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把握住的話可能以後生活的世界都不一樣。
是的,這個看起來龐大的精彩的世界,是不一樣的,有不同的層次和階級。
這是方別恨的師父曾經教過他的道理,只是那時候方別恨還很小,並不理解。
等到他能理解的時候,是因為已經學會了後悔。
那時候他在村子裡總是覺得自己應該抬不起頭,因為家境確實寒苦。
師父是村子裡的屠戶,方別恨一家人一年到頭能吃上幾次肉,全看他師父家裡發幾次善心。
師父說,我為什麼要心疼你家裡人?
難道就因為我家裡日子過的好一些,就要把能賣錢的肉給你家裡分一些?
屠戶從來都不會發善心,發善心的是屠戶的女兒,她叫丁未露。
也不知道屠夫那麼粗糙的一個人,怎麼會想出這樣的名字來。
說不上有多文雅有多好聽,可總覺得不該是一個屠夫能想出來的字。
後來他是被屠夫趕出家門的,因為屠夫發現女兒看自己這個徒弟的眼神不對勁。
「你配不上她。」
這是屠夫的原話。
方別恨並不覺得應該記恨屠戶,因為他是一個父親,一個疼愛自己女兒的父親,就不該把女兒的命運交給一個毫無前途的窮小子。
屠夫說,如果你還有點出息,就別總想著在我家裡撿那點骨頭渣吃。
你去闖蕩吧,我最多等你三年。
他問屠夫說,我該在什麼時候回來,屠夫說,你覺得自己已經有些體面的時候。
於是方別恨就去闖蕩江湖了,他是個執拗的人,不幹凈的錢不賺,昧良心的事不做,所以他一直都沒能體面起來。
就算是在江湖中小有名氣之後,他依然是個窮的不知道下一頓在何處的人。
有一天,他遇到了姜渭和莫離離,兩個從蜀中大山裡走出來的人。
他們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這種關係讓方別恨很羨慕,滿眼都是。
後來姜渭知道了他的事,問他想要什麼樣的體面。
他問姜渭,應該是什麼樣的體面。
姜渭說,身無錦袍,何來體面?
姜渭還說,以你的本事,殺人越貨嘯聚山林,人見人怕自然不是問題。
前呼後擁的回去,就是硬搶了你心愛的女人,那屠夫當然也沒什麼辦法。
方別恨搖頭,這樣的體面,他若想要的話何至於等到現在。
姜渭說,那就去拚命吧,我們去投軍。
於是,三人投軍,他們開始時候,只是縣城裡的民勇,因為三人冒險剿匪有功,而被上報到了府衙。
那時候幕營正在招募人才,三個人的名字就出現在節度使裴旗的面前的卷宗中。
三人雨夜殺入山匪營地,救出被山匪擄走的女子七人,殺山匪四十餘人。
三個人的運氣就在於,這樣的功勞是發生在蜀州,而不是在其他地方。
因為裴旗密謀反抗朝廷,所以反而對蜀州內的事處置公平得當,對手下人的約束也遠比其他地方更嚴。
不說別的地方,就算這事發生在京州,天子腳下的地方,功勞也落不到他們三個
頭上。
也不知道這能不能稱之為運氣,又或者發生在蜀州,也是他們的不幸。
裴旗把他們三個召入幕營之後,首要的訓練,正是剿滅那些盤踞在山中的匪寇。
蜀州多大山,連綿不斷,山中匪寇猖獗。
裴旗訓練幕營這些人的方式,就是讓他們去那麼嚴苛殘酷的環境中求勝求生。
所以最初這些幕營出來的人,個頂個都是高手,不管是智謀還是武藝,都超乎尋常。
在長達三年的廝殺中,三個人相互幫扶,他為他擋過刀,他也為他擋過刀。
而姜渭,就是三個人的腦子,三個人能在那麼殘酷的環境中脫穎而出,和姜渭的頭腦關係巨大。
逐漸,姜渭的才能被裴旗所重視,也就是在這時候,方別恨發現姜渭的想法好像變了。
莫離離也不再是那個洒脫肆意的莫離離,他逐漸變成了姜渭的提線木偶。
方別恨不知道是自己錯了還是姜渭錯了,但不可否認的事,因為他的那種執拗,姜渭對他也逐漸有了些疏遠。
換句話說,可能是因為方別恨不那麼聽話。
等到方別恨升任旗官,帶著隊伍返回家鄉去求親的時候,那個他心愛也愛他的姑娘,已經在屠夫的做主下,嫁給了一位私塾先生的兒子。
方別恨回去的時候,她成親還未滿一個月。
他還是不怪屠夫,因為是他回去的晚了一個月,屠夫守住了三年之約。
那天夜裡,在屠夫家中,方別恨和屠夫喝了很多酒,他又一次問屠夫,我該怎麼做?
屠夫也又一次告訴他,體面。
於是方別恨給屠夫磕了幾個頭,是謝恩,因為若沒有屠夫教他的本事,他不會成為一名旗官。
沒有屠夫的照顧,他離家之後,他的爹娘不可能輕鬆活下來。
方別恨走了,沒去打擾,他覺得這就是屠夫所說的體面了吧。
可是他離開之後不久,一夥山匪襲擊了村子,屠夫力戰而亡,殺山匪三十餘人,最終是被亂箭射死的。
因為屠夫的保護,村子裡的大部分人都逃走了,可是方別恨得到消息再趕回去的時候,他連自己爹娘都沒能找到。
再後來,蜀州軍剿滅了那一夥規模龐大的山匪,殺匪寇一千餘人。
可是方別恨還是沒有找到他爹娘的下落,有人說,其實那天村子裡逃出去的人,根本沒有逃多遠就被追上了。
沒有一個活下來,都被山匪抓走,指不定在什麼地方殺了,隨便扔進一片林子里,在蜀州這樣的地方,怎麼可能找得到。
屠夫曾經和方別恨說過,我年輕的時候也有過機會,若我把握住,我應該已經是頂盔摜甲的將軍了。
此時此刻,在大興城裡的方別恨,看著自己書房架子上掛著的那將軍甲,想著屠夫的話,好像是自己前生的事。
狼猿營的將軍是一個年輕人,名叫高真。
在羅境戰死之後,高真像是一夜之間就變了個人,曾經的他年少且狂傲,後來的他沉默寡言。
高真不喜歡方別恨,可能僅僅是因為方別恨是從蜀州過來的。
方別恨不在意,他從來都不是一個願意為了討人喜歡而活著的人。
直到有一天夜裡,他看到高真一個人坐在校場喝酒,於是走了過去。
高真問他,為什麼你不睡,方別恨說想起來過去,睡不著,高真當時苦笑了一聲,說原來你也是一個失去過什麼的人。
方別恨沒有問高真失去過什麼,因為他很清楚,想起來一次就難過一次。
兩個互相都不怎麼喜歡對方的人,喝了不少酒,卻沒有說多少話。
第二天一早,當高真集合隊伍訓練的時候,發現方別恨一如既往的第一個到了,於是對這個人便有了些改觀。
方別恨也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回到自己房間之後,如果沒有軍務上的事,他不會離開。
高真似乎對這個人有了些興趣,於是拎著一壺酒敲開了方別恨的房門。
「我這裡……什麼酒菜都沒有。」
方別恨有些不好意思,他的住處,其實什麼都沒有。
「為了菜喝酒那不是喝酒。」
高真坐下來,給方別恨倒了杯酒:「你是我的副將,我得了解你,最起碼確定在征戰蜀州的時候,你不會出賣我們。」
方別恨點頭:「應該的。」
高真笑問:「你為什麼連一句辯解都沒有?」
方別恨道:「因為沒有什麼可辯解的。」
高真問:「你失去了什麼?」
方別恨一怔,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這只是下意識的行為。
「一切。」
這是方別恨的回答。
高真問:「那你還有機會挽回失去的一切嗎?」
方別恨搖了搖頭:「沒有了。」
高真嗯了一聲:「我也沒有機會了。」
方別恨問:「你失去了什麼?」
高真回答:「一切。」
在高真心中,羅境就是他的一切,因為他的一切都來自於羅境。
如果在滄蠻山那一戰不是他冒進的話,羅境不會和武親王同歸於盡。
大將軍已經算計好了一切,只要按照計划行事,武親王就會被死死困住。
「大將軍跟我說過一句話。」
高真看向方別恨道:「失去了一切的人,找不回自己的一切了,但如果這個人身上穿著的是寧軍的戰服,那麼他可以讓別人不至於失去一切。」
高真問:「你在蜀州還有在乎的人嗎?」
方別恨回答:「有,不知生死。」
高真道:「等到了蜀州之後,穿著咱們這身衣服的人,會讓蜀州百姓不至於再失去什麼。」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現在,就是為了這個活著的。」
方別恨陪著高真把酒喝完,面前這個年輕人還不到二十歲,卻好像已經經歷過別人三輩子都經歷不了的事。
「我幫你找他們吧。」
高真又倒了一杯酒:「主公說你是可以信任的人,主公說的我就信,但我想,總得將心比心才是。」
他看向方別恨:「我幫你找到你最在乎的人,你幫我打贏咱們該打贏的仗……讓咱們狼猿營的兄弟,少死傷。」
他雙手端起酒杯遞給方別恨:「我是可以讓狼猿營多殺敵的人,而你,才是讓狼猿營少死傷的人。」
方別恨接過酒一飲而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