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秋時節,距離長安城比較近的文臣武將陸續到來,距離遠的,估計著還要走上好一陣子路。
中原太大,比如越州那邊的官員,從接到李叱的通知後開始啟程趕路,一路上舟車配齊一切順利,且還有沿途軍驛官驛提供換馬,也要走上三四個月。
不過李叱離開蜀州之前,就派人往各地傳令,所以估摸著就算是從越州出發的徐績,應該也已經快到長安了。
就在李叱他們站在長安城的城牆上俯瞰的時候,徐績的車馬隊伍距離大興城也只剩下不到二百里遠。
馬車上,徐績打開車窗往外看了一眼,然後重重的深呼吸了幾次。
「西北……怎麼和江南比?」
坐在徐績對面的一個中年男人像是自言自語了一句,可實際上當然是說給徐績聽的。
此人叫陳旭功,江南大戶陳家的長子,也是如今徐績身邊的紅人。
陳家在越州有著無與倫比的影響力,在整個中原來說算不得可進前十的大家族,但是在越州的地位確實也難以撼動。
江南大賊李兄虎殺人殺的那麼凶,對世家大戶的仇視那麼重,陳家都幾乎沒有受到影響,從這一點就能看出陳家的實力如何。
又或者說,陳家的人確實有本事,會做事,懂做人,所以才能在李兄虎主掌越州的時候,依然還有一席之地。
陳旭功這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聲,其實是在提醒徐績。
這次徐績北上來長安城參加寧王的登基大典,身上還背負著另外一個使命。
江南的諸多世家大戶,委託徐績,務必要勸動寧王,不要把都城定在長安。
中原帝國的都城在江南已經有長達數百年的歷史,在這數百年中,江南世家大戶因此而得利之巨,難以估量。
一旦寧王真的定都長安,江南諸多大家族就會失去太多太多優勢。
他們還擔心,在長久以來,被南方世家壓制了數百年的北方世家,會因為定王定都長安而崛起。
當初都城在大興城的時候,北方那些世家大戶想把手伸過去,伸一次被江南世家打回去一次。
在楚國數百年歷史之中,朝廷里當權的人,十之七八也出自江南。
如果都城定在了北方的話,南方的這些世家大戶當然明白他們要面對什麼。
立足在北方的人,就會好像當初江南的人打壓他們一樣,甚至變本加厲的報復。
徐績當然明白陳旭功想說的是什麼,但他不喜歡陳旭功這個態度,所以他沒有理會,甚至連看都沒有看陳旭功一眼。
而在陳旭功看來,陳家也好,其他家族也罷,給徐績的已經足夠多了。
各大家族的人甚至給徐績承諾,在徐績成為大寧宰相這件事上,會不遺餘力的支持他。
他們出錢出人出力的幫徐績,徐績當然要投桃報李。
見徐績不說話,陳旭功笑著說道:「大人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我給你推拿一下?走了這麼久,坐了這麼長時間的車,我給大人推拿活血,應該有些作用。」
徐績側頭看了看他:「我看你倒是更累些,要不要我給你推拿活血?」
陳旭功心裡微微一怒。
這個徐績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徐績見他表情有變,笑著說道:「你現在好像是正四品的越州府營倉參事,我沒記錯吧。」
陳旭功回答:「大人沒記錯。」
徐績道:「現在,你的官職地位,是不是在你們陳家所有人中最高的那個?」
陳旭功一怔,心裡明白了徐績什麼意思,怒意更重,卻也只好低頭。
徐績的手輕輕敲打著車廂,語氣也逐漸陰
沉下來。
「陳旭功啊,你是不是覺得,你們陳家給我拿了些銀子,你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了?」
徐績如此直白的問出這樣的話,陳旭功心裡的怒意一下子就消了,取而代之的是驚恐。
他本以為徐績這樣的人拿了自家那麼多銀子,就該聽話一些才對。
就好像當初李兄虎一樣,李兄虎想要銀子,陳家給,李兄虎想要女人,陳家還給,李兄虎想要什麼陳家給什麼,但李兄虎聽話。
陳旭功在馬車上撩袍跪倒,剛要說話,徐績的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開口。
徐績語氣平淡卻帶著寒意的說道:「你們陳家近十年來,才出了你一個四品官不容易,你自己要珍惜,就當是為了你們陳家好,也該珍惜。」
徐績俯瞰著陳旭功:「以你的官職品級,如果不是我願意,你有資格來長安城參加寧王的登基大典嗎?」
陳旭功抬頭看了徐績一眼,又迅速的把頭低下去。
徐績道:「我這個人很直接,不喜歡用點撥別人的方式說話,我覺得那樣太麻煩,等著別人去領悟我的意思,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如果遇到聰明的還好,稍稍點撥兩句就足夠了,遇到蠢貨……」
他的手在陳旭功肩膀上拍了拍。
「遇到蠢貨,他們可能還以為是我求著他們辦事,我讓他們做什麼,他們還會覺得是我不知好歹。」
「大人,卑職不敢,卑職真的沒有這樣想過,卑職對大人忠心耿耿……」
「算了吧。」
徐績打斷了陳旭功的話:「收起你那不值錢的忠心耿耿吧,我之所以帶你來長安,只是因為你們陳家出力最大,我得讓其他各家的人看看清楚,出力大是有好處的,出力少就什麼都撈不著。」
陳旭功低著頭,心裡越發的慌亂起來。
徐績笑了笑,把手收回來。
「你們陳家是不是還以為,這是大賊李兄虎那樣的人都可以呼風喚雨的時候?」
徐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潤樂潤嗓子。
「陳旭功,你是蠢貨嗎?」
陳旭功低下頭,額頭都碰到了車廂底部。
「卑職,卑職是蠢貨。」
徐績笑起來:「你確實是蠢貨,為什麼各家的人都不開口,而是讓你來開口提醒我?只是因為你蠢,你蠢一次,如果有報應的話,也是你們陳家有報應,其他各家都不會波及,還能看個笑話。」
徐績把茶杯放在一邊,腿伸直。
陳旭功看見了,連忙跪著往前挪了挪,然後給徐績捶腿。
徐績笑道:「你了解寧王嗎?」
陳旭功搖頭:「卑職不,不,不是很了解主公,所以還需大人提點。」
徐績道:「如果不是寧王覺得可能會出現大麻煩的話,寧王是願意滅掉中原所有世家大戶的,自然也就包括你們越州陳家。」
他一邊品茶一邊說道:「而一個家族該不該被滅掉,是不是只在寧王一念之間?寧王還是殿下的時候,他就可以在一念之間滅了一個家族了,況且現在寧王已經不是殿下了,而是陛下。」
陳旭功額頭上已經開始冒汗。
徐績道:「那陛下他怎麼來判斷一個家族,是該合理存在,還是因為存在的不合理而被抹掉?」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我,我有資格也有權利定這些事,最起碼現在在越州,我可以定……如果到了長安城之後,我和陛下說,越州陳家是大賊李兄虎的死忠,且現在還依然密謀反叛為李兄虎報仇……」
說到這,徐績停頓了一下,低頭看著陳旭功問道:「你覺得陛下會不會信我的?還是陛下會在你喊冤的時候信你的
?」
徐績坐直了身子,看著此時已經被汗水打濕了衣服的陳旭功冷哼一聲。
「陳旭功,你是在被人當槍使且不自知。」
徐績道:「那我就再說的明顯一些,你把我對你說的話,原原本本的告訴那些人,一個字都不要漏了。」
徐績俯身,看著陳旭功的眼睛說道:「你們沒的選,你們想要讓自家利益得到最大限度的保護,我是你們唯一的選擇,讓你們只能支持我。」
「但我有的選,我可以選你們陳家,也可以選王家,謝家,孫家,趙家……我有的是人可以去選,為什麼就必須是你們陳家?」
「陳旭功,你記住,徐某人沒有你們陳家,依然是節度使大人,將來也可能是宰相大人,但你們陳家沒了徐某人,那你們連陳家也沒了。」
他的手再次在陳旭功肩膀上拍了拍:「聽明白了嗎?」
陳旭功在馬車連磕了幾個頭:「卑職記住了,卑職都記住了,卑職愚蠢,卑職有罪,請大人再給卑職一次機會。」
徐績笑的燦爛起來。
他太喜歡這種感覺了,這是權利帶給男人的快感,這世上再也沒有其他什麼快感可以與之相比了。
權力啊……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黑的可以說成白的,白的可以說成黑的,活的可以說成死的,死的當然也能說成活的。
「起來吧。」
徐績扶了陳旭功一把。
他指了指另外一杯茶:「喝口水,緩一緩,我還有話要和你說,接下來要說的話,你也要原原本本的告訴那些想從你嘴裡知道些什麼的人。」
徐績抿了一口茶後繼續說道:「關於定都的事,我自然會盡全力勸阻陛下不要選擇長安,但如果我盡了全力依然沒有阻止陛下,那這世上也就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到了。」
「但如果因為這樣,你們就覺得我沒什麼價值,那你們一定都會很慘……我是一定要做宰相的,而你們這些江南出身的人,想在北方的都城裡有一席之地,靠誰?靠你們自己嗎?」
徐績再次把腿伸出去。
「抱住了這條腿吧,這樣的腿不是天下人都有資格抱住的……這條腿抱穩了,推拿舒服了,你們陳家就能在長安城的大殿里有一個位置。」
陳旭功連忙又跪下來,抬起手給徐績捶腿。
徐績笑了笑,閉上眼睛。
「你還別說,我這段日子倒也習慣你給我捶腿,比那些丫鬟要舒服的多。」
陳旭功連忙說道:「多謝大人提攜,多謝大人的關照,卑職以後必會穩穩的守住大人給卑職的這個恩賜,不讓別人搶了去。」
「哈哈哈哈……」
徐績大笑起來。
笑夠了,徐績緩了緩後說道:「話都和你說清楚了,你再給你家裡,也給其他人都帶個信,到了長安,我去要多方交際,各處打點,所需銀款……」
話沒說完陳旭功立刻說道:「大人放心,不用其他各家的人為難,卑職家裡可傾盡所有支持大人。」
徐績再次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一會兒後俯身,幾乎是貼著陳旭功的耳朵說道:「我再教教你,別想吃獨食,那樣你會被其他想分一杯羹的人大卸八塊。」
他坐直了身子,語氣平和的說道:「你吃飽了肉,別人連湯都喝不上,你猜他們會對你陳家做些什麼?」
「陳旭功啊,你記住,能吃到就好,別想著全吃了……你們陳家在越州還算立得住,出了越州呢?」
他端起茶杯,聞了聞那茶香,心情真是愉悅到了極致,很久沒有這麼舒舒服服的說過話了,滋味當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