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曾經在大興城裡可呼風喚雨的僧人,在楊競繼承帝位之後突然離開,猛的聽起來似乎還算合理。
因為楊競和他的父親不一樣,他父親喜歡的東西,楊競沒有一樣喜歡的。
這個不喜歡包含一切,當然也包含那個權傾天下的大太監劉崇信,自然也就包含著他父親喜歡的那個會講故事的和尚。
悟鳴在大興城裡之所以有那般地位,當然和老皇帝的喜歡大有關聯。
所有人都知道楊競不喜歡他,他逃離大興城,當時城裡還有不少人覺得可惜了。
比如宮裡的那些貴人們,她們是真的覺得這悟鳴不僅僅是風度翩翩還有趣,更是一個有真才實學的人。
最起碼,他的葯確實有用,不少貴人都覺得用過之後,確實比以往顯得年輕了些。
後來還有人猜測,這個悟鳴和尚是當年是從蜀州來大興城的,是不是和裴旗有關,所以才會在楊競即位後,就立刻逃回了蜀州。
而這個猜測,歸元術也有過。
但李叱不這樣想,在李叱聽歸元術說完後,微微搖頭。
「如果悟鳴和尚是裴旗安排到大興城的人,在他回蜀州之後,應該立刻去見裴旗才對,而不是找一個清幽的地方隱居,而裴旗也沒有派人與他聯絡過。」
李叱道:「裴旗手下有幕營,幕營里都是一些江湖高手,其中不少人學的本事都算偏門。」
「如果這個悟鳴和尚真的在葯術上造詣無與倫比,那麼裴旗怎麼可能不把他招入麾下?」
「以裴旗的性格,如果這樣的人不能為他所用,也會早早除掉。」
歸元術聽李叱說完後點了點頭。
陛下說的確實有道理,所以從這方面考慮的話,就可以斷定當初悟鳴去大興城,不是裴旗所派。
李叱沉思了片刻,覺得這個悟鳴和尚一定藏著更為神秘的身份。
「葉先生。」
李叱看向葉先生說道:「昨夜裡你進徐績府里,確實看到了一個黑衣僧人?」
「陛下,臣看的仔細,那屋子裡燈火明亮,臣離的也不算太遠,所以確定不會看錯。」
李叱搖頭:「這樣說的話,就有問題。」
李叱道:「徐績現在表現出來的樣子,可不像是他不想讓人知道他府里有個僧人。」
葉先生俯身道:「臣也是這樣想的,這徐績完全沒有必要改變以往的習慣,現在每日不管多晚都回家,本身就已經在告訴別人……我有問題。」
歸元術道:「若他真的不想讓人知道,那會把悟鳴和尚藏的更深,難道以徐績的頭腦還想不到,這幾日,必有高手進他家裡看看?」
葉先生道:「他一回家就讓人去取東西,那不像是取東西,像是在給臣帶路。」
徐績從蜀州帶回來這樣一個和尚,然後又裝作不想讓人知道,所以表現的緊張些?
那怎麼可能,徐績再不濟也沒這麼膚淺愚蠢。
李叱道:「那他就只是想讓朕知道,儘快知道……他現在的不尋常,正是怕朕不知道。」
葉先生道:「臣進徐績府里太輕易了,這個人的府里不該沒有真正的高手。」
李叱道:「所以他是巴不得讓人看到他府里有個和尚,巴不得讓朕知道那和尚有些手段。」
李叱說到這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對葉先生說道:「既然徐績巴不得讓朕知道,那就遂了徐績的心意,想辦法把那悟鳴和尚帶回來。」
葉先生俯身:「臣明白。」
與此同時,未央宮。
裝扮成了徐績隨從的藏劫和尚從宮裡出門,在門口被大內侍衛攔住。
大內侍衛接過來藏劫遞給他的身份憑證,然後仔仔細細看了看:「經常跟在宰相大人身邊的那兩人呢?」
藏劫回答道:「其中一個病了,我暫時頂替他隨宰相大人辦事,另外一個就在大人身邊呢。」
大內侍衛仔細查了查,倒也沒有查出來什麼不對勁,畢竟那身份憑證是徐績辦的,又怎麼可能會假。
藏劫就這樣順利的出了皇宮,任誰都沒有想到,他能有這般膽子。
利用徐績的身份,把未央宮裡能看到的地方,仔細的看了一遍。
他需要熟悉這皇宮裡的地形,因為他要做的事,可不僅僅是給皇后和皇子下一次毒那麼簡單。
他和徐績有一套說辭,且說服了徐績,但他心裡卻不是這麼想的。
從始至終,他接近徐績,利用徐績,都不是真的為了他自己。
他和徐績說,他想回到當初在大興城裡的時候一樣,可以在這中原新的都城裡建一座寺廟。
可這個理由,真的說不上有多好,但他也懶得再想更合理的理由了,因為他不覺得自己還能活多久。
從那天開始,他就在等機會,從機會到了開始,他就在等著死亡來臨。
其實從他離開大興城回蜀州的那天開始,他就在等著自己的死期到來了。
只是他沒有想到,會那麼的無能為力。
然而就在他都已經心灰意冷,且確定無力回天的時候,徐績到了蜀州。
這個機會,他說什麼也不會再放棄了。
在這長安城裡,藏劫和尚還有一個藏身的地方,這裡連徐績都不知道,更別說徐績從蜀州帶回來的那些江湖客了。
他故意把那些江湖客困在御園外邊的地窖里,就是他不想被人盯的太緊。
他知道徐績信不過他,只是覺得他有本事,不得不利用他而已。
但是徐績也太低估他了,想用那些綠林道的山賊盯著他,根本就是個笑話。
他有一萬種法子,把那些頭腦簡單的綠林山賊耍的團團轉。
他進御園給皇后和皇子下毒,以此引出了禁軍的搜查,那些綠林山賊就只能乖乖的藏在地窖里不敢出來。
再回到長安城,藏劫和尚身邊的眼線就沒了,他可以放心的給自己找一個暫時安全的藏身處。
藏劫和尚從跟著徐績開始,身邊就帶著一口柳箱,不大,看起來也就勉強放下幾套衣服,再加一些金銀之物。
他的這口箱子誰也不準碰,徐績問過他兩次,他只說這箱子里是他保命的東西,也不肯對徐績說實話。
他在長安城裡找到的藏身處,是在城南的一處民居,地方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
長安城規模宏大,但是如今城裡其實還有很多地方比較空。
尤其是城南,因為距離繁華之地更遠,所以在這住著的,多數都是尋常百姓。
同樣大小的一處宅院,在東市西市附近的價格,要比在南城這邊貴三倍。
他買下這個小院也沒花多少錢,況且他不缺錢,在大興城那段時間,他積累下的財富足以讓任何人眼饞。
就算是那些經商一輩子的商賈大家,也未必有他攢下的財富多。
畢竟當初和他打交道的人,都是貴人,而且出手都闊綽,絲毫也不算計。
最多的一次,楚國的老皇帝一次就賞給他三件珍寶,宮裡拿出來的東西放到黑市上,隨隨便便就能賣個高價。
劉崇信當年一次就送給他一箱子珍珠,隨便一顆就價值百金。
他不缺錢,自身武功又高,雖然現在說不上年輕了,可人依然風度翩翩。
按理說,他這樣的人就算是在蜀州隱居,日子也會過的很逍遙快活。
他根本沒有必要來陪著徐績蹚渾水,以他的智慧,難道還看不出徐績早晚都會被大寧皇帝陛下廢掉?
出了未央宮之後,藏劫和尚一路步行,像是漫無目的,可時刻留心著四周。
確定眼線都被他甩掉了之後,他才繞路回南城那邊,這個過程就足有兩個時辰。
他不怕耗費時間,因為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日子不多了,所以他必須要確保自己不出意外。
唯有現在好好的保護自己,哪怕顯得浪費時間一些,也是對他這為數不多的時間最大的尊重。
這個小院看起來著實有些簡陋,院子里倒是乾乾淨淨,連一棵雜草都沒有。
只是太空了些,那正房裡,除了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之外,就只剩下一張床了。
他沒有添置任何多餘的東西,因為毫無必要。
死是他寫給自己的最後的詩句,這結尾的詞句,每一個字他都認真思考過。
那口柳箱就放在床上,因為自負,他確定這裡不會有人找到,所以也懶得再藏。
回到屋子裡之後藏劫和尚就重重的吐出一口氣,下意識的看向那口柳箱。
片刻後,他拉了椅子到床邊坐下來,打開柳箱。
這箱子里確實有幾套換洗的衣服,但沒有什麼金銀細軟,除了衣服之外,還有一個……牌位。
藏劫和尚把牌位取出來,又從袖口裡抽出來一條手帕,仔仔細細的把牌位擦拭了一遍。
雖然那牌位上一塵不染,可他還是擦的跟認真。
「當年你是那麼信任我,把那麼重要的事託付給我,而我卻辜負了你……」
藏劫和尚的手在牌位上輕輕的撫過。
「我知道,你在死亡之前的最後那段日子,身邊應該已經一個可信的人都沒有了。」
「所以你才會不顧危險,甚至可以說不顧一切的來蜀州……我大概是你想見的最後一個人,也是你能見的最後一個人,但我們終究是沒有見到。」
他把牌位擺在床上,起身後撤了幾步,然後朝著牌位俯身一拜。
「這次,我不會再辜負你了,哪怕我沒有見到你,我也知道你冒死去蜀州要和我說些什麼。」
「一定會有許多人不理解你吧,覺得你在那個時候還跑到蜀州,是最不明智的選擇。」
「一定會有許多人在心裡罵你吧,覺得你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夢想,居然去投靠仇人……」
「可是啊,你根本就不是去投靠他的,對不對……陛下?」
藏劫和尚直起身子,看向那牌位的時候,眼睛裡已經有些濕潤。
「明明我們沒有見過幾次,可我大概是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了。」
「所以你即位之後找到我,說希望我能回蜀州幫你除掉裴旗的時候,我立刻答應了你。」
「陛下大概也是我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了吧……他們覺得我只會坑蒙拐騙,唯獨陛下看的出來,我心裡住著一顆大楚的忠魂。」
藏劫和尚說完後深呼吸,過去把牌位放回柳箱里。
「我用我的命做保證……陛下,你且看著我,看著我幫你做最後一件事。」
他把柳箱關上,手在箱子上輕輕的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