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歸元術坐在草地上休息,遠處就是一片原野,風景看起來倒是很好。
只是這絕美的地方處處都藏著兇險,因為這裡是敵人的腹地,他們隨時都可能被發現。
在千里眼能看到的最遠處就有一條官道,那條官道旁邊就有廷尉潛伏著。
如果這裡暴露,最先發現敵人的就是那邊的廷尉,而他們如果為林子里的人示警的話,大概他們都會死去。
可這就是廷尉們所堅守的東西,他們不會放棄同袍,也會為了同袍而死。
每一個加入廷尉軍的人,得到的最先的教育,就是這個。
歸元術一直都在想著,寧王可以有這樣的屬下,何愁大事不成。
他曾經是舊楚的官員,而且官職不低,是為大理寺卿。
可是他在舊楚朝廷里看不到寧軍這樣的感情,那個時候的他,甚至也不大相信還有軍人能擁有這樣的感情。
坐在他身邊的是那名上次偵查這裡獨活下來的百辦,他叫安小庄。
他大部分時候都不說話,有人問他什麼的時候,他會很詳細的解答,可在別人不找他的時候,他似乎習慣了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坐著。
他說自己本該死的,可是犧牲了兩百餘人才換來的那一份簡單的手繪地圖,需要有人帶回來,所以他活著。
「本該是我去的。」
安小庄曾經幾次和葉先生提起過這句話,每一次提及,大家都能感受到安小庄心裡的那種悲愴。
葉先生他們在靠山關外找到安小庄的時候,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坐在那個廷尉府的藏身處里發獃。
當時葉先生看到他的時候,他甚至還有些獃滯。
歸元術回想起來,那天他們和安小庄打聽消息的時候,安小庄回答問題的時候,眼神里閃爍著什麼,也許每一個問題對他來說都是最不願意回想起來的事,都是他心中的傷痕所在。
那個時候葉先生看到藏身處只有安小庄一個人,就知道事情不大對勁了。
「我叫安小庄,是廷尉府的百辦,副都廷尉沒有見過我,我也沒有見過大人。」
安小庄把自己的鐵牌摘下來遞給葉先生,葉先生看過後問他:「你的人呢?」
安小庄回頭看了看,在那有一個木架,這個木架上只掛著一塊派牌。
廷尉府出去辦事之前,都要領派牌,有了派牌就說明是辦公事,是有任務。
回來後要將派牌上交,各地分衙的主官是百辦,這些派牌都有百辦掌管。
那木架上只有一塊派牌,是安小庄自己的。
葉先生在這一刻就明白了安小庄的意思,也懂了安小庄為什麼看起來有些呆傻。
不管是誰,經受了如此殘酷的打擊,可能都不會正常吧。
尤其是他每天都在這個藏身處里,每天獨子面對這空蕩蕩的地方,面對著那空蕩蕩的木架。
「本該我去的。」
安小庄說。
「上次的任務,千辦大人一共調集了兩個分衙的人過來辦,一個是我和我的兄弟們,另一個百辦是郭青和他的兄弟們。」
「按照計劃,我們從山裡穿過去,進入敵人腹地查看輕棉縣的情報。」
「一開始還順利,我們繪製了山外的地圖,包括幾個村子。」
「可是當我們靠近小郭村的時候就察覺到不對勁了,準備撤離的時候,四面八方都有敵人出現。」
安小庄坐在那,敘述這些的時候,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可是每一個字又似乎都在顫抖。
「郭青和我帶著兄弟們突圍,蜀州軍來了能有數千人,郭青把地圖交給我讓我斷後,我沒拿,我說誰把地圖帶出去都行,你和我都一樣。」
「那一戰,我們的兄弟陣亡了一百餘人,還有十幾個被抓了回去。」
「我和郭青帶著三十幾個兄弟殺出來,藏在林子里,我身上負了傷。」
安小庄把衣服緩緩解開,他的胸膛上有一道刀疤,很長,從胸口幾乎到脖子。
葉先生把他的衣服拉回去,搖了搖頭:「我不是在讓你解釋。」
安小庄謝意的看了葉先生一眼,慢慢的把衣服穿好。
「郭青說,我們不能把兄弟們丟下,所以開始籌備營救計劃,他們給我處理好傷勢後,把這份手繪的地圖塞進我懷裡。」
「郭青說,對不起了兄弟,不能帶你一起去救咱們的同袍,如果我們回來了,帶上你一起回家,如果我們沒回來,請你把地圖帶回去。」
安小庄說到這的時候,指了指桌子上的一本冊子。
「郭青說,除了地圖之外,還有這兩個分衙所有兄弟的名冊,你若能活著回去,得讓都廷尉大人知道咱們的名字,知道咱們是為什麼而死。」
「郭青說完之後就帶著三十幾個兄弟去了輕棉縣,我在林子里躺了三天,他們沒有回來。」
當時這幾句話他說出來的時候,依然想努力的保持語氣上的平靜,可他沒做到。
他的嘴唇都在發顫。
此時此刻,在這片林子里,歸元術看向安小庄的時候,又感受到了安小庄的那種孤獨。
他大概早就把自己當做一個死人了吧。
「葉先生他們不會有事。」
歸元術忽然說了一句。
安小庄點了點頭,自言自語似的重複了一遍:「葉先生他們應該不會有事。」
歸元術挪到安小庄身邊坐下來,卻沒有說什麼,只是安安靜靜的坐著。
時間好像過去的飛快,太陽從東邊升起,又從西邊落下,夜幕再一次降臨人間。
安小庄忽然說道:「如果……葉先生他們沒回來,怎麼辦?」
歸元術道:「上一次你們是怎麼辦的,這一次,我們還是會怎麼辦。」
安小庄低下頭:「廷尉府的人,果然都是傻子。」
歸元術道:「我不是廷尉府的人,但我也是個傻子……我的兄弟們也是。」
鄭順順他們就坐在不遠處,同時點了點頭。
軍機司的人都是從寧軍戰兵中精選出來的人,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斥候出身。
他們從一開始學會的也都一樣,不丟棄自己的同袍。
歸元術在安小庄的肩膀上拍了拍:「吃點東西吧,然後輪流當值輪流休息。」
安小庄沉默片刻後問道:「我能當值後半夜嗎?」
歸元術問:「為什麼?」
安小庄搖了搖頭沒有直接回答,過了好一會兒後他才聲音很輕的說了一句:「當值後半夜的責任大一些,也能看到明天一早的太陽。」
歸元術點了點頭:「好。」
與此同時,輕棉縣城外,一支幕營的隊伍已經在黑暗中等待著軍令。
他們一早就出了城,可是卻始終都在待命,他們不知道要去做什麼,只知道這次是總旗大人親自帶隊。
他們的總旗方別恨是一個很懶散的人,最起碼他們都這樣覺得。
絕大部分人甚至都不喜歡方別恨,但凡有些關係有些能力
的人,都已經調離了方別恨的隊伍。
因為他們覺得跟在方別恨手下做事,永遠都不會有出息。
在別人的隊伍里,經常會出任務,會有收穫,不管是明裡還是暗裡,還多多少少有些好處落入自己的口袋。
方別恨太不懂得鑽營了,看起來也沒有什麼野心,他可能覺得做個總旗就已經很好。
但是幕營的人,哪一個不想出人頭地?
他們可是幕營的人啊,凌駕於蜀州所有軍隊之上的存在。
他們如果跟著別的總旗,哪怕是跟著一名旗官,隨隨便便去任何一支蜀州軍的隊伍里轉一圈,回來的時候腰包都會被塞滿。
可是方別恨卻痛恨這樣的事,在他看來,如果連幕營的人都這樣做,那麼幕營和其他隊伍又有什麼區別?
還有人說方別恨是為理想活著的,他懶得有作為,是因為他看不慣其他人。
正如其他人都看不慣他一樣。
這次總算是有行動了,而且看起來還是個大行動,一個總旗召集了所有手下出城,意味著可能要有大功勞。
就在這時候,從輕棉縣城裡又出來了幾個人,騎馬到了隊伍藏身的林子里。
為首的那個,正是輕棉縣中的另外一位幕營總旗燕西來。
他從馬背上跳下來,大步走到方別恨面前:「方總旗,你這是要幹什麼去?」
方別恨看了他一眼:「與你有關嗎?」
燕西來道:「你我同為幕營總旗,都是奉命駐守在這,你我有什麼事都應該商量著辦,這可是中元官大人的命令。」
方別恨道:「你說過,不許我插手你的事,你最好也別插手我的事。」
燕西來一怒,剛要發火,就看到一個身穿麻布長衫的人從不遠處走過來。
走到近前他才看清楚那人相貌,連忙俯身:「下官拜見寮官大人。」
姜渭皮笑肉不笑的說道:「我還以為總旗大人不認識我。」
燕西來連忙道:「不敢不敢,下官怎麼能不認識寮官大人,下官只是不知道大人到了……」
姜渭道:「既然認識我,那還需要我向總旗大人解釋一下這次行動要做什麼嗎?」
「不敢不敢,下官馬上就走。」
燕西來連忙俯身拜了拜,然後要走。
「燕總旗。」
姜渭道:「你那邊的事是辦好了嗎?」
燕西來連忙道:「下官打算,放長線釣大魚。」
他為什麼追出來?他擔心的就是自己要釣的大魚,被方別恨從城外給直接一網抓了。
姜渭道:「那就干好你的事,我帶方總旗的隊伍走,是另有任務。」
「是是是……下官不敢過問,下官先回去了。」
燕西來點頭哈腰的說了一聲,轉身快步離開。
一邊走一邊想著,他媽的絕對有問題。
姜渭看向方別恨:「你現在給我一個解釋,為什麼一早出城,卻現在都沒有舉動,如果你早些動起來,也不會被燕西來追過來盤問。」
方別恨道:「潛入城裡的人,一夜都在打探我們的情報,清早天亮之前他們會找地方藏身休息,所以他們不會看到隊伍出城,一直沒有舉動,是我在等深夜,後半夜的時候,他們在城外的人防備最低。」
他對姜渭說道:「如果你想指揮,你可以直接對我下命令。」
姜渭瞪了他一眼:「我不會指揮你的隊伍,但你下次最好和我解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