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戰鼓聲響起來之後,寧軍這邊,氣勢驟然不同。
衝上河岸的天命軍本以為看到了希望,可是在這一刻才清醒過來,他們看到的不是希望,是地獄之門。
從太陽剛剛升起,到正午時候,天命軍在河岸邊丟下的屍體堆積如山,卻沒能在往前推進半步。
這片殺戮場,就算是地獄的閻羅看到,也會嚇得臉色發白。
最終天命軍的隊伍還是被堵在了七座渡橋上,只不過這次堵住他們的不是天降巨石,而是寧軍陣地的堅如磐石。
他們的兵力可以源源不斷的輸送上來,然而難以寸進,就只是理論上的源源不斷,寧軍告訴了他們什麼叫做銅牆鐵壁。
從正午到傍晚,天命軍依然沒能將戰場往前推移,這樣廝殺如同一台巨大的無情的絞肉機。
夏侯琢在等,等太陽開始朝著人間揮手。
天命軍的士兵在渡橋上已經被堵了一整天,他們過不來也回不去,這種衝殺也不會有人把乾糧背在身上,所以七座渡橋上的天命軍士兵,此時又餓又乏。
夏侯琢側頭看向西邊的太陽,已經從金黃色變成了紅色,把早晨的變化又倒退了回去。
於是,他回頭看向高處。
按照約定好的計劃,此時李叱應該下令吹角反攻了,夏侯琢回頭看,是因為他心裡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高坡上,李叱張開雙臂,他的親兵把甲胄重新給他穿好,那一身玄甲,讓在落日餘暉中的李叱看起來像是一尊天神。
夏侯琢就知道要壞事,可是他已無法阻止。
一名壯漢從李叱手裡接過鼓槌,在那面巨大的牛皮戰鼓上擂動,鼓聲如雷,氣勢如虹。
李叱伸手接過來親兵遞給他的寶刀,帶著他的親兵營朝著其中一座渡橋就大步走了過去。
夏侯琢回頭看到了,澹臺壓境也看到了。
兩個人距離很遠,分別指揮隊伍阻擋天命軍進攻,可是就不約而同的回頭看了一眼。
只是這一眼,倆人就知道什麼罰錢啊,什麼喊高希寧啊,什麼喊那仨老頭兒啊。
都沒有用。
「殺過去當面謝謝天命軍的大將軍。」
李叱將玄刀指向面前的渡橋:「告訴他,多謝他為寧軍造渡橋。」
「殺!」
隨著李叱跨步往前一衝,身後親兵營的人將橫刀全都抽了出來,像是一群忽然從林子里衝出來的下山虎,毫無徵兆的跳進了羊群之中。
李叱的親兵營,根本不是尋常的天命軍可以抵擋的,別說抵擋,連接招都接不住。
突然出現的虎群,讓原本還在靠著一股勁兒往前擠壓的天命軍一下子就崩了。
夏侯琢看到這一幕,知道再想去勸李叱根本來不及,於是立刻下令喊了一聲。
「各軍將軍為首,七橋皆攻,殺過去!」
李叱攻一座橋,夏侯琢一座,澹臺壓境一座,柳戈一座,卓青鱗一座,還有澹臺壓境帶來的兩萬多戰兵中的兩位領軍將軍各一座,七橋齊攻。
可就在片刻之前,看起來還是天命軍在壓著寧軍打。
一轉眼,不知道怎麼了,就變成了寧軍大舉壓上。
這攻防轉換的速度之快,反正天命軍這邊是根本沒能反應的過來。
此時天命軍已經攻打了一天,造橋的輔兵也已經把七座渡橋都延伸到了岸邊。
要不是已經修好了,李叱他們還不攻呢。
你不造橋造到我腳尖前邊,我都不來搶的。
一座渡橋上,李叱像是長刀的刀尖,瞬間就捅進了敵人隊列的小腹中。
那把寶刀,擋無可擋,避無可避,打又打不過,跑也跑不了。
說渡橋比之前那次進攻建造的浮橋要寬一倍,可再寬能有多寬,還不到一丈。
這種寬度的廝殺,就看哪邊更能打,更勇敢,更悍不畏死。
一邊是身穿灰色軍服的天命軍,一邊是身穿黑色戰甲的寧軍,灰黑兩色的長龍,在河道上拼盡全力的撕咬著。
人落水的速度,已經完全沒有了停頓間歇,每一息都在往下掉人,而且每一息掉下去的都肯定不只是一兩個人。
有的人掉下去之前就已經死去,有的人則還沒能來得及跟敵人交手就被擠了下去。
李叱的刀,在這一刻化成了他面前每一個人眼中的魔,像是在散發著黑色的氣息,也在潑灑著紅色的血液。
一刀掃過,有人從眼睛位置被切開,兩個眼球都被切開,上半截腦殼飛了出去,腦漿子混合著血液往下流淌。
帶著毛髮的半邊腦殼掉在橋面上,被人踩了一腳又一腳,有人因為踩到了這半截頭骨而打滑摔倒,很快整個人也和那半塊頭骨一樣被人踩來踩去。
寧軍這邊的攻勢實在太凶,他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前推進。
如果此時能站在高空往下俯瞰,就可以看的出來,七座渡橋上往前推進的速度分出了高下。
李叱率領的那支隊伍進攻的速度最快,其次是澹臺壓境,再其次是夏侯琢和柳戈兩個。
這樣看起來,居中的李叱最快,兩側分別稍慢一些,寧軍向前推進的整個形狀,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箭頭。
如果說只是一座橋上的人擋不住,哪怕兩三座橋上的人擋不住,謝狄的臉色也不會如此難看。
七座橋,全都擋不住。
寧軍只管向前,天命軍是死是落水,那是天意。
「大將軍。」
一名將軍滿頭是汗的跑過來:「居中的那座橋,我們的人已經退回來一半多了,還請將軍儘快下令。」
謝狄心裡重重的嘆了口氣。
儘早下令?下什麼令?
此時的廝殺是公平的,橋面就那麼寬,雙方可以施展開的隊伍是一樣的,相對來說,寧軍是攻天命軍是守,如此都擋不住,他還能下令做什麼?
寧軍還沒有進入天命軍箭陣的範圍,後續的隊伍也根本就擠不上去。
所以現在,只能是等著。
每個人也都知道此時在等什麼,等的是寧軍靠近南岸後,天命軍靠著兵力上的優勢,靠著箭陣,再把寧軍壓回去。
「讓督戰隊上去,堵住橋上人的退路,不許他們再後撤,往前頂。」
最終,謝狄還是下達了命令。
但是這個命令,聽起來顯得無情且無用。
一直都是在往前頂啊,只是頂不過。
而此時寧軍的打法,就又開始變得讓他們無比惱火無比頭疼,卻又無可奈何。
這打法應該都能想的出來,可就是比寧軍那邊慢了些。
李叱他們在攻佔了一部分橋樑之後,後續的隊伍開始把長長的竹竿接力往前傳遞。
這些竹竿都是上次抵擋天命軍進攻的時候,唐匹敵下令砍伐竹林所得。
這麼好的東西當然不能用一次就扔了,此時正好派上用場。
傳遞過來的竹竿那麼長,前排的寧軍開始幾個人抱著一根大竹竿往前沖。
敵人的長槍都夠不著他們,更何況是只有三尺的橫刀。
竹竿捅過去,天命軍的人拼了命的想把竹竿往一側河道那邊推開,也有人瘋狂的拿橫刀往竹竿上劈砍。
所以兩邊的人都在不停的落水。
掉進河裡的人很快也就扭打在一起,橋面上在廝殺,河道里的人也在廝殺。
太陽還是落了下去,寧軍還是攻了過來
。
黑暗中,寧軍距離南岸已經不到七十丈,可這七十丈之內,密密麻麻擠著的都是天命軍的士兵。
所以猶豫了幾次,謝狄都沒能下令馬上放箭。
六十丈,五十丈……
「放箭!」
謝狄終究還是不能再等了。
隨著一聲令下,岸上的天命軍箭陣把一層羽箭送上了半空,羽箭划出來一道一道弧線,落向遠處的寧軍。
寧軍,即將迎來最艱難的時期。
天命軍在攻打北岸的時候損失如何慘重,所以謝狄也在等著這一刻,他知道寧軍就算再強,在攻上南岸的時候也會一模一樣。
因為天命軍同樣不缺少武器裝備,不管是箭矢的數量,弩車的數量,比起寧軍來不遑多讓。
然而讓謝狄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判斷戰爭迎來轉機的那一刻,東南方向撲過來一條火龍。
一條毫無徵兆就出現的火龍,像是撕裂了夜空,從星域之外突然俯衝下來。
那當然不可能是真的什麼火龍,而是舉著火把的一支莫名其妙出現在這的隊伍。
尉遲光明。
走了那麼久,他終於到了。
按照原本的計劃,他們必須繞開天命軍然後找機會渡河過去,從豫州東南方向進入豫州之內。
不管怎麼走,他們都走不到這裡來。
哪怕他們此時出現在寧軍背後,協助寧軍進攻都比突然出現在天命軍後邊更合理。
世事無常。
尉遲光明想了個辦法,以投靠天命王楊玄機為由,帶著他的隊伍一路往北走。
結果巧不巧的事,竟然真的遇到了天命軍的大隊人馬,那不是少數兵力,那是六十萬大軍。
尉遲光明幾次試圖繞過天命軍渡河,都失敗了,六十萬大軍的控制範圍實在太大,一旦被察覺的話,他這兩萬多人的隊伍,還不夠天命軍塞牙縫的。
背後又有朝廷的追兵過來,是武親王親自調集的大楚府兵。
相對於尉遲光明手裡的新兵來說,那些百戰老兵一個個都是殺神。
無奈之下,尉遲光明只好帶著他的人,反其道而行之,往西迂迴,避開了天命軍的阻擋又甩開了武親王的隊伍追擊。
在他的隊伍到達之前,斥候就已經發現了這裡有戰事,連忙回報。
尉遲光明親自帶著幾個人悄悄靠近戰場觀察,而他的隊伍留在了幾十里外。
他像是一個喜愛戲劇的人,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最精彩最高難度的戲劇表演,躲在草叢裡,他看的如痴如醉。
寧軍的防守,寫進書里的話,放幾百年出去都依然能讓人拍案叫絕,能讓人從中學到許多。
可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寧軍居然會反攻。
在日落之前,當他看到寧軍殺上渡橋的那一刻,尉遲光明的心跳都在加速,眼睛都睜到了最大。
這種反攻,他斷定自己肯定不敢打。
因為那般能寫入兵書的防守,已經足夠了,這一下反擊,若是寫在兵書上的話,反而會引起人的質疑。
認為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但寧軍就這樣做了,那麼突然,又那麼不講道理。
也就是在寧軍反攻的那一刻,尉遲光明忽然間明白過來,他們的機會來了。
他立刻派人回去,把留在幾十里外的隊伍帶過來。
黑暗之中,天命軍哪裡知道側翼突然來了一支隊伍。
還以為是寧軍安排的伏兵,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渡河過來,埋伏在他們一側。
這一下,天命軍不但心理防線崩了,他們用血肉之軀構造的防線也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