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先生把西域使團的事又仔細和李叱說了一遍,大意是,西域人希望這次能夠和大寧皇帝陛下談妥,把通商的事確定下來。
之前那些年中原內亂,西域人想的可不是如何跟中原人把生意做好,而是如何能佔到大便宜。
西域人不止一次想過把雍州搶過去,當然也包括冀州西北那一帶。
可現在不一樣了,他們打不過寧軍,那就只能低下頭來談生意。
李叱道:「這些事等徐績回來後讓他去談,他知道該怎麼談。」
燕先生點了點頭:「按陛下說的辦,若陛下沒有其他吩咐,臣就先回去了。」
李叱道:「先生好像許久沒有和朕一起吃過飯了。」
燕先生連忙道:「陛下國事繁忙,臣也是一直都有瑣事纏身,確實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吃過飯了。」
李叱笑道:「那擇日不如撞日。」
燕先生道:「那臣就只好叨擾陛下了,留在這陪陛下吃飯。」
李叱搖頭:「朕只說是和先生許久沒有一起吃飯了,何時說過要留先生在宮裡吃飯的?走,朕今日去先生家裡吃飯。」
燕先生都懵了。
他掙扎了一句:「可……這不是在宮裡嗎?」
李叱道:「朕都不嫌遠,先生回家還嫌遠的嗎?走走走,坐朕的馬車走,朕的馬車可舒服了。」
燕先生:「……」
這讓在一邊的餘九齡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現在可是有專職在身的。
李叱把史官的事交給他,陛下的每日生活,一言一行,只要有必要的都要記下來。
此時餘九齡想著這一段該怎麼記?他看向他手下那個錄記官,那錄記官也眼巴巴的在看著他。
餘九齡壓低聲音說道:「記下來啊,你看我做什麼,又不是我來主筆。」
錄記官看著本子發獃了好一會兒,著實是難以下筆。
寫什麼?
寫大寧皇帝陛下在宮裡和燕先生說,朕已經許久沒有和你一起吃過飯了,然後驅車前往燕先生家裡蹭飯?
李叱走過餘九齡和那錄記官身邊,看了那本子一眼:「這一段就別記下來了,朕總得給子孫後代留點正面的東西,若是讓他們以後都學會了跑去朝臣家裡蹭飯,朕想想就覺得有些許丟臉。」
餘九齡和那錄記官又對視了一眼,兩個人大概是都不相信,這覺得有些丟臉的話是陛下親口說出來的。
出了門之後,李叱笑著對高希寧說道:「朕今日要帶你們出宮去吃飯。」
高希寧立刻就看向燕先生,燕先生默默的點了點頭。
他從高希寧的眼神里看出來了對自己的同情,所以他回報給了高希寧感激的眼神。
下一息高希寧就回頭喊道:「快去接我爺爺,接上師父他們,咱們今天去燕先生家裡吃飯。」
燕先生:「……」
李叱看向高希寧認真的說道:「去先生家裡吃飯,你卻還要喊那麼多人,興師動眾的多不好,尤其是空手去,顯得更失禮了些。」
高希寧點了點頭:「確實是我思慮不周……但並不覺得丟臉。」
李叱:「巧了,朕也不覺得丟臉。」
說完後像是醒悟過來什麼似的,看向李坨坨說道:「這你可不許學。」
高希寧道:「他當然不會學……還小呢,以後就才會
學。」
燕先生一時之間心中感慨萬分,他想著有陛下這樣的開頭兒,以後大寧的皇帝陛下們……
罷了,還是不想了。
與此同時,江南。
如今的京州已經不是京州了,京州的一部分被劃歸進了東蜀道,靠北邊的一部分和豫州被劃入了江南道。
徐績的隊伍此時此刻就在安興江上,船隊看起來規模不小,頗為浩蕩。
此時徐績站在船頭髮呆,像是心事重重,又像是放空了自己。
在他身後站著一個身穿黑色僧衣的禪宗中人,看起來大概有五十歲左右的年紀。
此人留著長須,雖然已經年紀不小可看起來依然風度翩翩。
當年楚國興盛的時候,來自西域的禪宗也在中原興盛起來。
最繁華的時候,僅僅是都城大興城裡,就有寺廟十六座。
大楚崩壞之後,各地義軍紛紛揭竿而起,寺廟也多是荒廢了。
這個黑衣僧人現在的法號叫藏劫,以前叫悟鳴,原本就是大興城裡山雲寺的僧人,二十幾年前,他在大興城裡幾乎人盡皆知。
他最輝煌的時候,大興城裡的達官貴人們,哪怕就是宮裡的妃嬪,都以能現場聽他講禪而自豪。
大楚亡國皇帝楊競的父親,那麼多年沒有理會過朝政,連聽朝臣們上奏都覺得厭煩。
可是對這僧人也很有好感,他聽這僧人講禪可以安安靜靜的聽上半日。
但是楊競不喜歡,所以在楊競即位之後,藏劫在大興城裡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後來他預感到這大楚將亡,於是離開大興城,前往蜀州避世。
本來他聽聞寧王率軍進入蜀州的時候,還想過出世見一見寧王,可是後來聽說了寧王的名聲之後,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徐績到蜀州巡查的時候,不知怎麼知道了藏劫這個人,於是派人去找他。
藏劫兩次拒絕了徐績的邀請,這讓徐績十分不爽,正打算想個法子治一治藏劫的時候,藏劫卻忽然自己登門來了。
兩人見面,藏劫一番話就把徐績給說的渾身舒坦,直接留在了他身邊。
藏劫對徐績說,前兩次拒絕了宰相大人的邀請,是因為害怕。
畢竟他是楚國皇族的座上賓,擔心會被宰相大人懲處。
後來聽百姓們談論宰相大人,人人稱頌,他便打聽了一下這些百姓們為何要稱頌大人。
得知宰相大人為國為民做了那麼多事之後,藏劫想著,自己就算是死也要來見宰相大人一面。
這馬屁拍的徐績通體舒泰,最主要的是,這個藏劫雖然隱居蜀州,可對天下局勢居然還能說的頭頭是道。
徐績如今身邊缺人,這藏劫的腦子如此好用,他想著留在自己身邊出謀劃策也是好的。
但他當然也知道陛下脾氣,更知道這藏劫原本的身份太過敏感,所以讓藏劫把悟鳴這法號棄了,改名為藏劫。
而藏劫這兩個字,也是徐績的一種期許,他希望藏劫可以為他藏一些劫數。
蜀州之地,現在被化為西蜀道,徐績離開之後,這一路上每日都和藏劫聊天。
越是聊的多了,越是覺得這個僧人了不起。
這個人,能從你的隻言片語中,迅速找到最有用的那幾個字,而且還能馬上根據這幾個字想出什麼對策。
從西蜀道到江南道,這一路上,徐績覺得自己都被藏劫猜
的差不多了,可他卻看不出這藏劫的城府到底有多深。
或許正因為這個藏劫是外人,和徐績之前沒有任何關聯,和陛下之前也沒有任何關聯。
所以徐績反而對他說的更多,許多對別人提起來都算得上謀逆之罪的話,對藏劫說了,徐績也不用太擔心。
因為徐績很清楚,藏劫之所以靠近他,可不是因為什麼百姓們口口傳頌的宰相大人那好名聲。
他在藏劫的眼神里看出來了不甘心。
這個人,曾經在楚國的都城裡呼風喚雨,他在蜀州隱居那些年,大概也是他最難熬的時期了。
藏劫已經習慣了活在那中風光之中,他又怎麼可能會真心寄情于山水。
「大人,在想什麼?」
藏劫之前一直都沒有說話,只是安安靜靜的陪在徐績身邊,看到徐績緩緩吐了口氣,他才開口說話。
這個人,哪怕是連什麼時候該說話的時機,都能把握的無比精準。
徐績笑了笑,指著江水說道:「你看這江水,洶湧有力,可還不是要東流入海,進了大海的江水還是江水嗎?這條大江走到盡頭是大海,許多人啊,也如這大江一樣,走到盡頭是沒了自己。」
藏劫立刻就明白了徐績的心思。
「大人,既然誰都可能是這大江,那大人何必如此哀傷?」
徐績眼睛微微眯起來,看向藏劫問道:「禪師這話是什麼意思?」
藏劫笑了笑,也指向江水:「大人說人如江水,可大人此時卻在看江水,看著它奔流到海不復回……所以這江水的事,與大人何干?」
徐績也笑了笑:「禪師這話,倒是讓人覺得有些新意。」
藏劫道:「大人是站在船上看江水的人,且大人現在還是逆流而上。」
他雙手合十道:「水往低處流,大人卻在往高處走,逆流而上當然會難走些,可走到源頭,也就是最高處了。」
徐績眼睛眯的更深了些,只剩下一條縫隙,可這縫隙里卻在冒光。
「禪師,你這話說的,可是殺頭之罪。」
「大人又說笑了,我跟在大人身後走,大人不殺我的頭,誰能殺我的頭。」
「哈哈哈哈……」
徐績大笑起來。
「禪師,那我再問你,我走到高處的時候,已經有人站在那了,可那位置只容得一人,我該怎麼辦?」
藏劫笑呵呵的說道:「看大人心意了,大人想上去的話,那就把已經在高處的人拉下來,大人不想上去,但又覺得那人礙眼,那大人就換一個順眼的人上去,高處的人隨便是什麼人,最主要的是,大人還是大人。」
徐績道:「你果然是膽大包天,我要是不殺你,你將來都可能會害了我。」
藏劫俯身道:「大人想什麼時候殺我,那就什麼時候殺我,可大人現在往高住走的辛苦,需要一根竹杖。」
徐績道:「竹杖可不夠硬,容易斷。」
藏劫道:「竹杖不夠硬,劈開來加個箭簇就夠硬了,兩片合起來夾住了刀柄,那也夠硬了。」
徐績問:「那你覺得,應該怎麼用?」
藏劫道:「我聽聞,蜀中西南有仙山,仙山上有長生不老的藥材……」
徐績一怔,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硬。」
徐績一邊大笑一邊說道:「現在已經覺得這竹杖很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