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一陣的號角聲是在催命,天命軍的士兵們用命回應。
倒在岸邊沙地上的屍體越來越多,以至於後來者,不得不踩著他們同袍的身體往前沖。
夏侯琢對李叱說,若是在對抗外敵的戰場上,自己一定不如裴芳倫。
但是今天這一戰,裴芳倫一定會輸。
因為在邊軍時候的裴芳倫,從來不會站在士兵們身後,只管吶喊,讓士兵們為他去死。
那個時候的裴芳倫,在號角聲響起的那一刻,就會第一個沖向渤海人的隊伍。
重弩一層一層擊發,一層一層射殺。
在近身搏殺之前發生的事不叫戰爭,叫做屠殺。
天命軍付出了極為慘烈的代價,他們也找到了弩車擊發的規律,當快要襲來的時候,前排的人就迅速趴下,可後邊來不及趴下的人就會被整體切割。
從兩百步,到一百步,這短短的距離之內,死去的人已經不可計數。
而這一百步的前行不是結束,是另一種屠殺的開始,因為天命軍進入弓箭的射程範圍內。
鋪天蓋地。
裴芳倫的眼睛已經發紅,可他知道不能停下來,只要停下來,前邊已經喪命的人就變成了毫無意義的死去。
後續的隊伍還在不斷的登岸,他只能寄希望於隊伍規模的不斷擴大,從而形成兵力上的壓制。
然而想要靠浮橋過來的隊伍,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寧軍拋石車把浮橋一次一次的打斷,天命軍輔兵一次一次的修補,後續的隊伍就擁堵在浮橋的另外一端。
夏侯琢看向自己帶來的八千幽州精銳,他大聲喊了一句:「昨日我說過些什麼,你們可還記得?」
所有人高呼:「記得!」
夏侯琢道:「讓敵人記住,狠揍他們的,是幽州來的漢子。」
喊完這句話之後他看向那個年輕的號手:「吹角,羽箭再放三輪就停。」
號角聲嗚嗚的響了起來,在後陣指揮的卓青鱗明白了夏侯琢的意圖。
他在這一刻心潮澎湃,因為他知道了夏侯將軍要去做什麼。
三輪羽箭很快過去,弩車也停了下來。
「殺!」
夏侯琢沒有拿起他的長槊,而是抓了一把陌刀在手。
八千幽州,反衝鋒!
這是裴芳倫無論如何都沒有預料到的事,他以為夏侯琢還會死守,靠著那超強的武器裝備,死死的把天命軍抵擋在陣列之外。
夏侯琢是一個很穩的人,他此時的反衝鋒,不是衝動而為。
天命軍在被壓制了那麼久之後,後續隊伍的補充速度,不及寧軍的屠殺速度。
所以此時在岸邊的天命軍數量,絕對不到一萬人,大概只有七八千,與夏侯琢的幽州精銳數量相當。
一比一的戰爭,寧軍什麼時候會怕?
當裴芳倫看到寧軍居然反衝過來的那一刻,立刻就喊了一聲:「列陣!吹角列陣!」
天命軍士兵在岸邊快速的跑動著,從散亂的陣型改為密集的方陣防禦。
在這一刻,寧軍的洪流狠狠的撞擊在方陣上。
那把陌刀落下,劈開了一面盾牌,也劈開了盾牌後邊的天命軍士兵。
再一刀橫掃,兩顆人頭飛了起來,血液噴洒。
這八千如狼似虎的幽州精銳,兇狠的撞進了天命軍的防守陣列之中。
像是一頭有著尖牙利爪的猛獸,撲在了另外一頭一樣大小卻有著厚重鱗甲的野獸身上。
進攻的野獸爪子摳住防守野獸的鱗甲,爪尖摳進縫隙中,把鱗甲扒開,鱗甲掀起來的時候連著血液的黏絲,下一息爪尖摳進去,血液就開始往外噴涌。
防守的巨獸鱗甲厚重,可是卻被一片一片撕咬下來,這巨大的身軀,看起來就變得鮮血淋漓。
最兇狠的便是衝鋒在前的夏侯琢,那是這頭進攻凶獸的獠牙。
一口就咬在了防守凶獸的脖子上,牙齒在鱗甲上摩擦出火星,片刻後鱗甲被牙齒咬的凹陷下去然後破洞。
獠牙刺進了脖子里,血液在鱗甲的縫隙中往下流淌。
「不準後撤!」
裴芳倫嘶吼著,又一次回頭看向他親兵手裡的長槊,那是他的兵器。
可是猶豫之下,裴芳倫還是沒有伸手把他的兵器拿過來,只是在不停的下令,不停的嘶吼。
後續還有天命軍在登陸,可是前邊的陣型已經被擠壓的沒有餘地,只能往後撤。
陣型的整體後移,就把剛剛到岸邊的人堵在那上不來。
後隊的士兵,已經有人踩進河水裡。
夏侯琢的穩,不是說他只會防守不懂進攻,這個穩字,更精髓的地方在於……只要抓住時機,就一定會穩穩的把敵人放翻。
穩的意思是,不會給敵人任何取勝的機會。
這些從幽州遠道而來的漢子們,他們身上的殺氣,也遠比天命軍要重。
和黑武人廝殺過的漢子們,他們身上的凶厲,連野獸見了都要退避。
常年屠狗的人,普通人看起來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是那些狗遇到這樣的人,會下意識的害怕,會逃離。
哪怕是呲著牙,也會夾緊尾巴。
同樣都是善戰的士兵,在一接觸的時候就會發現,寧軍的攻擊力,殺人技,以及士兵之間的配合,都在天命軍之上。
況且,此時岸邊雙方兵力相當。
破敵的時間並不久,已經有大量的天命軍士兵被擠壓著掉進河道里。
援兵上不來,這就讓裴芳倫失去了他以為會有的兵力上的優勢。
從一開始,夏侯琢就已經設計好了打法,想到了所有可能,眼前的這一切,都已經在他腦海里計算了無數次。
「槊!」
裴芳倫嘶吼一聲。
他知道,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
十倍於敵人的優勢,居然被敵人硬生生的壓制住,這才是一個領兵之將能力的展現。
如果此時再不能擋住的話,這岸上的人都會死。
如果此時再不能把寧軍往回擠壓的話,兵力的優勢,就會轉到寧軍那邊。
長槊在手的那一刻,裴芳倫彷彿回到了在兗州邊軍的時候。
他帶著親兵營擠到了最前邊,那桿長槊開始展現它本該有的威力。
夏侯琢看到了,所以他迎了過去。
人從斜刺里殺過來,驟然出現,然後那陌刀就如劈山一樣落下。
裴芳倫立刻把長槊舉起來架住這一刀,若是尋常的木杆兵器,就被這一刀剁開了,然而裴芳倫的武技,足以讓他看準格擋的時機和位置,是用槊桿格擋刀桿。
哪怕他的槊造價昂貴,槊桿是複合做法,想擋陌刀也著實不太實際。
當的一聲,兩個人兵器碰撞的那一刻,便開始力量上的死拼。
「大將軍!」
夏侯琢一邊往下壓著陌刀一邊吼了一聲:「該降!」
裴芳倫奮力的舉著長槊:「你贏不了我!該降的是你!」
夏侯琢再次加力,已經把裴芳倫的胳膊壓的開始彎曲。
夏侯琢大聲勸道:「大將軍你且看看四周,你的兵已經扛不住,只要你肯投降,我在寧王面前保你!」
裴芳倫怒吼一聲,眼睛驟然間變得全紅了一樣,彷彿下一息便會有血液從眼睛裡溢出似的。
這一下爆發,將夏侯琢的陌刀彈開,然後他一腳踹向夏侯琢的胸膛。
夏侯琢把刀桿橫陳身前,這一腳就踹在了陌刀上。
借力向後撤了一步的裴芳倫,長槊橫掃夏侯琢的咽喉。
夏侯琢往後一仰身,槊鋒在他身前掃過。
「大將軍,你若是再不降,你的兵就快死絕了。」
夏侯琢一刀落下。
裴芳倫一邊接招一邊喊道:「你領兵其實不過如此,仗著的,只是寧軍裝備更強,你們的弩車更多,你們的弓箭更多……」
夏侯琢雙臂發力,肌肉瞬間綳起,一刀橫掃把裴芳倫的長槊盪開,緊跟著在槊桿上又敲了一下,那長槊震顫著脫手飛了出去。
下一息,夏侯琢一腳踹在裴芳倫的胸口,裴芳倫隨即往後摔倒。
「我們仗著弩車多,裝備多,那是因為我們有,有,則依仗。」
夏侯琢一刀落下,裴芳倫翻滾著避開。
夏侯琢再進一步:「我們能贏的另一個依仗,是你們已經過時了,大楚府兵,再也不是當世最強,寧軍戰力,早就已經超過了你的兵!」
他一腳橫掃,把裴芳倫踢翻在地。
「寧軍不只是裝備比你強,是什麼都比你強!」
怒吼之中,陌刀落下,砰地一聲打在了裴芳倫的肩膀上……可夏侯琢用的是刀背。
這一擊,砸的裴芳倫雙膝撐不住跪倒在地。
陌刀在肩膀上橫放,刀鋒對著裴芳倫的脖子。
「大將軍!」
夏侯琢吼:「降不降!」
裴芳倫看向夏侯琢,眼睛的里血紅還在,可是那種凶厲和曾經不可一世的霸氣,都消失了。
「你說的對……就算是沒有那些弩車,就算是沒有那可以把巨石拋出來的武器,大楚的府兵,也已經不是寧軍對手,天下不一樣了,早就不一樣了。」
裴芳倫看著夏侯琢的眼睛:「你選了一條對的路,而我選的也不能說錯,只是天下到了這樣的局面,我們必然做出的選擇。」
他側頭看了一眼,他親手訓練出來的天命軍,已經被徹底壓制,在那兇悍如虎的寧軍面前,他的人竟是敗的如此徹底也如此迅速。
作為大楚府兵的右侯衛的大將軍,他知道,曾經府兵無敵的神話已經遠去。
府兵身上的無上榮耀也已經遠去,剩下的,是寥寥無幾的死守著的驕傲。
「我從離開邊軍之後,升任為右侯衛大將軍,從那時候開始,我學會了圓滑,學會了世故,學會了很多很多在邊軍之中不需要學的東西。」
裴芳倫抬頭看向夏侯琢:「但有一樣東西,我骨子裡的血,不允許我學會。」
他大吼一聲:「右侯衛,不降!」
然後猛的抬手抓住了陌刀,脖子往前一送,脖子橫著在陌刀的刀刃上狠狠划過。
陌刀上的血液,流動的速度那麼快,卻快不過生命離開的速度。
夏侯琢怔住,臉上都是震驚和傷感。
裴芳倫的屍體倒下去,血液很快就滲透進沙地之中。
將軍的血進入大地,他曾經用生命守護著的這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