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劫和尚的手在柳箱上輕輕拍了拍,可是這輕輕的落手,每一下又仿似重如千鈞。
他的手離開柳箱的時候,語氣很柔的自言自語了一句:「陛下,你沒有朋友吧?」
說完這句話後藏劫和尚就離開了床邊,走到院子里,抬頭看向天空。
夜色已經降臨在大地上,黑暗籠罩的不僅僅是人眼睛裡可以看到的一切,還有人眼睛裡看不到的人的內心。
他又自言自語了一句:「我也沒有朋友了,曾經有過一個。」
很多年前,大興城。
就在皇宮裡,那時候還叫悟鳴和尚的他,第一次見到了大楚的皇帝陛下。
把他接進宮裡來的人叫劉崇信,那個當世之下無人不怕的權閹,那個據說殺人多到比他自己頭髮還多的大太監,那個大楚之內皇帝最大他第二大的五千歲。
之所以把他接進宮裡來,理由又是那麼的漫不經心,像是開玩笑一樣。
劉崇信對他說,聽說你很會講故事,那就隨我進宮給陛下講個故事吧。
劉崇信說,陛下最喜歡聽故事,從小時候起就這樣。
劉崇信說這些話的時候還有些得意,他說陛下小時候聽的令人快樂的故事,幾乎都是他講的。
可是下一句,悟鳴和尚就從劉崇信的話里聽出來幾分悲涼。
劉崇信笑了笑後繼續說道:「可我的故事,總有講完的時候,陛下卻還是喜歡聽故事。」
於是,他被帶進宮裡,當面給大楚的至尊講故事,他一直都在忐忑不安。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講一個什麼樣的故事,才能滿足這位皇帝陛下。
更因為他想好了之後,知道這是一個絕對不可能滿足皇帝陛下的故事。
他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皇帝,從不上朝,哪怕年紀一大把了還喜歡和人做遊戲。
古往今來這麼多年歷史之中,所有昏君干過的事他大概都干過,古往今來這麼多年的歷史之中,所有昏君沒有干過的事他大概也干過。
悟鳴和尚想著,如果自己這個故事講的不好,大概是要掉腦袋了,如果這個故事他講的太好,大概也要掉腦袋了。
於是他準備好了掉腦袋,因為他要給這個昏君講一個昏君的故事。
別人總是說他招搖撞騙,而且更喜歡騙女人的銀子。
他這樣的人,應該早晚都是要下地獄的,還說他下了地獄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被拔了舌頭。
因為他太會騙人了,哄的那些達官貴人的家眷團團轉,心甘情願的掏銀子。
甚至還有人願意花錢養著他,不知道多少大家閨秀願意自己貼上去。
可悟鳴和尚知道自己心裡始終有一個故事要講,和他之前講給那些貴婦的故事完全不一樣的故事。
他從很早很早之前就幻想著,如果有機會,他一定要給大楚的皇帝陛下講一個昏君如何導致滅國的故事。
這個故事距離現在已經很遠了,有幾百年那麼遠。
這個故事距離現在也說不上有多遠,畢竟只是大楚上一個王朝周國的故事。
他想著,自己講這樣的故事,楚皇會下令把他大卸八塊吧。
但是無所謂,若他一死能換來皇帝陛下的幾分改正,他倒也覺得自己偉大,死得其所。
楚國已經千瘡百孔,他多希望自己就是一味葯,一味藥到病除的葯。
可他不是,他知道自己沒那個本事,他的葯啊,只能是哄那些貴婦開心。
於是他把周國亡國皇帝的故事講完之後,就在等著領死了。
而坐在一邊和楚皇一起聽完這個故事的劉崇信,也準備要殺人了。
事實上,在這個故事講了沒多久的時候,劉崇信就已經要殺人了。
只是楚皇對劉崇信搖了搖頭,於是這個殺人如麻的大太監,就乖乖的坐了回去。
「你講的很好。」
楚皇對他說:「朕在很小的時候就聽過這個故事,是朕的父皇講給朕聽的,你講的比他講的還要好一些。」
悟鳴和尚萬萬沒有想到,楚皇會是這樣一個態度。
「朕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朕也知道自己做過些什麼事。」
楚皇看著悟鳴和尚的眼睛說:「如果將來有機會,你把朕的故事也講給以後的人聽吧,講給太子聽,雖然他親眼看到了,但從別人嘴裡說出來,他大概會覺得不大一樣。」
劉崇信問:「陛下,這個人不該活著吧?」
楚皇搖頭說:「為什麼不該?朕覺得他的故事講的很好,以後不但可以經常給朕講故事,也可以經常給太子講故事。」
他說到這的時候,眼神意味深長的看了悟鳴和尚一眼:「太子和朕不一樣。」
說完這句話後皇帝擺了擺手:「你回去吧,明日再來,不過朕不想再聽這樣的故事了。」
就這樣,悟鳴和尚活著從宮裡出來了,而且還得了劉崇信給他的一顆珍珠。
劉崇信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對他說:「我也沒想到,你這樣的和尚膽子居然那麼大。」
悟鳴和尚回答說:「有人說,禪宗是很多很多年前,由蜀州那邊的雲遊之人傳播到了西域……有人說,禪宗從來就不是中原的東西,是西域人故意傳播到中原來蠱惑人心的。」
劉崇信:「這和你膽子大不大有什麼關係?」
悟鳴和尚回答說:「禪宗怎麼來的和我膽子大不大當然沒關係,就好像我膽子大不大,和我是不是和尚也沒有關係一樣。」
他對劉崇信道:「我是楚人。」
劉崇信眯著眼睛看他,然後點了點頭:「你這個楚人,膽子是真的大。」
他問悟鳴和尚:「你真的不怕我?」
悟鳴和尚回答:「講故事之前怕,講完了之後不怕,現在又怕了。」
劉崇信聽完後哈哈大笑,一邊笑著一邊走了,看起來好像很開心似的。
第二天,劉崇信派人又來接他進宮給皇帝講故事。
這一次,太子也在。
那是悟鳴和尚和太子的第一次見面,他一開始以為是皇帝讓太子來的,一起聽他講故事。
後來才知道是太子聽說他昨日給皇帝講過故事,所以主動來的。
禪宗有許多典籍,裡邊記載了許多故事,聽起來好像都很有深意。
於是他想著,選一個最不容易犯錯的故事來講,比如割肉喂鷹。
他想講這個故事,大概心裡還有些期盼,想讓皇帝明白,有人可以割肉喂鷹,你為什麼不能讓百姓們多口飯吃?
可是他才開始講,楚皇就搖了搖頭說:「不要講這個,把你昨天講給朕的故事,再講一遍。」
他遲疑了。
因為昨天這位至尊說過,不想再聽這樣的故事了,可今天就又讓他再講一遍那足以把他凌遲處死的故事。
「朕聽煩了,但朕想陪著太子再聽一遍。」
皇帝說:「昨日朕和你說過了,朕第一次聽這個故事,是朕的父皇講給朕,那時候朕還小,其實聽不大懂父皇要講的本意是什麼,後來懂了,但朕懶得懂了……可不管怎麼說朕也應該把這個故事講給太子,可朕講不好,所以你來講。」
於是,悟鳴和尚就真的把周國最後一個皇帝的故事講了一遍。
而且比昨日講給皇帝聽的時候還要認真仔細,給皇帝講這個故事他講了半個多時辰,給太子講,他講了一個半時辰。
而在這一個半時辰之中他看得出來,皇帝大部分時候都在走神,甚至還睡了一會兒,畢竟那鼾聲也不算小。
但是太子卻始終端正的坐在那聽著,沒有一息的時間走神。
悟鳴和尚知道這樣的故事太子必然早就聽過了,他講的也未必真
的就那麼好聽。
可太子認認真真的聽完了,沒有說話,在悟鳴和尚把故事結尾後,起身抱拳給悟鳴和尚行了一禮。
然後轉身就走了,大袖飄飄的走了,連頭都沒有回,自始至終也沒有說一句話。
劉崇信看著太子離開,再看一眼又睡著了的皇帝,忽然噗嗤一聲笑了。
他走到悟鳴和尚身邊往前探了探身子,貼著悟鳴和尚的耳朵輕聲說了一句話。
「我昨天就知道你膽子大,但我沒想到你膽子還能更大,你他媽的居然真的還敢再講一遍。」
說完這句話後,劉崇信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後也轉身走了。
悟鳴和尚出宮的時候,劉崇信手下的人在等他,都是緝事司的人。
悟鳴和尚想著,這次自己大概是真的要死了吧,劉崇信都已經罵街了,對他的怨念有多大可想而知。
可他沒有想到,緝事司的那群人沒有動他,只是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看著他。
然後還給了他整整一盒珍珠,告訴他說,這是督主賞給你的。
所以在那一刻,悟鳴和尚發現自己錯了。
他一開始覺得自己已經知道劉崇信是個什麼樣的人,也知道皇帝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那一刻的他,覺得自己不知道了,完全不知道了。
從那一次之後,他經常來宮裡給楚皇講故事,只是再也沒有講過任何關於昏君誤國的故事。
從那一次之後,很久很久他都沒有再見過太子殿下,直到有一天,太子殿下居然到了他的寺廟裡。
在寺廟裡,太子和他相對而坐。
太子問他:「你可知道,為什麼父皇會讓你給我講那個故事嗎?」
悟鳴和尚回答說:「陛下說過,他怕自己講不好。」
「不對。」
太子說:「父皇不是講不好,是他講不合適,他會覺得自己臉上不好看,在別人來講和他自己來講之間做選擇,當然不能是後者。」
「一個昏君,給他的兒子講不能做昏君的故事,他還沒有那麼厚的臉皮。」
「雖然都是令他覺得難堪的事,可他歷來都是如此,在丟臉和更丟臉之間做選擇,當然是丟臉。」
悟鳴和尚不敢接這句話。
太子因為他不敢接話而有些不滿,搖了搖頭道:「我以為你膽子很大。」
悟鳴和尚苦笑,這是他現在最不喜歡聽到的評價了,可對面是太子殿下,他不喜歡也只能是苦笑。
太子起身道:「如果有一天,我讓你脫掉這黑色僧衣,換上紫袍,你的膽子會比現在更大嗎?」
悟鳴和尚搖頭說:「我的膽子其實一直都不大,做事還只是在敢不敢,沒到該不該。」
太子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轉身就走了。
悟鳴和尚知道自己讓太子殿下失望了,但他也知道自己沒有穿紫袍的資格和本事。
他最大的膽子真的就只是害己啊,他不敢誤國。
他和太子的第三次見面,那時候太子已經不是太子了,而是大楚的新皇。
楊競問他:「朕現在還想問你一句,你的膽子大不大?」
悟鳴和尚反問:「陛下想要多大的膽子?」
楊競再問他:「殺人你敢嗎?」
他再反問:「殺誰?」
楊競又問:「朕讓你殺人,你覺得殺誰有什麼區別嗎?」
悟鳴和尚回答說:「殺尋常百姓,無辜之人,陛下賜給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
楊競說:「那若殺一方諸侯呢?」
悟鳴和尚想了想,回答:「這個可以敢。」
楊競不解的看著他,眼神里都是疑惑,良久後問他:「為什麼?」
悟鳴和尚回答說:「我是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