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三州傷口被勒住後過了一會兒,總算是看起來沒有那麼多血流出來,而得意,讓他的臉色也恢復了幾分血色。
這一次,他又贏了。
就像是他十年前初來潦煬城的時候,他就知道怎麼才能贏,怎麼才能讓潦煬城裡的人對他只有敬畏。
他看向麻子午,緩緩吐出一口氣。
「這個世上的人啊,都是那麼虛偽,沒有人會把自己的本來面目輕易露出來,也沒有人會讓自己的秘密那麼快被人猜到……就像我不知道你和刀釵的關係,你不知道我和馬慶之的關係。」
十年前,就是在這家鴻賓樓,麻子午和徒子徒孫們喝酒的時候,想要給新來的景泰東家黎三州一點下馬威。
麻子午那樣小心謹慎的一個人,當然不會當著馬慶之的面說這些。
可是他的那些徒子徒孫們,喝多了之後就難免會有人說漏嘴,難免會有人吹噓說,我們老祖宗要給黎三州一點顏色看看。
但是馬慶之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不會讓麻子午猜到是他向黎三州告密的。
他把一個喝多了的人送到了刀釵的賭場,在賭場上,這個喝多了的人又和另外一個人提起慶園要對付景泰的事。
這個人,就是當時燕子樓的掌柜張挺,再後來,一個夜裡,不少慶園的弟子被人闖進家門屠殺,一夜死了近千人。
因為這件事,麻子午下令把那個喝醉了的傢伙滿門都殺了,一個都沒留。
又過了一天,燕子樓的掌柜張挺出門辦事,拉車的馬不知道為什麼就驚了,馬車翻倒,一輛對面過來的馬車正好軋過張挺的腦袋,人當場就死了。
不過也有人說,張挺上馬車之前就被人灌多了酒,所以才會反應不過來。
再過了一天,刀釵帶著人去慶園討要一個說法,麻子午親自見了他,當時兩個人說了些什麼誰也不知道。
可是後來,據說是動手殺張挺的人被滅門,然後這件事才算過去。
這潦煬城裡,哪一天沒有罪惡。
謝井然看向馬慶之,這個在潦煬城裡做了至少二十年老四的人,已經提著刀走到麻子午身前。
馬慶之創辦鴻賓樓的時候,就是當時的景泰東家授意,馬慶之本來就是山河印的人。
麻子午看著馬慶之問:「這些年,我開出的條件都沒有打動過你?」
馬慶之沒回答,因為不能說。
答案是……
打動過,可是如果我幫你對付景泰的話,以你的為人,除掉景泰之後下一個就會除掉我。
還有就是,那時候的山河印,太可怕。
啪的一聲輕響,馬慶之感覺腳上一緊,低頭看了看,於是就看到一隻手穿透了地板抓住了他的腳踝。
沒等他有任何反應,就被人直接隔著地板拽了下來,二樓的地板碎裂,馬慶之消失在洞口。
下一息,轟的一聲,二樓的地板整個都被什麼力量給擊碎了似的,開始大面積的坍塌。
身負重傷的小武還是在第一時間衝過去抱住了麻子午,兩個人從二樓跌落下來,小武拼盡全力翻身,他被砸在下邊,劇痛之下又噴了一口血。
麻子午拼盡全力的翻身躲開,看小武的時候,這個年輕人的眼睛都開始變得迷離起來。
八十歲的麻子午抓著小武的衣服把他往外拖拽,還有碎裂的樓板不斷掉落,一老一少,看起來如此狼狽。
馬慶之掉下來的時候儘力保持著平衡,他知道樓下一定危機重重,這是他的鴻賓樓,在他的地盤,卻毫無察覺的被人潛入進來,到了一樓他的手下居然都沒有示警。
煙塵很重,像是大霧瀰漫。
他依稀看到個身影在自己身前閃了一下,沒有絲毫猶豫,馬慶之一刀劈落。
噗的一聲,這一刀精準的命中,刀砍在那人的肩膀上,還切開了半截脖子。
然後他才看清楚,被他砍中的人居然是已經死了的李春風。
下一息,李春風的屍體朝著他撲過來,在那個瞬間,馬慶之還錯覺已經死去的李春風朝著他詭異的笑了笑。
情急之下,馬慶之一腳將李春風的屍體踹開,然後他看到了一隻手。
手在李春風屍體後邊伸過來,一把掐住了馬慶之的脖子,五指發力來回擺了兩下,看似毫不費力,可是這兩下,馬慶之的腦袋就分別在他自己的肩膀左右各撞了一下。
如此大的幅度,可想而知脖子應該是已經斷的透透的了。
那隻手鬆開,馬慶之的屍體掉落在地上,然後他手裡的刀落地,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
塵煙散盡。
麻子午還在一聲一聲呼喊著小武的名字,希望這個孩子不要睡過去。
「幫幫我吧,你們誰來幫幫我吧……」
這個窮凶極惡的老人,在這一刻無助的呼喚著。
他抬起頭,想求人幫忙救救小武,於是他在塵煙落下之後,看到了那一群身穿黑色錦衣的廷尉。
在這些廷尉的前邊,有一個一身白衣的中年男人負手而立,這個人身前倒著死了的馬慶之,身後倒著沒死但已經昏迷的黎三州。
半個時辰之後,慶園。
麻子午看向面前的人,語氣有些哀求的意味。
「小武是乾淨的,乾乾淨淨的。」
坐在他面前的張湯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
麻子午此時哪裡還像是那個跺跺腳就能讓潦煬城顫三顫的暗道大豪,更像是一個尋常之極的無助老人。
他端著茶杯,兩手端著,可是杯子還是在劇烈的顫抖著,茶水都抖了出來。
良久之後,張湯問他:「你這樣一個人,為什麼會讓自己身邊有一個乾乾淨淨的小武,為什麼會把他培養成一個忠義之人?又為什麼會願意拋掉自己這麼多年的積累,給他換一個前程?」
一連三問。
麻子午沉默了許久,搖頭。
「我不知道。」
他說。
這個已經失去了所有氣勢的無惡不作的老人,看向張湯,眼神里有些迷茫,也有些恐懼。
麻子午低下頭看著杯子里的熱茶說道:「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我把他當做自己的孫子了吧。」
他這樣的人啊,哪裡敢有妻兒,他不是沒有過,在潦煬城裡他悄悄的和幾個女人先後生過孩子,那時候他地位還不算那麼高,他知道自己這樣的人,仇家若知道他已有妻兒,那麼就一定不會放過他的妻兒。
他知道,也猜到,可是避不了躲不開。
幾個女人和孩子先後被殺,這讓麻子午絕望。
到了他快六十歲的時候,他終於成了這潦煬城裡暗道勢力人人懼怕麻爺,他希望還來得及。
他建造慶園,找來許多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想盡辦法去求葯,讓自己恢復幾分雄風。
可是他不行。
沒有一個女人懷上他的孩子,他想著,大概這就是天意了……
於是,他想著一定要收養一個孩子,把他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讓他變成這潦煬城裡最大的惡人。
然而當有人把還在襁褓之中的小武遞到他面前的時候,麻子午卻害怕了。
看著這個孩子,莫名其妙的他腦海里就出現了他第一次殺人時候的畫面。
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跪在他面前求他說,求求你不要殺我,我保證不會找你報仇的。
「我怎麼能留下你呢?我不敢看著你長大,我不敢看著你變得比我強壯,我害怕有一天你也會切掉我所有的手指塞進我嘴裡,殺我之前還要逼著我都吃下去。」
抱著小武的麻子午使勁兒晃了晃腦袋,想讓這些話從自己腦袋裡滾出去。
這些話消失了那麼一回兒,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番話出現在腦海里,聲音同樣那麼大,那麼刺耳。
「我前三十年拿命換錢,後二十年逢人便拜點頭哈腰,這才有了我現在可以讓人為我賣命的資格,可以讓其他人逢我便拜對我點頭哈腰,我十歲開始行走江湖,這些人都是我過去四十年積累下的人脈,我憑什麼給你?」
那一刻,臉色慘白的麻子午,在看著小武的時候,曾經他說過的這些話,在他腦海里一遍一遍的出現。
他甚至依稀看到了,他培養出來的最惡的小武,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切下來,一邊往他嘴裡塞這些手指一邊獰笑著說道:「老東西……你早就該讓位了,你為什麼不肯主動些?」
這個畫面,把麻子午嚇得汗流浹背。
他最終還是收下了小武,找最好的人教他練刀…..這最好的人,自然就是刀釵。
沒有幾個人知道,麻子午這樣的人,居然也有過命交情的朋友,雖然刀釵和他差了四十歲。
也許不能算是過命的矯情,只是最堅固的合作關係。
那一年,快六十歲的麻子午出潦煬城辦事,在半路上遇到了一個身材很矮的年輕人。
年輕人攔住他的馬車,問……你是有錢人嗎?
麻子午回答說,我是。
矮子問,那我可以為你賣命嗎?我很能打,我的刀很快,沒幾個人接得住。
麻子午問,既然是這樣,為什麼你要為別人賣命?
矮子說……窮怕了。
麻子午看過他的刀法之後對他說,我有一個想法,你若是答應我,我就捧你起來,捧的很高,捧到你和我在潦煬城裡可以平起平坐的那麼高。
於是,第二天,潦煬城裡來了一位快刀,從潦煬城的西門殺到了東門,無人可敵。
十幾年後的一天,看著小武在練刀,刀釵忍不住問麻子午:「為什麼你會養出來這麼乾淨的一個孩子?」
麻子午笑了笑,沒回答,反問了一句:「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真的教一個乾淨的孩子?」
這兩個無惡不作的人,殺人無數的人,對視笑了笑。
此時此刻,麻子午看向張湯哀求道:「求求你了大人,給他一條路吧。」
張湯沉默了許久,起身:「我會考慮,但我不知道他的恨會有多重,一個太乾淨的人,被什麼塗黑的時候,會很快。」
麻子午也起身:「他不會有恨的。」
然後取出一個藥瓶,扒開塞子,藥瓶對著嘴,把裡邊的毒藥全都倒了進去。
「我是自己死的,和大人無關,和廷尉軍無關。」
麻子午說。
張湯沉默片刻,轉身邁步出門,出門後他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有些遺憾:「真的是……太便宜你了。」
另外一間屋子裡,曹獵坐在那看著面前被掛在牆上的兩個人,忽然笑了。
「好在……我那時候真的懶。」
曹獵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不然的話,我會不會變成和你們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