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醒來時, 天已經亮了。他還沒睜眼, 就聞到了熟悉的白檀香。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看見輕紗飄舞之間, 一個女子背對著他坐在不遠處,晨光落在房間里, 她似在低頭寫著什麼。
沈明撐著自己起身,叶韻聽到動靜, 趕緊起身來,撩了帘子道:「可是醒了?」
沈明抬起頭, 看見叶韻,叶韻見他醒了,趕緊同身後丫鬟道:「快,叫哥哥來。」
說著, 叶韻便吩咐人去準備米湯,然後坐下來同沈明道:「你可覺得好些?」
沈明點了點頭, 他感覺自己的傷口明顯都被包紮好了, 他抬頭看了一眼, 認出這是叶韻的閨房,他低聲道:」什麼時辰了?「
「快到晨時了。」
叶韻看了看天色,正說著話,葉世安就忙忙趕了進來, 他才進門口, 便急道:「沈明!」
說著, 他疾步來到沈明面前, 立刻道:」可是出事了?「
沈明點點頭,他隨後道:「勞煩你將江大人請過來,商議之後,我得入宮一趟。」
沈明很少這樣說話,平平穩穩的語調,沒有半分調笑,連往日言語間那些傻氣都沒了。
他剛毅的眉眼裡滿是沉穩,這滿身的傷口帶給他的,似乎不僅僅是身上的疼痛,還有內心不可言說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葉世安和叶韻都愣了愣,片刻後,葉世安反應過來他,他點了點頭道:「我去找人,你先休息。」
沈明應了一聲,便沒再說話。葉世安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轉身就走了出去,等葉世安走了,叶韻從旁邊端了米湯,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道:」我喂你吧?「
沈明搖搖頭,他伸過手,從叶韻手裡拿過米湯,一口飲盡了。
而後他將湯碗放到了桌上,低低說了句:」多謝。「
「你這人。」
叶韻忍不住開了口:「是鬧什麼脾氣?」
沈明愣了愣,他垂下眉眼,什麼都沒說。
叶韻氣笑了,站起身來:「去永州到學了好大的脾氣,話都不肯說了。行吧,你歇著,我也不瞎操心了。」
說著,叶韻便轉身要走,沈明低著頭,終於開口道:「你別生氣。」
叶韻頓住步子,沈明猶豫了片刻,才終於道:「我只是想著,你還是個未出嫁的姑娘,得顧及禮數。」
叶韻沒說話,好久後,她冷著聲道:「若是顧及禮數,你當從我葉家滾出去才是。」
「抱歉。」
沈明聲音很小,叶韻捏著帕子,片刻後,她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沈明道:「永州到底怎麼了?」
「等江大人來一併說吧,」沈明輕嘆了一聲,「我有些累了,我先歇會兒。」
說著,沈明便閉上眼睛,似是不想再說了。
叶韻背對著他站了一會兒,片刻後,她收斂了情緒,終於還是回到了原先的書桌邊上,低頭去看賬。
她不說話,沈明就悄悄睜眼看她。
和這一路鮮血廝殺不同,面前這個人柔亮又明凈,白紗隔著,讓他們兩個人彷彿是在兩個世界。沈明靜靜看著她,腦子也就慢慢清醒了。
他想起自己回東都要做什麼。
顧思還在永州,他殺了人,其他人一定是要找顧思麻煩的,他不能這麼跑了。他要回來認罪,可認罪之前,他得把事情講清楚,至少要讓范軒知道,永州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拿到名單時候就知道永州絕不會這麼善罷甘休,但他不知道永州的官員會做到哪一步,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東都求援。
他腦子裡把事情過了一遍,這時候葉世安也帶著江河來了。江河才進門,便直接道:「快說,你怎麼在這兒?」
沈明早已經把話理順了,他見人到齊了,看了一眼叶韻。叶韻趕緊起身,站到門口去看守著外面,沈明喝了口茶,盡量平穩將永州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等說完之後,葉世安滿臉震驚,江河張合著手小扇,似是沉思。
「你既然都已經跑了。」江河抬眼看他,神色冷淡,「如今來東都做什麼?想讓我們把你送遠一些,以免再受王家人的刺殺?」
沈明搖搖頭:「我不是來讓你們幫我的,」他認真看著江河,「我是來認罪的。」
「認罪?」江河嘲諷出聲,「你認罪跑到葉家大門口來做什麼?直接去順天府門口把大鼓一敲,大喊一聲我殺了王思遠,這不就夠了?」
「江大人,」沈明沉穩出聲,「我知道您氣惱我莽撞連累了哥,但您應該知道,我不僅僅是來認罪,我還要告訴陛下,如今永州發生了什麼。依照我拿到那份名單,如今永州什麼都可能發生,甚至兵變,也不無可能。在此情況之下,我不放心哥一個人在那邊。我希望江大人讓我有一個面聖的機會,說明情況之後,請陛下發兵。」
江河不再說話了,葉世安聽了半天,忍不住道:「那你怎麼辦?」
本來他這樣的江湖遊俠,殺了人,殺了就殺了,換一個地方,天高海闊,又是一番生活。如今回到東都來,就算王思遠犯了罪,但直接越過法紀殺了王思遠,那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聽到葉世安的問話,沈明竟是笑了笑,神色溫和道:「那也沒什麼,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我也沒什麼挂念的,不妨事。」
在場人都沒說話,片刻後,江河直接道:「你先養傷,我這就去安排。等午應當就能見到陛下。」
沈明應了一聲,江河站起來,領著葉世安走了出去。等他們出去後,叶韻站在門口,她獃獃看著庭院,看了許久。
沈明見她一直沒進來,不由得道:「叶韻?」
叶韻回過神來,忙道:「怎的?」
「進來坐著吧,」沈明躺在床上,有些疲憊,「風冷。」
叶韻應了一聲,她走進屋裡來。房內一片安靜,過了好久後,她聽見沈明微弱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不在這些時日,過得好嗎?」
「好。」
叶韻克制著情緒出聲,沈明似是笑了,他輕嘆了一聲:「那就好。」
「我老給你寫信,」沈明看著床頂,慢慢道,「你有沒有看?」
「看了。」
「你也沒給我回信。」沈明低笑,「我都以為你沒收到。」
「回了。」
叶韻抓著筆,沈明愣了愣,許久後,他慢慢道:「回什麼了?」
「我就是問問,」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眼眶有些紅了,她看不清面前的字,可還要剋制情緒道,「問問你在永州,過得好不好。」
沈明沒說話了,好久後,他才道:「我過得好,你不用擔心。」
而後便陷入長久的無聲,過了一會兒,叶韻吸了吸鼻子,終於道:「你說人真的太奇怪了。以前我覺得你幼稚,覺得你太嘰嘰喳喳,如今你不嘰嘰喳喳了,我心裡到難過得很。沈明,」叶韻努力睜眼,擦著眼淚道,「你損我幾句,給我說幾句笑話也成。」
沈明沒說話,他看著床頂。
就在昨夜,他還想著,他若見到叶韻了,他想同她說一說自個兒那份心思。
人活一輩子,喜歡過一個人,若都沒有堂堂正正告訴過她,也未免太過悲哀。可是當晨光落在她身上,當他躺在床上,聽著她隱約的哭腔,去揣測自己不知結局的未來,他突然覺得。
也不必說了。
若是說了,讓她動了心,沒了結果,徒增難過。
哪怕她沒動心,若他有個三長兩短,她那個性子,日後想起來,也會覺得愧疚。
他總算是明白,喜歡一個人,便捨不得她糟心片刻,若是為自己糟心,那更是不可。
於是他沒說話,好久後,叶韻低聲道:「其實你忍一忍,等一等,或許就有辦法了。可你一定要拿自個兒的命去救秦楠,救傅寶元,為的是什麼?」
「別人的命是命,你的不是了?」
沈明沒說話。
過了好久,叶韻吸了吸鼻子,終於道:「我明白,你就是覺得,自個兒也沒個人挂念,生或者死,都無所謂了,是吧?」
「叶韻……」
「沈明,」叶韻終於忍不住了,帶了明顯的哭腔,「你活得難不難受?」
沒有挂念的人,沒有人挂念,空蕩蕩來到這世間,又孑然一身離開。
這樣的人生,不必沈明自己回答,叶韻就覺得難受。
她辨不清這份難受為的是什麼,是憐憫或是心疼,是朋友之情又或感情,她細想不出,只是在這一刻覺著,這個人,活得太苦了。
沈明聽著叶韻的聲音,好半天,他苦笑起來。
「你這麼一哭,我竟是有點高興了。」
他聲音輕盈:「你瞧瞧,我是不是壞得很?」
「你休息吧。」
叶韻覺得自己失態,她再待不下去,擦了眼淚道:「一會兒江大人要來帶你進宮,你好好歇著。」
說完,叶韻拿了賬本,便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等她出去後,沈明看著屋頂,沒了一會兒,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是睡了多久,江河和葉世安重新回來,他們便給他換了衣服,然後讓他坐上小轎,直接給他抬進宮裡。
他身上還有傷,不宜走動,只是因為特殊情況,只能如此處理了。
一路抬到宮裡,沈明見到范軒,首先便跪了下去。
范軒皺了皺眉頭,立刻道:「不必跪了,坐著說話吧。」
「謝過陛下。」
沈明答得平穩,范軒上下打量著他,許久後,他嘆了口氣道:「往日說你跳脫,卻也沒想到會成這樣子。永州的事朕聽了個大概,你細說吧。」
沈明應下來,隨後便將情況細緻說了一遍,范軒面上表情不大看得出來,但所有人都感覺他怒氣慢慢凝聚。
等沈明說完後,范軒終於道:「你殺了州牧,居然還敢回來?」
「陛下,」沈明起身來,跪在了地上,這一次范軒沒再攔,沈明沉穩道,「草民殺州牧,是草民自己的罪,草民願一力承擔,但永州事急,草民懇請陛下——」
「出兵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