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很小,只賣酒不做菜,或者說只賣給別人酒不給別人做菜,這麼多年來只有一個人例外。
酒肆已有多年,老闆都已經傳了三代,如今這一代的老闆是個才十八九歲的年輕人。
這家酒肆從他爺爺那一代起,做生意就全憑良心二字,他家釀的酒從不摻假從不摻水。
街坊四鄰也都知道他家酒肆最是良心,永遠不用擔心買到摻水的酒。
誰家男人若是下工累壞了想喝一口,家中又拿不出現成的錢來,那就到他家來賒酒,祖孫三代人做賣酒的生意,從來都沒有用到過賬本,可是也沒有多少壞賬。
三代良心,換來這一家小小酒肆的傳承,卻換不來發財。
只有方諸侯來喝酒的時候,這個小夥子才會親自下廚去炒兩樣素菜。
方諸侯的視線從外邊收回來,看向那個小夥子:「牛兒,如果是皇帝請你去做菜,你願意去嗎?」
叫牛兒的小夥子搖頭:「不願意。」
多一個字都沒有,不願意就是不願意。
方諸侯笑起來。
就好像他能吃到這個小夥子做的菜,而皇帝吃不到,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
「再問你一個問題。」
方諸侯問牛兒:「你恨先帝嗎?」
先帝,那個一輩子幾乎都沒有上過朝,一輩子幾乎沒有干過一件實事的皇帝,大楚的百姓哪有一個不恨他的。
那個皇帝一輩子發明出來一萬種遊戲玩樂的法子,卻沒有做過一件讓萬民可以安樂的事。
牛兒點頭:「恨。」
這話若是被官府的人聽到了,一定會被抓走,按照現在大楚官府的那個尿性,這樣的案子你有錢就可以是什麼都發生,沒錢就是謀逆。
方諸侯道:「幫我個忙,看到外邊停著的那三輛馬車了嗎?你過去找他們說,只許坐在中間那輛馬車裡的人一個人過來,若是他敢來就好,若是他不敢來……」
方諸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想著他若是不敢來的話,自己真的會放棄嗎?
所以最終也只是一句:「若是他不敢來,就讓他回去吧。」
牛兒問:「那是誰?看起來好大的排場。」
方諸侯道:「你恨的那個人,他的兒子。」
牛兒嚇了一跳:「皇帝?」
方諸侯嗯了一聲:「皇帝……可憐之人。」
牛兒不知道為什麼皇帝會是可憐人,他只是個賣酒的,他爺爺他父親教給他的只是要有良心,不是什麼詩書經文大道理,他也覺得自己腦子笨,所以不理解為什麼皇帝是可憐人。
「敢去嗎?」
方諸侯問。
「敢。」
牛兒邁步就往外走:「方先生讓我去做什麼,我就去做什麼。」
他走到大街上,其實心裡很忐忑很緊張,他往前走,那些大內侍衛看到他的時候,手已經放在了刀柄上。
「止步!」
有人朝著他喊了一聲,隱隱約約有刀出鞘的錚鳴。
「有人讓我來說一聲。」
牛兒指向中間那輛馬車:「若是那輛車裡的人敢一個人到我家酒肆里去,那麼就可以談,若是不敢的話,就回家去吧。」
「大膽!」
一名大內侍衛怒斥一聲,一擺手,就要帶人過來把那小夥子拿下。
「住手。」
皇帝楊競從馬車裡下來,擺了擺手示意大內侍衛退下,他看向那個明顯有些發慌卻堅定的站在那的小夥子,眼神里有幾分欣賞,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個明明膽子不大卻願意過來的年輕人,比看著滿朝文武衣冠楚楚要順眼無數倍。
「方先生在酒肆?」
「在。」
「好。」
皇帝說了一個好字,回頭吩咐:「誰也不準跟上來。」
內侍總管甄小刀邁步跟上,他覺得自己不在陛下說的範圍之內。
「你也不用跟上來。」
皇帝指了指甄小刀的腳下:「站在那不要動。」
撩開門帘,皇帝看了一眼這簡陋但乾乾淨淨的酒肆,只有一張桌子兩把凳子。
屋子裡酒香氣很重,皇帝看向那個背對著自己坐在那的青衫男人,居然有些緊張。
「方先生。」
皇帝叫了一聲。
方諸侯沒有回頭看他,也沒有起身行禮,只是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對面的座位。
皇帝稍稍有些不滿,他是皇帝,對方這樣的態度,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對他有什麼敬畏。
如果人對皇帝都失去了敬畏,那也不好說清楚,到底是誰更可憐一些。
可是皇帝卻沒有發作,緩緩呼吸,然後邁步走到方諸侯對面坐下來。
「陛下。」
方諸侯看了皇帝一眼,然後繼續吃飯。
皇帝看了看桌子上菜,沒有一絲肉星,可是偏偏聞著就讓人覺得應該很好吃似的。
他已經在城裡轉了大半日還沒有吃過飯,肚子里也有些餓,但他是皇帝,皇帝要體面。
「朕是來感謝方先生的。」
皇帝道:「幾年來,朕數次遇到危機,都是先生出手為朕化解劫難,朕早就該來向先生致謝……」
方諸侯抬頭看了皇帝一眼:「不要叫我先生,你該叫我皇叔。」
皇帝的臉色猛的一變。
他片刻後起身,看著方諸侯說道:「先生於朕來說有救命之恩,但先生如此冒犯,朕也不能由著你……」
「你父親的後腰上有一塊舊傷,你應該知道,疤痕像是一個三角對不對?」
方諸侯問。
皇帝的臉色再次變了變。
方諸侯道:「那是小時候我和他一起玩,一起攀爬假山,我失足掉落,你父親一把抱住我,我們兩個同時掉了下去,他把我抱在上面而他摔在地上,後腰上的傷就是這樣來的。」
皇帝的眼睛裡都是難以置信,他從沒有聽說過,自己還有這樣的一位皇叔。
「別人都恨你父親,每個人都恨,也包括你。」
方諸侯看向皇帝,皇帝竟是有些不敢與他對視,哪怕方諸侯的眼神平靜的像是無波的湖水。
因為方諸侯說中了,楊競確實恨他的父親。
「我不恨他。」
方諸侯說完這四個字,指了指座位:「坐下來說話。」
皇帝竟是有些發抖,他坐下來的時候,只感覺自己渾身都好像沒了力氣似的。
方諸侯道:「我知道你為何要來,我也知道我一去不返。」
皇帝的眼睛睜大,被人窺破了心事的那種感覺,尤其是被方諸侯這樣的人窺破心事,這讓他有一種自己是個小孩子,被人當眾扒掉了褲子一樣的羞恥。
「楊家江山社稷的事與我無關,只是你與我有關。」
方諸侯把最後一杯酒喝完,似乎有些滿足。
他從懷裡取出來一小塊銀子放在桌子上,朝著牛兒笑了笑,牛兒卻已經看出來事情不對勁,他聽到了方先生說,一去不返四個字。
「今日可以不收嗎?」
牛兒眼睛有些發紅:「我一直說想請先生喝酒,先生只是不肯,每次都要付錢,這次……」
他話沒有說完,方諸侯點了點頭:「
好,那今日的酒菜,是你請我的。」
他對牛兒笑了笑:「回屋去吧,我和陛下說的話,你也不要告訴別人,對你不好。」
牛兒使勁兒點了點頭,轉身進了裡屋。
方諸侯看向皇帝:「陛下來找我,是覺得我可以憑藉一己之力救大楚?」
皇帝沉默,他無法回答,他是皇帝,他尚且不能憑藉一己之力救大楚,又怎麼可能會真的覺得靠一個武者能救大楚?
他只是沒有別的辦法,只是能用什麼辦法就用什麼辦法,但他現在已經在後悔,因為他沒有想到方諸侯會說那些話,他更想不到方諸侯會是他叔叔。
「我母親是方貴妃,算是你父親的姨娘,你現在想起來什麼了?」
方諸侯問。
皇帝想起來了。
他的爺爺,大楚那位不顧朝廷反對不顧萬民請願,堅持要御駕親征北伐黑武的皇帝陛下,坑死了大楚數十萬府兵精銳。
如果要說起敗掉了大楚氣運這種事,那他爺爺比他父親乾的更好,他父親只是什麼都沒幹,而他爺爺什麼都幹了。
他以為自己會是千古一帝,明明那麼普通卻那麼自信,自信到以為可以滅掉黑武,再一統西域。
在大楚已經內憂外患的情況下,他的爺爺堅持攻打黑武,導致大楚的府兵精銳損失慘重,叛亂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出現的。
方貴妃的父親,是那個時候的楚御史台都御史方堂,苦勸皇帝不要北征,被皇帝下令打入天牢。
方貴妃去求皇帝,卻又觸怒了皇帝,被打入冷宮,怪就怪她說了一句……陛下不聽我父勸阻,將來必會敗於黑武人之手。
結果皇帝兵敗,回到大興城世元宮,第一件事就是以勾結黑武為名,下令將方大人一家滿門抄斬,方貴妃竟是被定了凌遲,這是大楚立國以來第一次有貴妃被凌遲處死。
方貴妃的孩子那時候才不過十來歲,楊競的父親,那時候也只是十六七歲。
那位皇帝心狠到連這個兒子都沒打算放過,下令處死……戰敗之後,他已經徹底瘋了。
方諸侯道:「你父親偷偷把我送出宮,告訴我不管發什麼事都不要再回大興城,能走多遠走多遠……」
方諸侯看向皇帝楊競:「但我沒聽他的,我沒有離開大興城,因為我知道兄長會需要我做些什麼,天下人都可以恨他,唯獨我不能恨他,我不能阻止天下人恨他,可我能阻止天下人殺他……」
他說完這句話後問皇帝:「所以,你想讓我離開大興城去殺誰?」
皇帝搖頭:「不用了……」
他起身,還在發抖。
他在害怕,不是因為面前的人是他皇叔這件事讓他害怕,而是因為……如果方諸侯說的是真的,那麼他殺了老皇帝的事,方諸侯知道。
一切的一切,方諸侯都知道。
甚至,可能方諸侯就一直看著這事發生而沒有去管,而方諸侯剛才還說了一句……我不能阻止天下人恨他,但我可以阻止天下人殺他。
他之所以不管,楊競想到的是……他父親不許方諸侯管。
所以……
皇帝顫抖的越來越厲害。
方諸侯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可是這種無聲卻讓皇帝更為寒冷,如墜冰窟。
良久之後,方諸侯淡淡的說道:「陛下不會因為我是陛下的皇叔而不讓我去送死,不是嗎?」
他語氣依然平靜的說道:「我一直都在想,陛下如果不來就好了,我也一直都在想,陛下來但我什麼都不說也好,可是陛下來了,我也說了……所以若我不死,陛下以後還睡的著嗎?」
皇帝猛的哆嗦了一下,嘴角都在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