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停著幾十輛大車,不是富貴人家才能乘坐的那種舒適的馬車,簡陋的只有車沒有車廂,連車都不怎麼樣。
應該知足的是,雖然沒有車廂,可車上也沒有囚籠。
乘坐這幾十輛大車要離開此地的,是謝家那些之前選擇錯了的人,他們一個個垂頭喪氣,有人心裡也憋著火氣,然而失敗者沒有資格撒氣,有氣就憋著。
如果學不會自己憋著,那就會有人教他如何憋著。
所以當謝懷南出現在這些人面前的時候,他們也只是看了一眼就迅速低下頭。
因為他們知道,人家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回來的。
謝懷遠卻沒有低頭,他不願意在謝懷南面前低頭,也許除了這樣他也沒有什麼再能展現自己勇氣的行為了,畢竟他和謝家的其他人還不一樣,他在籠子里。
「你是來展示你假惺惺的親情嗎?那你最好別叫我大哥,很噁心。」
謝懷遠說。
謝懷南看著他,本來確實還打算安慰幾句什麼,因為這句話,他改主意了。
「不是。」
謝懷南回答:「我是來展示自己勝利者姿態的,贏了的人,還是應該在輸了的人面前出現一下的好。」
謝懷遠冷笑道:「那你可真是很驕傲。」
謝懷南道:「應該是比你驕傲一些。」
謝懷遠深吸一口氣,看向謝懷南的眼睛,用很認真的語氣問道:「你告訴我一句實話,你執意想讓家族投靠寧王李叱,到底是為什麼,是不是你一直都心懷不滿,你一直覺得我不如你可我卻是家主,而你不是,你是不是一直都覺得父親當初選擇我而不是你,你不服氣?」
謝懷南聽完這些話之後,忽然笑了。
「原來如此。」
他說了這四個字之後就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那樣平靜的看著他的大哥。
正因為他不說什麼,謝懷遠卻越來越不能平靜。
因為謝懷南那平靜的眼神似乎是在告訴他,你真是個可憐人,你自己心裡想的這些,卻要以為是我在想。
你自己覺得你不如我,於是便覺得是我覺得你不如我。
你自己都認為自己做家主是父親選錯了人,卻偏要去想這些都是我在想的。
所以,你真的是可憐。
「你滾!」
謝懷遠忽然聲嘶力竭的罵了一聲,嘶吼的時候,那張臉看起來都那麼扭曲。
這一聲吼也把很多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他們看著,卻也不怎麼關心了。
他們雖然不在籠子里,可是在車上,在車上的人是被淘汰的人,他們也要去棋盤山那邊養豬。
有些人心裡還在想著,好在我沒有在籠子里。
謝懷南卻笑起來。
他走到囚籠旁邊,手扶著籠子,看著籠子里的大哥,用一種依然平靜的語氣說道:「你看,我現在,是家主了。」
說完後轉身,這一轉身,真的是有幾分瀟洒。
謝懷遠在籠子里咆哮起來,沒有人能聽清他喊了些什麼,因為那聲音實在是太沙啞難聽了。
謝懷南一邊走一邊笑,笑著笑著,眼角的淚水就不由自主的流下來。
謝秀跟在他身邊,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怎麼樣?」
謝懷南笑著搖頭:「沒事。」
走出去幾步後,謝懷南回頭看了一眼,然後用一種很釋然又很遺憾的複雜語氣說道:「我終究還是廢了他,只是沒用父親教我的法子
。」
謝秀知道他的悲傷,所以轉移了話題,他問:「咱們現在去做什麼?」
謝懷南道:「你做你的將軍,你將隨主公出征,我做我的節度使,我將讓荊州穩固如山。」
他看向謝秀:「不管是誰求你,謝家的人不能在你帳下領兵,不管是誰求我,謝家的人不能在荊州為官,記住了嗎?」
謝秀點頭:「記住了。」
他問:「還需要對家族的人在勸誡什麼,或是約束什麼嗎?又或者,處置一些人?」
謝懷南一邊走一邊說道:「我可以回到家族所有人面前得意的說我贏了,但我不能得意的說你們廢了。」
謝秀思考了好一會兒這句話中到底有幾層意思,越想越覺得這話深奧。
「我可以得意,但不能無情。」
謝懷南對謝秀認真的說道:「你該明白,無情之人,在主公身邊不會長久,家裡的生意該做還要繼續做,現在暫時做官無望,只要在主公的律法約束之內做生意,謝家依然可以長久。」
良久之後,謝懷南道:「做官的,有你,有我,這就夠了。」
謝秀又想了好一會兒,總算是把謝懷南話里的意思都理順了。
如果謝懷南回去之後,對那些反對他的人無情剷除,那麼被寧王知道了的話,謝懷南以後的前程也就斷了。
凡事皆有度。
「回去吧。」
謝懷南在謝秀肩膀上拍了拍:「將來謝家還能不能有國公之榮耀,更在你身。」
他們走了。
謝懷遠瘋了。
走了幾天,這一路上他都是又哭又笑,沒有人去招惹他,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會突然大哭起來,哭著哭著忽然又哈哈大笑。
又或者,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就對著空氣破口大罵,罵的聲嘶力竭,甚至會把自己罵的昏厥過去。
看守馬車的一名廷尉看向謝懷遠,嘆了口氣:「這人是真的瘋了。」
另一名廷尉道:「瘋了影響養豬嗎?」
之前說話的廷尉居然很慎重的想了想,然後說道:「應該沒什麼影響吧。」
「那就繼續走唄。」
「嗯,我也只是怕他嚇著咱們在棋盤山那邊的豬,那可是咱們的豬。」
天命軍大營。
楊丁方看著手下的將軍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而那些將軍們也在看著他,等著他開口。
在這些人不同的眼神中,楊丁方也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不同的期待。
有人在期待著突圍,有人在期待的死守,還有人在期待他說出那句……算了吧,我們投降。
楊丁方說,我們只有兩個選擇,一是繼續死守等待主公援兵趕來,二是突圍。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還有第三個選擇,而且這第三個選擇越來越誘人。
「其實……」
一個將軍聲音很低很低,彷彿是怕別人聽到,又渴望得到認可的說道:「其實我們沒有和寧軍正面交手過,不是嗎……」
他的渴望很快就得到了回應,與他關係不錯的另一位將軍點了點頭:「是啊,我們沒有打過謝秀,沒有打過夏侯琢,甚至,我們連謝家都沒有打過。」
這些話說完之後,他們倆對視了一眼,然後就同時低下頭。
沒有人附和了,就他們兩個這樣說,可也沒有人斥責,沒有人反對。
「我是主將。」
楊丁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但在此時,我卻不能以主將身份來決定你們的生死。」
眾人全都抬頭看向他,等待著接下來的話。
楊丁方緩了好一會兒後才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因為他是一位大將軍,投降這種事,哪怕只是想一想,對一個大將軍來說都是折磨,都是羞辱,都是最難以接受的選擇,比戰死還要難以接受一萬倍。
可是他又必須為手下的這些人去想一想,真的去突圍嗎?突圍,就是全軍覆沒。
等待援兵嗎?
如果能等來的話,大概在寧王李叱親自到來之前,天命王派來的援兵也早該到了吧。
哪怕他不是一位大將軍,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士兵,軍人的身份,都讓他不能去思考投降的事。
這才是他的痛苦所在,因為他必須去思考。
「如果我主戰,這一仗的勝負,十五萬大軍的生死,我能負責的極限是什麼?是與你們一同戰死。」
楊丁方語氣低沉的說道:「如果我主降,不打這一仗,士兵們都會因此而活命,你們大概也不會受到多大影響,而我會選擇自殺以謝罪,這也是我能負責的極限。」
「所以……」
楊丁方起身:「就用一種最古老也有效的方式來做決定吧,在場的每位將軍,都會分到一張紙條,你們在紙條上寫下降或是戰,不用寫上你們的名字,我不希望你們彼此之間互相謾罵,反目成仇。」
他伸手要過來一張紙條舉起來:「我也有,但是我會讓你們每個人看到我寫的是什麼,除我之外,其他人在紙條上留下名字的,一律視為無效,我看到了,會撕掉。」
他說完之後看向親兵:「發下去吧。」
親兵們隨即上前,將一張空白的紙條分發給每一位將軍,這紙條不大,比鴻毛還輕,可是每個人拿在手裡的時候,都覺得比山還沉重。
楊丁方道:「不記名,必須寫。」
他一擺手:「開始吧。」
每個人手裡都有一根炭筆,他們互相看了看,有的人迅速的在紙上寫下一個字,迅速的把紙條揉成一團,惶恐的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
有的人則低頭沉默,良久都無法在紙上寫下那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紙有萬鈞重,筆亦有萬鈞重。
「計數。」
楊丁方看向親兵吩咐:「數到五十之後,把所有的紙都收上來。」
時間很快就到了,親兵們上前,從諸位將軍手裡把紙團拿回來。
忽然間,有人竟是蹲下來哭了。
楊丁方親自打開這些紙團,一邊打開一邊說道:「降在左邊,戰在右邊。」
他一個一個的看,一個一個的放,身邊的親兵幫他計數。
都放完了之後,他看向計數的親兵,左邊的親兵報數:「十二張。」
右邊的親兵報數:「也是……也是十二張。」
楊丁方楞了一下,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兩邊一樣多,這該怎麼選?
「還有一張。」
楊丁方舉起自己的那張紙條,他起身,拿著那張紙在每一個將軍面前走過,給他們過目。
降。
「帶我的大將軍印綬和盔甲佩刀,去寧軍那邊,告訴寧王李叱,我們降了。」
說完這句話後,楊丁方轉身出了大帳,一個人走向遠處。
「大將軍要尋死!」
有人反應過來,朝著楊丁方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