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樓是古井縣最好的酒樓,這酒樓最拿得出手的不是什麼菜品,而是酒。
古井縣之所以得名,是因為縣城中有一口古井,已經不知年月。
這古井之水甘甜清冽,傳聞常喝這井中之水,有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功效。
而這口古井,就在方玉舟他們現在居住的道觀中。
連古井縣的百姓們如今都已經說不清楚,當初是因為這道觀的名氣太大而讓人知道了井,還是因為古井名氣太大才讓人知道了這座道觀。
道觀名為正清觀,古井名為仙露井。
傳聞大概在一百多年前,第一代澹臺將軍剛剛到涼州城的時候,西域諸國的聯軍正在此地肆虐,殺生無數,殘屍遍野。
澹臺將軍靠著幾千悍卒,硬生生把數十倍敵人擊敗,而在此戰最慘烈的時候,西涼之地,江湖豪傑,尋常百姓,紛紛趕赴疆場支援。
正清觀的七十二位道人,帶劍西行。
觀主那時候已經有七十一歲高齡,弟子們皆勸他不要去,可是老觀主卻說……你們都去,我不去,你們不回,我熬不住疼。
老觀主說,我是你們的師父,你們也有弟子,我當為你們的表率,你們當為弟子的表率。
老道人說,道門之人,盛世清修,逢亂入世,這是祖師爺留下的規矩。
天下門派萬千,只有我道門門規之中寫有:凡我道門弟子皆以保家衛國為己任,不可通敵叛國這樣的明規。
祖師爺寫上去了,我們就得遵守這規矩,祖師爺敢寫,是因為他堅信自他之後不管千秋萬世,道門弟子都會這樣做。
老觀主還說,祖師爺敢寫,是對我們這些後輩的信任,他敢寫我們就要敢為。
我是你們的師父,我給你們做表率,你們也有弟子,你們給弟子做表率。
我戰死,你們上,你們戰死,弟子再上。
大戰之後,澹臺將軍親自護送七十二具棺木歸來,那斬敵無數鐵一般冷硬的將軍,在這正清觀里親自動手挖土做墳的時候,幾次痛哭失聲。
數千涼州軍,那一戰後只剩幾百人,江湖中人戰死亦有數千,老觀主被推舉為江湖隊伍的領袖,七十一歲,仗劍殺敵。
他說,大家讓我做領頭的,我接了,所以我不能站在別人背後看著,那不是領頭的,領頭的就當在最前。
老人殺敵二十餘,身中六箭。
觀主臨死之前還笑了笑,對身邊說,告訴你個秘密,我其實一直都不信天理昭彰,我只信道法自然。
何為道法自然?
他顫抖著抬起手,用血糊糊的手指向那滿地的江湖客屍體說:「這就是,發乎本心,道法自然。」
天下蒼生皆為道。
大戰之後,百姓們自發到正清觀里祈願,祈求上蒼保佑這些道長能平安歸來。
他們離開的時候,背劍而行,談笑風生,無生死之懼。
棺木歸來,無數百姓跪倒在正清觀外,嚎啕大哭,有人撕心裂肺的喊著……他們沒回來。
澹臺將軍跪在靈前,以將軍之尊叩首行禮,將軍說……他們回來了。
如今這正清觀還在,後院那七十二座墳也還在。
看著這些墳,方玉舟面帶鄙夷。
「求虛名之輩罷了。」
他自言自語了一句。
他弟子具荷道:「用死求名,也是執念。」
方玉舟道:「這些土包里的傢伙,早就已經化作了枯骨,此時都已經沒有人知道他們名號,圖名有什麼用?
」
一說到這裡,他就想到了龍虎山上那個老頑固。
「當初我在龍虎山上,和那老頑固辯法,我說既然祖師爺說道法自然發乎於心,那所有心中念,都是道法自然。」
方玉舟道:「這樣有錯嗎?既然所有心中念都是道法,為何我的就是錯的?」
具荷道:「不過是死要面子罷了。」
方玉舟點了點頭:「那老頑固若肯開山門,每年百姓們供奉的香火錢便有多少?怕是不下百萬之巨,最不濟也要有數十萬兩。」
「可他偏偏不肯,一日兩餐粗茶淡飯,山門弟子,跟著他一起種田種菜,養牛餵羊。」
方玉舟怒道:「我們是修道之人,為蒼生參悟,為什麼就不能得百姓供奉?」
就在他有些憤慨的時候,外邊有弟子跑進來,說是縣丞高大人請方玉舟過去。
方玉舟又瞥了一眼那些墳,哼了一聲後說道:「我永遠也不會做他們這樣的人,若將來有一日我可做主,便讓人將這些土墳都扒了,看著來氣,看到就想起那老頑固。」
具荷道:「要不然現在就扒了?」
方玉舟沉默片刻,搖頭道:「等這古井縣皆為東陵道信徒的時候再說,那時候,我說什麼是對的就是對的,我說什麼是錯的就是錯的。」
一個時辰後,酒仙樓。
李叱在主位上坐下來,縣令劉勝春在他一側作陪,一邊介紹這酒仙樓里的名酒,一邊介紹古井縣的往事。
「這古井縣裡,很多酒肆都去正清觀的仙露井裡取水釀酒,唯有這酒仙樓的酒滋味不同。」
劉勝春道:「當年,正清觀的老觀主不受香火,卻開道門,因為百姓們都說這井水有神效,老觀主就說,隨意取之。」
聽到這句話,李叱微微一怔。
這和冀州城裡那道觀比起來,天壤之別,冀州城內鳳鳴山的道觀,連上山都要收錢。
而事實上,鳳鳴山上的道人,都是假的。
劉勝春道:「後來有人就取井水做酒來賣,弟子們不解,於是問他說,世人取水,任由取之,可是商人取水釀酒賣錢,為何也要任由取之?」
李叱問:「觀主如何答?」
劉勝春道:「觀主說,水不是我們的,是自然恩賜,我們只是恰巧住在這。」
李叱問:「觀主安在?」
劉勝春隨即把七十二道人背劍西行的故事給李叱講了一遍,李叱聽完後已是動容。
「明日我想去上香添墳。」
李叱緩緩吐出一口氣。
劉勝春連忙點頭道:「如今這道觀里已有傳承,有從外來的道人,取仙露井的井水做葯,分發給百姓,也是得百姓們敬仰。」
李叱眉角微微一抬。
「哦?」
他笑了笑後問道:「是從何地來的道人,有如此胸懷氣度,我倒是也想認識一下。」
劉勝春道:「若是大人想見的話,回頭下官安排一下,那道人是從龍虎山來的,傳的是龍虎山道法,可是頗有些神通。」
坐在旁邊的張玉須臉色變了變,他坐在那沒有什麼表示,可雙袖之中,兩個拳頭都已握緊。
他此時此刻聽完七十二道長背劍西行的事之後,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
方玉舟和他的人,不配住在正清觀里,那是對七十二位道長的褻瀆。
「其實……」
劉勝春笑了笑道:「今日之款待,也是那位方道長的安排,大人也知道,如今這地方治理著實難做,要讓惠於民,又無朝廷接濟,縣
衙哪有什麼收入,下官等人,已經有多年未曾領過俸祿了。」
李叱道:「想不到你們如此艱難,卻還把本地治安維持的這麼好,待我回去後,一定會在節度使大人面前提及,儘快給你們分撥錢糧物資。」
他看了劉勝春一眼後說道:「不過……」
劉勝春心說他媽的又來?
不過這次李叱倒是沒有賣關子。
李叱有些為難的說道:「不過……不只是劉大人你們這裡難,各地各處都難,我這一路巡查走過,各州縣都過的很苦,之前過臨兵縣的時候,一場意外,縣衙里幾位大人遇難,卻連發喪的錢都沒有,還是我自掏腰包安置了他們。」
聽到這句話,餘九齡嘴角都抽了抽。
臨兵縣的縣令等官員,有幾個是被西籬子的人殺了,剩下的投降。
然後是雀南到了到了臨兵縣,她為大神官,那些投降的官員做了小神官,在她面前點頭哈腰。
臨兵縣一戰,唐匹敵殺了那麼多人,那幾位縣衙官員也沒能逃過一死。
要說是遇到意外死了,也是那麼回事,要說是李叱把他們掩埋的,也是那麼回事。
劉勝春一聽李叱這話里的意思,立刻就明白過來,各地各州縣都難,你這古井縣也難,憑什麼就先安排給你分撥錢糧物資?
李叱道:「節度使大人是有心整頓,也有些幫扶,所以才讓我巡查各地,好好看看,仔細看看。」
李叱看了劉勝春一眼後,壓低聲音對他說道:「之前陛下到過冀州的事,你可知道?」
劉勝春是有所耳聞,連忙道:「下官聽說了。」
李叱正色道:「節度使大人要做的事,那可是陛下親自交代下來的事,所以節度使大人也不敢怠慢,大人清查了一下冀州城的存糧存銀,又做了統籌和推算。」
說到這,李叱聲音更低了些。
他往劉勝春身邊靠了靠後說道:「節度使大人說,困難一些的州縣,就撥款白銀二十萬兩,糧食和種子,也要優先發送,過得去的州縣,就撥款五萬,糧食也要少一些,慢一些。」
「二十萬兩?!」
劉勝春的眼睛立刻就睜大了。
李叱嘆道:「是啊,就是因為這事落在我肩膀上,所以著實為難。」
他端起酒杯,劉勝春連忙跟著舉杯。
李叱喝了口酒後說道:「你說我這個巡察使有多為難?各地都那麼苦,我是優先給誰合適呢?」
劉勝春連忙說道:「大人啊,我們古井縣是太苦了,苦啊,苦的……難以為繼。」
說到這劉勝春看向縣丞高有心,高有心連忙說道:「本縣確實是太苦了,百姓們早就已經沒有餘糧,可能明年就會有無數人餓死啊。」
他起身走到門口,朝著外邊招了招手,立刻就有人抬著兩口大箱子進來。
高有心讓人把箱子放下,然後俯身道:「這是這幾年來古井縣的卷冊,收成和支出,都詳細記錄,下官想著,大人雖然一路走來看到了各州縣的苦處,但都不如我古井縣記錄的如此清晰明了。」
他把其中一口箱子打開,裡邊滿滿當當的都是銀子。
李叱道:「你們確實有心了,各地都苦,就沒有一個如你們這樣,把怎麼苦都寫的清清楚楚的。」
他一擺手道:「送回官驛,我回去之後仔細看。」
「是是是……」
高有心連忙吩咐人,把這兩口大箱子送去官驛。
李叱道:「那這樣,明天去正清觀看看?我就見見這個來自龍虎山的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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