唐匹敵,臨別時候,唐匹敵的話到現在還時不時的在他腦海里冒出來。
將軍有忠節,
生死可不顧。
麾下數千命,
將軍顧不顧?
當時他給唐匹敵的回答是,再給他一些時間,他沒有對唐匹敵說明,他只是想最後再幫曾大人做些什麼。
找到羅境,就能給曾大人找到一條活路,這條活路不知道有多長,好歹是眼前的活路。
然而此時此刻,柳戈不打算再找下去了。
深夜之中,柳戈起身出了軍帳,門外的親兵連忙行禮,他也沒說話,邁步走進夜色之中。
大街上,沉默著往前走的柳戈忽然就扯開嗓子吼了起來,聲音粗獷蒼涼。
「十月刮秋風,樹上掛了紅燈籠,要問那燈籠是什麼呦……是那滿樹柿子紅。」
又十天。
從燕山營轉移到了城北開始算起,已經過去二十幾天的時間,燕山營打造了大量的攻城器械。
昨天一早,虞朝宗就派人給城南方向的劉里送信,說他這邊已經準備得當,定在今日猛攻。
已經是十月底,再不攻城的話就要入冬,冀州這邊的冬天有多難熬,虞朝宗比誰都清楚。
劉里當時就讓送信的人回報虞朝宗,說只要燕山營進攻,豫州軍也會同時進攻。
十月二十七,晴空萬里。
虞朝宗洗了把臉精神了一下,昨夜裡他一共也沒睡多長時間,又把攻城的策略仔細想了兩遍。
他出來之後,大帳外邊,兩側都是在等他的燕山營將領,眾人同時俯身一拜。
「常定舟。」
虞朝宗一邊走一邊說道:「第一陣交給你了。」
燕山營當家之一常定舟立刻笑了笑,抱拳道:「大當家,交給我吧。」
一個時辰後,戰鼓聲起。
數萬燕山營士兵開始往冀州城壓過去,他們用一切能用的東西打造出來無數一人高的步兵盾,組成一個一個的長方形盾陣往前移動。
在盾陣後邊,巨大的攻城樓車往前緩緩平移,這些樓車下邊墊著滾木,靠滾木移動。
每一座樓車上都能有數十名弓箭手立足,樓車的高度比冀州城的城牆還要高一些。
北城這邊的守軍將領立刻派人去通知曾凌,人還沒有跑到南城方向,南城那邊的號角聲也響了起來。
這是一場戰爭,這也是一場
屠戮遊戲。
從戰鼓聲號角聲響起來的那一刻起,人命就變成了一種工具,而失去了人命的人卻不自知。
一天,兩天,三天……
這樣的攻勢持續不斷,晝夜不停。
燕山營有十幾萬兵力,完全可以輪換攻城,不間斷的給冀州守軍施壓。
距離冀州城大概還有七八十里左右,武親王的大軍已經停在這休整了二十餘天,武親王在等。
大軍停下來的位置,是攻城軍隊的斥候絕不可能到達的距離,就算是有斥候來也回不去。
大軍在這,可武親王不在這。
這位大楚之內人人皆知的武神大將軍,這幾日都在冀州城外觀戰,而且只帶了幾十名親兵。
冀州正北方向,虞朝宗大營的背後,武親王就在這,像是完全沒把那十幾萬燕山營綠眉軍放在眼裡。
在山坡上,武親王楊跡句舉著千里眼觀看,這已經是他觀戰的第五天。
「冀州城快要守不住了。」
武親王放下千里眼後緩緩吐出一口氣,心裡不得不對這個叫虞朝宗的大賊有些刮目相看。
虞朝宗的攻勢並不急躁,每一天都在他的計劃之內,雖然每天的兵力消耗都不算少,但所有的攻城樓車都已經到了位置,不出意外,虞朝宗很快就會下令總攻。
燕山營的士兵靠著盾陣沖至城牆,在城下堆積沙袋泥土,五天時間,那條坡道的高度已經快到了可用的地步。
「咱們走吧。」
武親王把千里眼遞給手下親兵,轉身就走。
手下人問:「大將軍,咱們是回大營去嗎?」
「不是。」
武親王一邊走一邊說道:「咱們去拜訪一下羅耿。」
親兵們都嚇了一跳,他們只有幾十個人,大將軍就這樣去羅耿的幽州軍大營?
「你們是在怕什麼?」
武親王上馬,抖了一下韁繩:「出來了多日,想吃肉了,你們隨我去羅耿軍中吃肉喝酒,順便再泡個熱水澡。」
這老人一催馬,率先沖了出去。
十一月初一,天空陰沉起來,看樣子第一場雪也許馬上就要到了。
這是燕山營和豫州軍攻打冀州的第六天,一大早,武親王楊跡句從幽州軍大營的一座軍帳中醒過來。
老人昨夜裡喝了些酒,所以睡的很好。
他起身活動了一下,走到大帳門外,幽州大將軍羅耿已經在外邊候著,見武親王出來,羅耿連忙俯身。
「拜見王爺。」
「你怎麼這麼早?昨夜裡你可是比我醉的厲害。」
武親王笑了笑道:「看來是昨夜裡你與我飲酒耍滑了,醉也是裝醉。」
羅耿笑道:「卑職確實耍滑了,唯恐誤了今天大事,昨夜裡的酒,卑職偷偷啐掉了一多半。」
武親王哈哈大笑道:「你這老傢伙果然狡猾…..既然你沒醉,那咱們就一起去看看,燕山營的大當家虞朝宗是怎麼奪城的。」
他一邊走一邊說道:「下次喝酒,不許耍滑了。」
羅耿道:「下次喝酒便是慶功大宴,卑職必會陪王爺盡興,王爺讓我喝多少卑職就喝多少。」
武親王道:「不是陪我。」
他回頭看了羅耿一眼:「陛下來了。」
羅耿的心裡一震。
武親王笑道:「提前恭喜大將軍,陛下可是要對你有重賞,你現在只需知道,陛下的重賞史無前例,大楚立國至今,你是唯一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