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暖閣。
陸重樓偷偷看了一眼李叱的臉色,然後很快就又把頭低了下去。
這個小動作可沒有逃開李叱的眼睛,所以李叱忍不住笑了笑。
「想說什麼就說吧,朕又沒有不讓你說話,憋的那張臉都難看起來了,還在支支吾吾。」
李叱把桌子上的點心往前推了推,示意陸重樓可以一邊吃一邊說。
陸重樓搓了搓手,聲音很低的說道:「臣在想,陛下的事都安排妥當之前,臣還能不能活到那天,畢竟現在臣應該是頭號目標,危險,太危險。」
李叱笑道:「想要什麼?」
陸重樓小心翼翼的把手從袖口裡伸出來:「想跟陛下要點錢。」
李叱實在是沒忍住,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朕聽聞,你的俸祿基本上花不到什麼,除了買書之外,再無大的開銷。」
說到這,李叱看向陸重樓問道:「你想跟朕要銀子,做什麼用?又想要多少?」
陸重樓咬了咬牙說道:「臣干著這麼危險的差事,怎麼也得多給點,就……一千兩!」
李叱笑道:「看看你這小家子氣的樣子,咬著牙說出口的,居然是一千兩,朕看你這鼓足了勁兒的時候,還以為你會要幾十萬兩。」
陸重樓連忙道:「用不了用不了,臣估算著,有一千兩應該也就夠了。」
李叱問:「到底什麼事?」
陸重樓道:「臣……臣想娶昭姑娘,成親的銀子臣自己手裡不大夠,明媒正娶,總不能虧了人家,聘禮還是要給足的。」
李叱道:「這麼快就要娶人家了?」
陸重樓道:「實在是……喜歡。」
李叱哈哈大笑道:「你是朝廷大員,正二品的高官,若傳出去被人知道了你連娶媳婦的錢都不夠,人家不止是會笑話你,也會笑話朕,甚至會笑話大寧,若你想好了的話,這銀子朕讓戶部給你撥款,讓禮部給你操辦。」
陸重樓驚了一下,然後連忙道:「臣不敢如此大操大辦,臣覺得,到時候只邀請一些好友,當然還有陛下,一起吃一頓飯就好,昭姑娘也不想太過張揚,她總說擔心會影響了臣的名聲。」
李叱:「這種事理會它做什麼,姑娘是你自己看中的,你是人家姑娘看中的,兩廂情悅,別人說什麼就說讓他們說去,真要說起來,朕原來還是江湖騙子呢。」
他起身活動了一下:「這銀子朕從皇宮內務府撥給你三千兩,婚事交給禮部的人來為你操辦,這三千兩你拿出來一部分給人家姑娘做聘禮,剩下的過日子用。」
說到這,他把自己腰畔掛著的袋子摘下來,把裡邊的東西全都倒在桌子上。
陸重樓伸著頭看了看,大概有十幾兩銀子,還有陛下的印章。
這印章可不是大寧的玉璽,而是陛下自己的。
李叱把那些碎銀子數了數,挑了兩塊大的遞給陸重樓:「朕個人再贊助你十兩銀子!」
陸重樓嘆了口氣,然後小心翼翼的說道:「在這一刻之前,臣以為,臣就很窮了……」
李叱瞪了他一眼。
然後他笑起來:「朕給你一個忠告,一定要記住……成親之後,這家裡的銀子可別都交給女人來管著。」
李叱說完這句話後又笑了,然後壓低聲音說道:「朕在等著曹獵回來,曹獵回來後,朕也就富裕些了。」
陸重樓噗嗤一聲又笑了。
堂堂大寧的皇帝陛下,身上的銀子大大小小細細碎碎的加起來,都沒有超過十五兩。
「現在銀子難搞啊……」
李叱嘆道:「想當年朕在冀州的時候,去茶樓里隨便唱歌曲兒說個書,每天還不是大把的銀子進賬。」
他說到這看向陸重樓:「若是朕閑來無事的時候,還去茶樓里賺點私
房錢,應該不難吧。」
陸重樓:「陛下……名聲實在是不好。」
李叱嗯了一聲,心說也對,自己這妻管嚴的名聲總不能傳遍整個大寧,嗯……要臉。
「陛下……」
陸重樓看著桌子上那些碎銀子,實在是不忍心去拿,他猶豫了好一會兒後說道:「要不然臣借給陛下點?」
李叱:「……」
陸重樓道:「陛下說撥給臣三千兩,臣可以借給陛下五百兩,只要陛下給臣打個借條就行……」
聽到這些話,李叱忽然眼睛亮了一下,就好像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那眼神里的光像是在照耀一片新的大陸。
一看到陛下這個樣子,陸重樓就知道可能要壞事,當陛下眼睛裡開始放光的時候,那應該就是陛下嗅到了銀子的味道。
李叱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問道:「朕剛才說,從皇宮內務府給你撥三千兩銀子來著?」
陸重樓道:「是……陛下剛才說了。」
李叱道:「夠用嗎?」
陸重樓:「用不了用不了的。」
李叱道:「用不了就好,別不夠用,朕做事不能小氣了,別到時候給你撥款了半天,銀子還不夠用,傳出去的話,朕的名聲一樣不好。」
陸重樓連忙道:「陛下,若婚禮的事禮部操辦,這三千兩銀子其實都用不到……」
李叱抬起手撓了撓太陽穴:「這樣啊……那朕撥給你三千兩,你拿兩千五,朕扣下五百兩,此事……」
陸重樓舉起手發誓道:「此事天知地知,陛下知臣知,話不傳六耳!但……借條?」
李叱哈哈大笑起來:「朕覺得還是你懂事啊。」
陸重樓道:「臣是覺得,陛下為了五百兩銀子如此費盡心機,真的是……讓人心疼。」
李叱瞥了他一眼:「五百兩?一百兩的整數朕都多久沒有見過了?」
他回到座位那邊,坐下來後說道:「你剛才和朕說什麼來著?跟你借?」
陸重樓一驚,心說這五百兩銀子剛才還是借出去的,現在馬上可能就要沒了。
李叱道:「剛才你說,你現在是他們的頭號目標,所以讓朕給你點銀子……這話不對,得罰。」
陸重樓抬起手捂住臉……
李叱道:「當初這可是你給朕出的主意,洋洋洒洒五千字的奏摺,朕一個字都沒落下的看了,現在朕都能給你背出來,你卻說是你在替朕背鍋?」
陸重樓道:「陛下,不要再說了,那五百兩銀子臣送給陛下了。」
「送?」
李叱哼了一聲:「算你送的,朕還要記著你的人情,直接罰沒了多好,朕拿的也就理直氣壯了。」
陸重樓道:「陛下現在不也是理直氣壯了么……」
李叱笑道:「這計劃,從頭至尾是你想出來的,借勢培養徐績,讓他這個大寧的宰相看起來足可一手遮天。」
「等到他事情犯的太大了,朕把這個大寧的宰相拿下,然後趁此機會昭告天下說,設立宰相有百害而無一利,大寧廢除宰相制度,取而代之的是內閣制度……」
李叱看向陸重樓:「怎麼,這壞主意都是你出的,現在你倒是裝可憐?朕越想越覺得虧了。」
陸重樓一把拉住李叱的手,帶著哭腔說道:「陛下,五百兩夠了,肯定夠了,陛下別再覺得虧了。」
他一邊說一邊看著桌子上那些散碎銀子,眼神里的意思是,陛下你都是這麼窮的人了,五百兩對陛下來說那都是巨款了。
李叱瞪了他一眼:「那你說,朕罰你五百兩應該不應該?」
陸重樓重重點頭:「應該!」
李叱道:
「這還差不多,這樣,你先給朕打個借條吧。」
這話說的陸重樓都懵了,剛才不是說陛下給他打個借條的事來著?
怎麼一轉眼,就成了他得給陛下打個借條了?
這從借給陛下五百兩,到向陛下借五百兩,里外里,好像一千兩銀子就這麼沒了。
見陸重樓那哭喪著臉的樣子,李叱笑道:「誰叫你跟朕提銀子來著,朕已經多久沒有聽過銀子這倆字了,這一聽到,朕心裡就痒痒,要是不搞點銀子到手,朕就如同虧了銀子一樣。」
陸重樓道:「臣記住了,以後臣要是再敢當著陛下的面提銀子,臣就自掛東南枝……」
李叱道:「別掛在未央宮裡,朕還得跟你收點租樹杈子的錢。」
陸重樓長嘆一聲。
這計劃,確實是當初陸重樓和李叱提起來的,那五千字的上書,也確有其事。
李叱要推行內閣制,可自古以來中原帝國就沒有過這樣的先例。
能看到第一層意思的人,覺得是李叱要利用徐績這樣的文官,來削弱有從龍之功的武將。
能看到第二層意思的人,覺得李叱這樣做是為了剷除大寧的隱患,而徐績本身,也是大寧的隱患。
陸重樓是看到第三層意思的人,他知道李叱的心思是什麼。
這個天下啊,墨守成規的人太多了,甚至可以說完全佔據了主流。
廢除宰相制度,到時候第一批站出來反對的人是誰?
讀書人啊,是天下的讀書人。
如果廢掉了宰相制度,這些讀書人就感覺自己失去了人生的目標,雖然天下讀書人千千萬萬,能做到宰相的也只那麼幾人而已。
可他們會鬧,讀書人鬧事,最可怕。
他們不但自己會鬧,還極具煽動性,他們可以煽動百姓們跟著一起鬧。
百姓們不知道自己鬧的是什麼,但想著讀書人鬧的事一定是有道理的事。
要廢掉所謂的傳統,哪有那麼容易,哪怕李叱是大寧帝國的開國皇帝,他有時候也不能直截了當的去把想辦的事辦了,得迂迴著辦。
當年李叱就動念要殺徐績,一直都沒有殺,就是在等著這個時候。
用徐績這樣一個早就該死的人,先把大寧立國之後地方上的隱患逐漸排除。
然後再利用徐績把宰相制度廢除,最終推行李叱心中的內閣制,這才是最主要的目標。
如果徐績的罪行小了,而且不是在宰相位置上犯的錯,那麼辦他的時候就起不到推行內閣制的作用。
得讓天下讀書人都看看,宰相一旦大權獨攬,那是多大的禍患和威脅。
堵住讀書人的嘴,天下事都會變得好辦起來。
楚國數百年,周國數百年,加起來千年的中原歷史,其中有足夠多的經驗和教訓讓李叱去吸取。
更何況,他讀過李先生的書。
堅定了李叱推行內閣制信念的,甚至可以說啟蒙了李叱這個念頭的,歸根結底,還是李先生。
「陸重樓。」
李叱看向陸重樓說道:「你幫朕想了這麼多,朕卻不能把宰相的位子給你,朕心中一直覺得虧欠你的。」
陸重樓連忙俯身道:「陛下所謀,是江山萬世的大事,臣只是為陛下做了些許小事,陛下這樣說,臣惶恐不安……」
李叱問:「有多惶恐不安?」
陸重樓愣了一下,心說這惶恐也不好怎麼來確定級別啊,最高級的惶恐?
李叱道:「就說多少銀子可以讓你不惶恐吧,剛才五百兩了,朕要是再黑你五百兩銀子,你就不惶恐了吧?」
陸重樓:「!!!!!」
李叱笑著拍了拍陸重樓的肩膀:「再拿出來五百兩,是不是,心裡踏實多了?也不惶恐了,也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