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城。
原豫州節度使衙門裡,李叱他們都在。
李叱已經到豫州城已經有七八天的時間,對豫州諸事也大概都有了了解。
剛到豫州沒多久,武奶魚武先生就向李叱告罪請辭,因為徐績的事還有尹信安的事,武先生覺得愧對寧王信任。
武先生言辭懇切,李叱聽完後給他的答覆是……想的美。
「最近已經接到四起上報了。」
武先生看向李叱道:「先是宋縣,然後是定遠縣,然後是哞縣,再然後是燈嵐縣。」
他有些自責的說道:「已經接到大將軍的預警,可還是沒能防範的住……」
李叱道:「先生是又要請辭嗎?」
武奶魚搖了搖頭:「不請辭了,臣下請求准許離開豫州城,這群人,臣下想親手翻出來。」
李叱點了點頭:「這個可以准。」
他起身,一邊踱步一邊說道:「曹獵他們在登州封州兩地,必有大案,所以暫時回不來,歸元術去追叛軍,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張湯另有安排……」
他看向武先生說道:「先生若想親手把那些人翻出來,那就去翻出來。」
武奶魚抱拳俯身:「謝主公成全。」
尹家的人反叛和楊玄機關係密切,而這些人又是楊玄機派來的,所以武先生想親手翻出來,也有一雪前恥的意思。
之前他判斷正確,封州的叛軍試圖引誘他率軍離開豫州城,然後趁機奪取城池,武先生下令按兵不動,打破了王謝兩家的下一步計劃。
可是這其中還有一件事沒有在明面上提出來,李叱卻看得很清楚透徹。
如果城內沒有王謝兩家的內應,就算是武先生帶著人馬離開豫州城,叛軍又是何來的自信可以輕易攻破這樣一座堅固的大城?
幾萬叛軍而已,就算豫州守城的都是廂兵捕快甚至是民勇,也休想輕易打下來。
李叱說張湯另有安排……便是這個安排。
豫州城裡和楊玄機有所勾結的人一定比登州封州兩地加起來還要多,而他們也一定和登州封州兩地叛軍有所勾結。
張湯要做的,就是儘快把這些人挖出來。
在冀州李叱殺了多少人,在豫州可能要殺的更多。
在來的路上,老真人,高院長,還有長眉道人三位老人家在馬車裡閑聊的時候,曾經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何為英雄?
孤獨,勇氣,果決,真情,四者合二為一,是為英雄。
何為梟雄?把真情兩個字去掉。
何為李叱?
老張真人說…..往左跨一步是英雄李叱,往右跨一步卻不是梟雄李叱,而是掘墓人李叱。
真要是觸動了李叱的殺念,別說活人,死人也要拉出來再殺一次。
武先生抱拳對李叱說道:「臣下去準備一下,明日就出城。」
李叱嗯了一聲。
從府里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武先生不習慣坐車,也不習慣騎馬,他從衙門回家總是走路。
豫州城的規模比起冀州城來其實還要大一些,可是因為李叱這幾年在冀州的發展,各方面來說,豫州都顯得落後一些。
城裡絕大部分街道都沒有整夜常明的風燈,所以絕大部分人也就不敢隨意走動。
可武先生從來都不懼怕黑暗,他聽別人提起過,寧王李叱曾經最怕的就是黑暗,所以寧王讓自己融入了黑暗。
武先生很喜歡寧王這樣的態度,這樣的風格。
他對黑暗的看法不一樣……他覺得黑暗比白天更真實。
就比如人,武先生始終認為,在光明之下的人才是最虛偽的狀態,而躲藏在黑暗中的人才會暴露本性。
他們在白天,當著別人的面,永遠不會輕易的暴露出心中的嫉妒,貪婪,陰狠,以及所有的負面情緒。
可是躲在黑暗中,人的醜陋會全都釋放出來。
你可能想像不到,一個道貌岸然的先生,也許就是黑夜裡專門瞄準著獨行女人下手的惡魔。
而到了白天,他走在大街上,人人對他行禮。
你可能也想像不到,在危險面前沒有救你反而推你一把的,就是你平日最好的姐妹。
而在白天,還會手挽著手快樂的逛街吃飯。
武先生曾經說過,人對黑暗的懼怕絕大部分都是裝出來的,裝與不裝的區別就在於手裡有沒有兇器。
所以他活的比絕大部分人都要難一些,因為太透徹。
白天的時候下了一天的雨,此時還有細雨蒙蒙,走在石板路上,腳底發出的聲音讓武先生心裡很寧靜。
他喜歡下雨,他有失眠的頑疾,可是每個雨夜他都能睡的無比踏實,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也沒打算去想這是為什麼,因為一旦去想的話,可能連雨夜都不會睡的踏實了。
豫州城有宵禁,天黑之後在大街上基本看不到什麼行人。
穿過兩條沒有常明風燈的小街,轉入一條主街之後,光線雖然昏暗,可好歹能看的清楚了些。
於是,武先生看到了在不遠處站著一個擎傘的男人。
那人穿著一身長衫,聽到武先生的腳步聲後轉身過來,傘擋住了光,看不到他的臉。
武先生的腳步微微一頓,然後就繼續邁步往前走。
「你好像不太在意?」
擎傘的人問他。
武先生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擎傘的人又問:「不打算停一停?畢竟有些時候,需要你停一停。」
武先生一邊走一邊說道:「我這個人,在朝著兩個方向走的時候不會停止,回家與追尋光明。」
擎傘的人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可他沒打算把路讓開,他說:「那隻好勉強讓你停一停。」
武先生說:「我停一停腳步,你就可能停止人生。」
擎傘的人像是笑了笑,輕聲回了兩個字。
「未必。」
然後他朝著武先生跨了一步,一步就到近前,所以武先生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他向來自負,可是這人只是跨了一步,武先生就知道接下來大概會比較難。
那人右手擎傘,左手一掌朝著武先生的心口印了下來。
武先生腳步還是沒停,同樣是左手往前,可卻不是出掌,而是揮了揮衣袖。
那人的手掌便和武先生的衣袖撞在一起……嘭的一聲!
武先生的衣袖居然片片碎裂,猶如有人往停滿了蝴蝶的花叢中砸過去一塊石頭,蝴蝶一下子全都飛了起來。
可是擎傘的人也退了一步,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的掌心有一個紅點,很痛。
在他一掌擊碎了武先生衣袖的同時,武先生的雙指併攏,在他掌心點了一下。
所以武先生也很吃驚,換做是別人的話,他點了這一下,對方的手一定會被廢掉。
「很好。」
擎傘的人說了兩個字,然後把傘交到左手,武先生也把左手收回背後。
下一息,擎傘的人一掌拍過來,看似平常無奇,可是武先生的表情卻格外凝重起來。
他在瞬息之間想到了七種以進攻破這一掌的招式,又在瞬息之間想到了三種防守的方式。
可是最終,他還是選擇出掌,和那人單掌對單掌。
嘭!
這一下,兩個人的右臂衣袖同時碎裂,於是在這雨夜中,飛起來的蝴蝶更多了。
兩個人被這一掌之力震的同時向後滑出去,腳底在滿是雨水的石板路上滑出的聲音,稍稍有些刺耳。
武先生的手掌很疼,手腕很疼,整條右臂都很疼,以至於他的右手都在微微發抖。
可是他知道,對方一定比他好不到哪兒去。
下一息,擎傘的人腳往下一踩,一塊青石板隨即立了起來,然後他一掌推在青石板上。
那石板就好像一座平移過來的山,瞬息到了武先生面前。
武先生這次沒有再一樣的出掌,而是出拳。
一拳將石板擊碎,在碎石才剛剛要往下落的時候,他已經收拳回來,變拳為掌往前一拍,便有一片碎石朝著擎傘的人激射過去。
那人的右手在身前左右橫撥,速度快到他面前全是他右手的虛影。
所有的碎石,都被撥開。
而在兩側的磚牆上,噼噼啪啪的聲音不絕於耳,每一塊被撥開的碎石,都在磚牆上打出來一個小坑。
他的雨傘微微抬高,露出來他的臉,一張有些笑意的臉。
武先生看著他,然後也笑起來。
他說:「我一直都在想,你會在什麼時候找我比試一下,我知道你,你知道我,便一定會有這樣一場比試。」
傘下的人,是葉杖竹。
武先生問:「如何?」
葉杖竹微微搖頭:「我猜,應該是略微放下了些。」
武先生微微一怔。
是的,他的武藝確實退步了,因為瑣事繁雜,整個豫州城的事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軍政民務事事樣樣,都是他,他已經有很多天沒有正經練過功了。
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你學會了就不再去練,還永遠都不會退步的東西。
「是啊……確實有些放下了。」
武先生嘆了口氣,抬起頭看了看天空,細雨還在,心境微涼,所以需要一壺熱酒。
恰在此時,葉先生指了指身後一家還有昏黃燈火的小館子:「我讓人燙了酒,多給了掌柜一些錢,請他晚關門一些,老掌柜誠實,還在等。」
不久之後,這家很小很小的酒館裡,那位看起來能有七十歲的老掌柜,親手端上來燙好的酒,還有四樣尋常的下酒菜。
葉先生取出錢袋子,取出一塊銀子放在武先生面前。
武先生笑問:「何意?」
葉先生道:「按照你定的規矩,這個時辰不能再有酒館開著,所以要交罰銀,他是聽了我的才沒關門,罰銀當有我來出。」
武先生也取出錢袋子,拿了一塊銀子和葉先生的銀子放在一起。
他說:「我定的規矩,我自己也破了,罰銀我加一份。」
酒館的老掌柜站在櫃檯後邊,看著那兩位應該是大人物的人,心裡暖和的好像也喝了一壺燙好的酒,因為有外邊的雨,所以顯得更暖。
「雨夜好睡,不多耽誤你,畢竟你明天要出城。」
葉先生給武先生倒了一杯酒,雙手遞過去:「這杯酒是道歉的。」
武先生接過來卻沒喝,他問:「這又是何意?」
葉先生道:「文人驕傲,武人驕傲,先生文武全才更驕傲,所以這杯酒我應該道歉。」
武先生懂了,端起杯一飲而盡。
葉先生也是要跟他一起出城的,只是葉先生知道武先生太過驕傲,所以若知道葉先生也要一起出城辦事,會有些不快意,覺得是被看輕了,覺得是寧王以為他一人出去辦事會辦不好。
可是,葉先生出去,是為了保護武先生,這才是李叱的本意。
武先生喝完酒,忽然笑了。
他說:「那些人……得多倒霉。」
葉先生也笑了,點了點頭:「確實有一點……挺大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