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前,夏侯琢看到對岸出現了將旗。
他曾是大楚的邊軍將領,自然熟悉那將旗代表著什麼,曾經的大楚府兵將軍,象徵著的是大楚的至強戰力。
雖然大楚在和黑武的數百年爭鬥中,勝少負多,可是大楚的邊軍從來都沒有畏懼過,沒有退縮過。
而裴芳倫,就是從邊軍調離,升任為右驍衛大將軍的。
在許多邊軍將領心目中,裴芳倫的地位都很高,甚至可以說他象徵著一種精神。
可是人總是會變,離開邊軍之後,升任為右侯衛大將軍第二年的裴芳倫,還能做出不等旨意就率軍直撲兗州的壯舉。
有人勸他說要等朝廷軍令,等陛下旨意,他說等到了,兗州會死多少鄉親父老?
他還說,身為軍人,如果需要等命令才能對侵入國家的敵人還擊,那是恥辱。
然而幾年後,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連裴芳倫自己有時候回想起來過往的那些歲月,都會感慨,若他不升遷的話,一直都在邊軍,也還會一直那麼純粹。
到了那樣的高度後,就不得不去考慮更複雜的東西,權利,慾望,還有將來。
夏侯琢沉默片刻後問向李叱道:「我可以去和裴芳倫見一面嗎?」
李叱點了點頭:「小心些。」
夏侯琢道:「我就是心裡有些難過,總覺得應該去和他說些什麼。」
李叱道:「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也會去。」
夏侯琢不想對李叱說謝謝,因為他們之間根本就不需要說謝謝這兩個字。
李叱知道夏侯琢的心情會很沉重,他是因為裴芳倫才下決心去邊軍的,現在裴芳倫成了敵人。
而且裴芳倫絕非庸才,他在渡河的時候被納蘭部族的騎兵擊敗,那不是他的污點,換做是誰都會敗。
唐匹敵安排了數萬騎兵在那等著他過河,兵力過半的時候突然襲擊。
這種情況下,以散亂的步兵對抗兵力更多的輕騎,別說是裴芳倫,換做武親王指揮也贏不了。
夏侯琢讓人準備了一艘小船,只帶了兩名親兵撐船往南岸那邊過去,到河道中間位置把小船停了,丟下錨,然後朝著南岸喊話。
「可否請裴大將軍說幾句話?我是北疆夏侯琢。」
夏侯琢喊了一聲後就沒有繼續,對岸的人一定能聽到,如果裴芳倫不來的話,他也不會強求。
然而,很快對岸就有了回應。
「我聽過你的名字,你在那裡等我片刻!」
喊聲之後,很快就有一艘小船朝著夏侯琢這邊過來,如夏侯琢一樣,只帶了兩個親兵撐船。
兩艘小船在大河中間停下,距離只有不到一丈遠。
夏侯琢心裡有些緊張,整理了一下衣服後抱拳俯身:「晚輩見過大將軍。」
「夏侯將軍,有禮了。」
裴芳倫抱拳回禮。
他年紀已經不小,和夏侯琢的父親幾乎差不多大,所以夏侯琢以晚輩身份行禮並不過分。
「我聽過你的名字,北疆數年來,是你帶著邊軍兄弟們力抗黑武人南下,消息傳回大興城的時候,我自己在家裡狠狠喝了一頓酒。」
裴芳倫道:「當時想著,只是可惜了我不認識那少年英雄,若是認得,一定要好好敬他一杯。」
夏侯琢因為這句話,心潮澎湃。
「晚輩當年立意赴邊疆從軍,就是受大將軍影響,在我求學時候,大將軍的名字就刻在我的書桌上。」
聽到夏侯琢這句話,裴芳倫沉默片刻,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抱拳道:「對不起,是我讓你失望了吧。」
夏侯琢搖頭:「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失望,只是覺得,大將軍在這,我該來向大將軍行禮,是大將軍用兗州一戰教會我,男兒從軍,當戍衛邊疆,中原男人的刀,該向外指著。」
裴芳倫長出一口氣,回頭從親兵手裡要過來兩壺酒,扔給夏侯琢一壺。
「敬你。」
裴芳倫拔開酒壺的塞子,仰頭灌了一氣。
夏侯琢也與他一樣,仰著脖子咕嘟咕嘟的狠狠喝了一大口。
裴芳倫道:「這杯酒,是我替中原百姓敬你的,北疆不失,中原百姓就免了一場浩劫,我曾為邊軍,知道那樣的仗有多難打,有多苦,有多殘酷,你們……你們沒有後援。」
夏侯琢道:「我有,這數年來,黑武屢次南下,支援我的都是寧王。」
裴芳倫一怔。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去過北方了,關於寧王李叱,他所知道的信息,大部分是來自於楊玄機那邊的人所說,還有當初在朝廷里的耳聞。
「寧王……」
裴芳倫自言自語了兩個字,然後就沉默下來。
夏侯琢道:「大將軍,你是中原的英雄,你的邊軍的楷模,晚輩斗膽想勸大將軍一句……」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裴芳倫就搖了搖頭:「這不僅僅是各為其主的事,你知道的,如果我行事只為自己,我不會在這,我也不會還是楚臣,也許早就撇了這一身甲胄,找地方去逍遙快活,這混沌人間哪還有誰值得我拋頭顱灑熱血。」
這次輪到夏侯琢沉默。
裴家是大家族,是放眼整個中原都能排進前十的大家族。
裴芳倫這樣的人,何來自由?
「喝酒。」
裴芳倫舉起酒壺。
兩個人又是同時喝了一大口酒,這滿滿的一壺,兩口之後,都已經過半。
裴芳倫問:「黑武人難打嗎?你知道,我雖為邊軍,可是戍守兗州,很少和黑武人打交道。」
夏侯琢點頭:「難打,黑武人身材體型都要比咱們中原人佔優,力氣也大,而且他們生性兇狠,以殺人為樂。」
裴芳倫心中有些震撼。
想想那幾次和黑武人的交戰,夏侯琢就算有寧王李叱的支援,可是兵力上如何能與黑武人相比?
再加上黑武人天生的優勢,這樣的仗,打贏一次就是一輩子的驕傲,夏侯琢打贏了不止一次。
「了不起!」
裴芳倫再次把酒壺舉起來:「敬你!」
夏侯琢舉起酒壺:「敬大將軍。」
裴芳倫微微搖頭:「我不值得你敬。」
然後將剩下的半壺酒,一飲而盡。
他隨手把酒壺扔了,再次於小舟上肅立,然後行了一個標準的大楚府兵軍禮。
「老邊軍裴芳倫,給夏侯將軍敬禮!」
夏侯琢肅立,回禮:「邊軍新兵夏侯琢,給老團率敬禮!」
裴芳倫把手放下來,看向夏侯琢微笑著說道:「雖然朝廷那邊一直都在說,大楚的邊軍戍衛邊疆抵禦黑武,而寧王李叱卻在邊軍背後偷襲,以至於京州
百姓都認為那是真的,可你說的話我就信,邊軍不騙邊軍。」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但我們還是要在戰場相見,我會拿出來我的全部本事,你也不要掉以輕心,如今我們都不是在對外敵的戰場上,我們是在自相殘殺……勝負便是生死,我也知道,寧軍主力不在此地,你手中怕是連一萬人都沒有,若我贏了……我會親自為你立墳。」
夏侯琢點頭:「我在戰場上等你。」
裴芳倫再次抱拳,然後轉身:「咱們回去吧。」
夏侯琢一直看著裴芳倫的小船遠去,沉默著,可是人卻比在剛剛得知對面領兵的是裴芳倫的時候,似乎放下了些什麼。
李叱一直手握著一桿鐵標在岸邊站著,直到裴芳倫回到了河對岸他才把鐵標遞給身邊親兵。
夏侯琢的小船回來,李叱伸手扶著夏侯琢跳回岸上。
「備戰吧。」
夏侯琢大步往岸上走:「他們會以浮橋和渡船同時進攻,我們要毀他的浮橋,阻止他以優勢兵力直接壓在岸邊。」
李叱看著他,眼神有些心疼。
夏侯琢回頭看向李叱:「還在等什麼?敵人很快就會進攻,而你還沒有當眾宣布我為此戰的主將呢,所以麻煩你快些。」
李叱使勁兒點了點頭,快步跟了上去。
「他可強了。」
夏侯琢一邊走一邊說道:「他在兗州戍邊的時候,沒有輸過一次。」
停頓了一下後夏侯琢笑了笑:「可我更強。」
李叱問:「胸有成竹?」
夏侯琢道:「他們人多勢眾輪流上,我們器-大-活-好-夠持久。」
李叱:「……」
夏侯琢道:「我可看到了,大營後邊的拋石車,我也看到了,你在大營里堆了多少床子弩和排弩。」
李叱道:「你也知道,我是那種窮怕了的人,所以也就是這覺悟了,凡事都要囤的多一些,盡量多。」
夏侯琢想起來李叱在北疆的時候說過那句話……以器換人命,花多少錢都是賺的。
「卓青鱗。」
夏侯琢喊了一聲。
卓青鱗立刻過來:「大將軍,請吩咐。」
夏侯琢道:「如果我讓你的四千人在後隊,我的人在前邊,你會不會不服氣。」
卓青鱗:「會。」
夏侯琢哈哈大笑:「會不服氣的話,你想怎麼辦?」
卓青鱗:「忍著,你是大將軍!」
夏侯琢笑的更加歡暢起來,點頭道:「那就忍著,帶你的四千戰兵兄弟到後陣,拋石車和排弩床子弩都交給你,我帶我的人做近戰。」
卓青鱗道:「尊大將軍軍令。」
他行軍禮,然後又補充了一句:「但我還是不服氣,因為我的人才最熟悉敵人。」
夏侯琢道:「如果我打的不夠好,你就可以替換我,我的人剛到這,我得讓他們知道,在冀州打出來的傲氣雖然應該留在冀州,可是在豫州也不能輸。」
他回身看向河對岸:「哪怕你們是老唐練出來的兵……別以為我會對你們服氣了。」
卓青鱗也笑起來:「明白!」
李叱站在夏侯琢身邊,在這一刻,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夏侯琢。
在冀州城裡,橫行無忌的夏侯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