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劫和尚吃飽,起身:「咱們去外邊?」
他說話的時候看了一眼那個賣包子的老闆,似乎是想告訴楚先生,嚇著別人不好。
楚先生道:「稍等,我還差幾口沒有吃完。」
於是藏劫和尚就真的坐下來等著他,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安安靜靜的坐著。
等楚先生吃完之後,他取出來一些銅錢結算了飯費,把藏劫和尚的也一起結了。
藏劫和尚笑了笑道:「我就不說謝謝了,畢竟一會兒你要殺我。」
楚先生道:「我不殺你,陛下說,天下間可殺你的人很多,但唯獨不該是我。」
藏劫和尚一怔。
想了想這個人剛才說過,曾經在大興城的寺廟裡見過他。
再加上剛才這句話,似乎有些事已經呼之欲出,畢竟藏劫和尚在大興城的時候地位有些特殊。
他曾遊走於達官貴人之間,與宮中那些妃嬪們交往甚密,所以他當然會知道不少尋常人不可能知道的東西。
一個人能進他的寺廟看他,而他卻完全沒有印象,這說明這個人不是正常進入寺廟看他的。
「你……姓方?」
藏劫和尚問。
楚先生點了點頭:「是。」
藏劫和尚先是皺了皺眉,眼神里閃過一抹驚訝,一抹懼意。
但是很快這驚訝和這懼意就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釋然一笑。
「那就怪不得了。」
他問:「所以現在我們要去什麼地方?」
楚先生道:「你剛才是不是要跟上出城去的那支隊伍?現在咱們就跟上去。」
藏劫和尚思考片刻問道:「陛下在?」
楚先生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轉身出門,藏劫和尚便跟了上去。
他再自負,也知道若這人真的就是當初大興城裡那個方諸侯,那自己跑也沒有用。
況且他心中也確實有不少疑問,想當面問問那大寧的皇帝陛下。
到了城門口之後,藏劫和尚發現這裡守門的士兵,居然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了兩匹馬。
兩個人出城的時候,那些士兵甚至都沒有問什麼,直接把他們放了出去。
他們縱馬而行,一路往前追,到了中午的時候,在一座鎮子里追上了李叱和燕先生的隊伍。
此時李叱和燕先生正在休息,鎮子口臨著路邊有家賣茶湯的鋪子。
這個茶湯不是喝的那種茶,而是一種看起來像是粥一樣的食物。
用的是小米麵,很細,先在碗底放一些熱水,一些紅湯,然後用手抓一把小米麵慢慢往碗里放。
一邊放的同時一邊攪拌,等到把小米放完之後,用燒開的水一沏。
看起來很稀很稀的東西,經過開水這麼一衝之後,就變成了粘稠的茶湯。
至於這東西為什麼叫做茶湯,李叱和燕先生這般博學的人,也都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但兩個人都很愛喝這個東西,端著碗,坐在木凳上,吸溜吸溜的喝著。
楚先生和藏劫和尚追上來後,先是被李叱的護衛給攔了一下,李叱朝著護衛搖了搖頭,示意把人放過來。
「先是喝不喝?」
李叱問楚先生。
追了半日,早晨吃的那些包子也都已經消化掉了,楚先生卻搖了搖頭:「臣,不喜歡吃甜食。」
李叱道:「他這裡還能煮麵,先是可去讓店家下一碗面來。」楚先生應了一聲,轉身朝著店裡邊走了,把藏劫和尚留在那,似乎一點兒都不擔心這個傢伙會趁機出手。
李叱看向藏劫和尚:「你喝不喝?」
藏劫和尚問:「很甜嗎?」
李叱道:「看你願意放多少糖,糖放的多了,自然也就甜了。」
藏劫和尚道:「那我應該喝一碗,現在確實需要甜一些的東西。」
李叱道:「別放太多,糖這種東西放少了是微甜,放多一些是很甜,放的再多些是齁甜,再放多就是苦了。」
藏劫和尚笑起來:「多謝陛下指點。」
可他還是讓店家幫忙放了許多糖,也不知道這麼多糖能不能緩一緩他嘴裡和心裡的苦。
李叱也沒有和他再多說些什麼,還是和燕先生兩個人一邊閑聊一邊和茶湯,還是那樣吸溜吸溜的喝著。
如果不知道他們這兩個人一個是大寧的皇帝陛下,一個是帝師,看他們喝茶湯的姿勢和喝法,大概和農夫也沒多大區別。
而且,兩個人一開始還是坐在木凳上喝,不知道為什麼,又都蹲在木凳上喝了。
先是李叱蹲上去的,燕先生自然而然的也跟著蹲了上去。
端著一碗熱乎乎的茶湯回來,藏劫和尚看到這一幕,沉吟了片刻後他也蹲在了木凳上喝。
李叱看了他一眼:「怎麼樣?」
藏劫和尚回答:「齁甜。」
李叱道:「朕原來也是喜歡這齁甜的,可是後來皇后不許,朕便不再喝了。」
藏劫和尚問:「為何皇后連這樣的小事也要管?」
李叱道:「大概,她覺得凡是關於朕的事,沒有小事。」
藏劫和尚微微楞了一下,有些後悔自己剛才問出來這句話。
「陛下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藏劫和尚學著李叱他們的樣子,吸溜了兩口茶湯後問了一句。
李叱示意了一下:「先喝完。」
就在這時候,楚先生端著一碗麵條回來了,看了那三個蹲在木凳上的人,顯然也是遲疑了一下。
但他還是堅持了自己,在木凳上坐了下來。
在這一刻,藏劫和尚似乎心中又有了些感悟,但是這即有所悟的感覺,被藏劫和尚自己主動打斷了。
因為沒必要。
這不是個飯局,這是生死局。
所以在這個時候還有所悟,其實是很無用的一件事,悟出來的道理在死後還算什麼道理?
李叱看他表情卻似乎看到了些什麼,於是問:「你剛才表情僵了一下,是因為楚先生沒有如朕和燕先生一眼,蹲下來吃飯?」
藏劫和尚心裡一驚,他沒有想到,如此細微的心事居然都能被大寧皇帝陛下一眼看穿。
這樣一位帝王,卻沒有殺該殺的徐績,肯定不是他以為的那樣。
就在這之前,他還堅持覺得李叱不殺徐績,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李叱有婦人之仁。
無非是念及徐績是舊臣,是功臣,所以才會網開一面,這不是婦人之仁是什麼?
對於一位帝王來說,這樣的婦人之仁,只能是讓國法不嚴,讓公道不明,讓人心不平。
「輪到朕問你了。」
李叱看藏劫和尚已經喝完了那一碗茶湯,他從木凳上下來,用袖口掃了掃凳子,又在凳子上坐下來。
「那日在御園,是你殺了御園中的廚子,然後易容成廚子的模樣,再找機會給皇后和皇子下毒?」李叱問他,看著他的眼睛問他。
藏劫和尚點了點頭道:「是。」
李叱又問:「那毒,能不能毒死人?」
藏劫和尚沉默片刻後回答:「雖然我刻意的把下藥的劑量減低了許多,但那葯確實能毒死人。」
李叱嗯了一聲,然後就沒有問題了。
藏劫和尚卻好奇起來:「陛下為何只問我這一個問題,不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李叱道:「朕覺得你這人有些不該死的地方,總想著給你找個活下來的理由,但那葯真的能毒死人,你便沒有了活下來的理由。」
藏劫和尚怔住,他不解的問道:「不管那藥粉是不是能毒死人,我下了葯,目標是皇后和皇子,難道我不都是罪該萬死嗎?」
李叱點頭:「是。」
藏劫和尚就那樣看著李叱,眼神里的意思是,既然是,陛下你又何必要問我?
李叱看懂了他的眼神,又確實對這個和尚有幾分欣賞,所以也就多解釋了兩句。
「這句話不是朕要問你的,是皇后讓朕問問你,她說一個本來和咱們無冤無仇的人,卻甘願冒著必死之險做這件事,大概是因為義氣,不管對錯,義氣是值得人尊重的。」
「所以皇后讓我問問你,那葯是不是真的能毒死人,如果不是,皇后說,那就讓朕想個法子,能免你一死就免你一死,畢竟這中原天下,還能因義氣而赴死的人不太多。」
藏劫和尚聽了這番話之後臉色變幻不停,顯然心中所受的觸動極大。
他沉默了許久之後說道:「哪怕陛下不是這樣的陛下,但皇后是這樣的皇后,那大寧也必勝過大楚。」
李叱道:「勝過楚國,朕開國即做到,所以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
藏劫和尚重重的吐出一口氣後對李叱說道:「方先生是楚國皇族中人,所以陛下才不讓他殺了我?」
李叱道:「只是其一。」
藏劫和尚又問:「那其二呢?」
李叱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動的是朕的妻兒。」
藏劫和尚臉色再次變了變,在大寧皇帝陛下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他下意識的想要往後退。
那話出口的時候,藏劫和尚彷彿就感覺到了有什麼東西已經把自己圍住了,像是無數到看不見的鋒刃。
他坐在這一動不動還好,只要動一下,鋒刃就會把他切成無數碎片。
燕先生看了看這藏劫和尚的臉色,問他:「你現在是有些後悔了嗎?」
藏劫和尚回答:「看是什麼事。」
他對燕先生說道:「我對我的目標沒有後悔,但我對給皇后那樣的人下毒後悔。」
他說完這句話後又看向李叱:「陛下要親手殺了我吧?那現在可以動手了,我雖然也知道到了該死的時候,但有機會能和陛下這樣的人交手,我也想試試,自己在武功上,難道也不如陛下?」
「也?」
李叱問:「為何要說一個也字?」
藏劫和尚道:「因為我沒懂陛下為何不殺徐績,但我想這其中必有道理,所以只是我不懂,而不是不該,這便是我不如陛下的地方,再說到武功……所以我用了一個也字。」
李叱點了點頭:「也字用的不錯。」
他起身道:「你對皇后下毒,卻沒有對朕下毒,是不是想著,這中原天下,如果突然再沒了帝王,會重新變得亂起來?」
藏劫和尚道:「確實想了些。」
李叱嗯了一聲:「那你可得全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