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 王平章略感詫異, 他若取了揚州,和洛子商便是死敵,柳玉茹只有這一個要求,對於他來說實在是簡單至極。
王平章不由得道:「就這?」
「還有,」柳玉茹繼續道,「以後柳氏商行在揚州免稅賦, 所有揚州官家採買, 先選柳氏商行, 柳氏商行做不了,才能選擇其他商行。當然,我不會虧待王先生, 」說著, 柳玉茹放輕了聲音,「到時候, 凡是官家的活計,我與王先生按照利潤,三七分成。我七, 王先生三。」
王平章不說話, 他思索了片刻,柳玉茹慢慢道:「王先生可以好好想想, 我給王先生錢、給王先生兵, 扶著王先生成為幽州的管事, 日後還與王先生三七分成, 王先生可謂空手套白狼,如果王先生不願意,我換一個人,也未嘗不可。」
有錢有兵,王平章的確不是她唯一的選擇。王平章掂量了片刻,點頭道:「成。」
「口說無憑,」柳玉茹冷靜道,「還是立下字據為好。」
一說立字據,王平章便有些猶豫,柳玉茹見他不說話,徑直道:「既然王先生不願意,不如送客吧。」
「好。」王平章終於開口,柳玉茹即刻讓人送了紙筆,和王平章把字據立下。
立好字據後,陳尋送著王平章出了客棧,揚州小雨還沒停歇,王平章和陳尋告別後,上了馬車。等王平章一上馬車,下人立刻道:「先生,您立了字據,萬一他們拿著字據去蕭鳴那裡揭發了您,這可如何是好?」
「不會。」王平章搖搖頭,「如今幽州和東都對峙在際,你以為這位夫人這麼大老遠來揚州做什麼?扳倒洛子商,才是他們最重要的。」
「那……葉家與顧思同氣連枝,王大人死於叶韻之手……」
那下人說著,看了一眼王平章,王平章笑了笑:「最重要的是什麼?」
「啊?」
下人愣了愣,王平章靠近他,小聲道:「是錢。」
說著,王平章便笑了起來。
陳尋送走王平章,回了客棧,柳玉茹和印紅望萊正在商量什麼,陳尋走進屋內,頗為不安道:「玉茹,你說我們扶了王平章,他會不會是下一個洛子商?」
「不會。」
柳玉茹喝了口茶,抬眼看他:「不還有你嗎?」
陳尋愣了愣,柳玉茹轉過頭,同望萊吩咐道:「去給思消息,讓他撥一隊人馬過來。」
「您如今打算怎樣?」
望萊試探著出聲,柳玉茹聽著滴漏的聲音,慢慢道:「留些時間給王平章布置。水香,你的人給姬夫人引薦一下陳先生。陳尋,你到了姬夫人面前,需刻意討好她,然後與她說說洛子商在東都的情況,然後告訴姬夫人,洛子商,」柳玉茹抿了抿唇,終於還是道,「愛慕於我。」
聽到這話,所有人全都看向柳玉茹,柳玉茹繼續道:「等思兵馬到揚州,我們這邊仿造洛子商的信物,王平章與陳先生布置得差不多後,我便帶著錦兒,以洛子商妻女之名投奔蕭鳴。蕭鳴必然會給信到東都詢問洛子商,信件飛鴿傳書,來往約有兩日,便就是這兩日,我會激怒姬夫人,王平章再說動姬夫人與她聯手,一起殺了蕭鳴。蕭鳴死後,揚州必亂,這時候顧思兵馬陳兵在外震懾,王平章和陳先生的人在內清理,不出一夜,是降是殺,揚州便有定奪。」
「明白。」
望萊恭敬出聲,隨後便出門去給顧思消息。
等望萊出去後,陳尋跪坐在一邊,頗有些忐忑道:「我怕王平章與我這邊沒有這麼多人馬。」
「你以為王平章和我要這麼多錢做什麼?」柳玉茹看向陳尋,似笑非笑,「有錢能使鬼推磨,就看你會不會花這錢。王平章必然是重金賄賂揚州將領去了,他會,你不會嗎?除了將領,那些貧苦百姓,山賊土匪,總有拿錢辦事的人吧。你要實在找不到人,不妨去三德賭坊問問?」
陳尋愣了愣,隨後似是醍醐灌頂一般道:「我明白了,我這就去想法子!」
柳玉茹的消息還沒到幽州,幽州舉事的消息卻已是傳遍天下了。
但周高朗並沒有宣告舉事的消息,他的舉動非常克制,他只是集結了幽州的兵馬,以極快的速度拿下了冀州與幽州接壤的邊境四城,然後陳列在了邊境上。
之後他沒有再往前一步,所有人都在揣摩著周高朗的意圖,天下都觀望著局勢,似乎都不清楚,周高朗此舉是在圖謀什麼。
但東都之內,洛子商和范玉卻比所有人清楚周高朗的意思。周高朗的密信傳到了東都,上面清清楚楚寫明,只要范玉交還東都內所有周家家眷,他便即刻退兵,從此駐守幽州,以報君恩。
密信到了范玉手,由洛子商念給范玉,范玉聽完密信後,他冷笑出聲來:「以報君恩……以報君恩,他怎麼敢違背聖令,殺朕使者,還當著天下的面兵發冀州!這亂臣賊子,哪裡是來求朕,分明是要反!」
「陛下息怒,」洛子商恭敬開口,「此事尚有轉機。」
「什麼轉機?」范玉冷眼看過去,洛子商溫和道,「如今我們唯一能牽掣周高朗的,便是周家人,今日我們把周家人給了周高朗,那周高朗必然立刻舉旗謀反,我們便再無還擊之力了。」
「朕知道,」范玉有些不耐煩道,「別說廢話。」
「陛下,劉行知如今還在益州。」
「所以呢?」
「如今大夏內亂,劉行知不會坐視不理,他必然會兵發大夏,咱們把周高朗調到前線如何?」
聽到這話,范玉抬眼,看著洛子商,皺眉道:「你什麼意思?」
「如今大夏與南國交界處,都是當年先帝精銳,他們對如今東都局勢大多隻了解一個大概,陛下不如此時將前線兵馬全部調回東都,這樣一來,周高朗若打算強取東都,陛下也算有所應對。」
「那前線怎麼辦?」
范玉有些猶豫,洛子商笑了:「讓周高朗去呀。」
「他要周家人,咱們不是不給,讓周高朗去前線,擊退外敵之後,我們就還人。」
「還人之後他還不是要反!」
范玉怒喝:「你這什麼餿主意!」
「還人之後,周高朗兵馬還剩多少呢?」
洛子商眼意味深長:「陛下,到時候,陛下兵馬在東都,揚州在旁側,周高朗前方是劉行知,他和劉行知兩敗俱傷,我們再從背後圍攻,周高朗三面環敵,他周家人還不還,還重要嗎?」
聽到這話,范玉愣了愣,片刻後,他不由得道:「他若是不去呢?」
「不去前線,陛下不更該召集諸侯,回東都與周高朗決一死戰嗎?」
洛子商理所當然道:「難道陛下以為,前線諸侯不幫忙,以如今東都兵力,還能和幽州一戰不成?而且,如今江河還不知去向,如今的東都,怕也並不安穩。」
洛子商這些話,讓范玉憂慮起來,他心惶惶不安,洛子商繼續道:「陛下,前線抽回來,也就損失幾城而已,到時候我們屯兵東都,我讓揚州從後協助東都,前後夾擊周高朗,再派人與劉行知議和,劃一州給劉行知,陛下收拾了周高朗,坐穩了皇位,修生養息,再圖大事。陛下仁德,顧全大局,可萬萬不能為了大局,送了自己性命啊。」
聽到這話,范玉慢慢穩下心神來。
洛子商說得不錯,把他父親的舊部都召回來,丟個前線,比讓他用東都兵馬直接面對周高朗要好得多。
他想了想,點頭道:「就按你說的辦,把南邊前線將領楊輝、韋達誠、司馬南都領兵召回東都來,再把周家人送到冀州去,給周高朗看一眼,讓他乖乖到前線去。」
「陛下英明。」
洛子商得了范玉首肯後,便退了下去,他走出殿外,吩咐人將信息逐一往外送出去,隨後同鳴一低聲道:「我們的打算,你找個人,私下透漏給周家人,尤其是周燁的夫人,那個秦氏。」
聽到這話,鳴一有些不解:「您這是做什麼。」
「再給南帝一個消息,」洛子商慢悠悠道,「一切已按計划行事。等東都與周高朗對峙,他即刻攻打豫州。」
鳴一併不意外,他點點頭,退了下去。
洛子商站在宮欄邊上,眺望宮城。
相比劉行知和范軒,揚州不過彈丸之地,無論他們誰贏了,他都無法立足。
范軒兵強馬壯,又有賢臣輔佐,假以時日,劉行知必敗,一旦打破這個平衡,揚州也就完了。
他得有一個時機。
從入東都,修黃河,毀內閣,到如今收網……
雖有差池,也無大礙。
洛子商盤算著,慢慢閉上眼睛。
風夾雜著雨後水潤撲面而來,洛子商聞著雨水的氣息,便想起揚州碼頭那場細雨。
顧思在幽州,柳玉茹呢?
他想——在顧思身邊,真是埋沒了她。
如果她能活下來,如果她願意活下來……
洛子商思緒戛然而止,他睜開眼睛。
如今的時局,他不能再想這些了。
*** ***
大雨洗刷而過,各地靜候消息。鴿子一隻一隻飛入鴿棚,僕人從鴿子上取了消息,一一送往書房。
書房之,顧思翻著書卷,正看著地圖,沈明坐在他周邊,靜靜看著地圖,顧思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在看什麼?」
「我在想,」沈明皺著眉頭,「大夏這麼大動靜,周邊各國,尤其是劉行知,沒有想法嗎?」
「幽州緊靠北梁,你和周大哥在這一年,已經將北梁打垮,他們暫時無力行軍,加上如今兩邊也算安穩,暫時不必憂慮。」
沈明點點頭,顧思接著道:「而劉行知,他向來謹慎膽小,南境是大夏三員大將,又有天險所守,我們這邊不亂到徹底,劉行知便不敢動。若我們這邊真打起來了,他也很難立刻破開前線防守,就算他真的破開了前線防守,我們也應當已平定東都,屆時,便是兩國正式交戰了。」
「若兩國當真交戰,」沈明湊上前去,認真道,「我們有幾成把握?」
顧思聽著,沉默了片刻後,慢慢道:「先帝南伐之心一直都在,軍備士兵都有準備,黃河修好之後,水運暢通,無論糧草士兵,補給都十分及時,我們的士兵將領,都在幽州戰場與北梁打磨過,與劉行知這樣的土霸王相比,可說是兵強馬壯,當真要打,大夏並無畏懼。」
聽到這話,沈明舒了口氣,顧思低著頭,看著桌上的地圖,聽沈明道:「那便還好了。」
「但還有一種最壞的可能。」顧思慢慢出聲,沈明抬頭看向顧思,有些緊張道:「什麼?」
顧思沒有說話,便就是這時,外面傳來侍衛匆匆抬了一卷信紙過來,送到顧思面前道:「東都來的消息。」
「呈上。」
顧思忙伸出手去,拿了那一卷信紙,他匆匆掃過後,皺起眉頭,沈明旁邊打量著他:「哥,信上怎麼說?」
「周家家眷,已從東都出發,被送往冀州。」
「他們打算還人了?」沈明高興開口,顧思沒有出聲,他想了想,卻道,「讓人去查,不惜一切代價,營救周家家眷。」
得了這話,侍衛恭敬下去。沈明立刻道:「我去吧。」
顧思抬眼看著高興的沈明,他抿了抿唇,隨後道:「你有其他要做的事。」
「什麼?」
沈明沒有說話,顧思放下手裡的信,他站起身來,慢慢往外走去。
長廊之外,天空烏雲密布,似是風起雲湧,顧思站在長廊外,看向東都的方向。
他心有一條脈絡逐漸清晰起來,他似乎是看見了范軒曾經描繪下的一切。
留洛子商在揚州,整理國庫,修黃河,平永州,讓柳玉茹發展柳氏商行,將周家安置在幽州……
他不知道範軒是有意,還是無意,但是他所做下的一切,似乎都在解決這今日他們所面臨的一切。但范軒畢竟是人,有太多變數,他始終沒有猜到,他的兒子,竟然是這樣一位帝王。
顧思閉著眼,好久後,他慢慢張開了眼睛,終於出聲:「你準備一下,明日,你就去揚州。」
「明日?」
沈明有些意外,顧思點點頭,隨後什麼都沒解釋,只是道:「去休息吧,我去找周大哥。」
顧思說完,便往周燁的房走去。
周燁正在房裡帶著孩子,周思歸在床上爬來爬去。周燁面無表情看著他,似是有些疲憊。
顧思通報後步入房,看見周燁坐在床上,他叫了一聲:「大哥。」
周燁恍惚回神,他轉頭看向顧思,苦笑了一會兒道:「思。」
「今日我得了消息,說嫂子和周夫人、周小公子已經被押送往冀州路上,按著時間推算,再過兩日,他們就會到達臨汾。」
聽到這話,周燁明顯是有了幾分精神,有些不可置信道:「范玉答應放人了?」
「怕是有條件。」
顧思徑直開口,周燁僵了僵,片刻後,他鎮定下來,轉頭看見周思歸道:「那也無妨,只要能談,便是好的。」
「若我沒猜錯,」顧思平靜道,「劉行知或許會在此時進犯,他們會將豫州前線抽調回東都駐防,然後以夫人作為要挾,讓我們前往豫州。」
「他們想讓我們和劉行知兩敗俱傷?」
周燁立刻反應過來,顧思點頭道:「是。」
「洛子商的意思,大約是想讓我們在前線與劉行知對敵,然後他們在後方聯合揚州兵力來動手。」
周燁不說話了,顧思打量著他的神色,接著道:「但是揚州這次不會出手,而東都的人馬,主要是要看豫州三位大將的態度。」
「你如何篤定揚州不會出手?」
周燁有些奇怪,顧思隨後道:「這是我今日來的原因,我想同周大哥借三萬人。」
「做什麼?」
「揚州或許將有內亂,我想借三萬人,藉機拿下揚州。」
周燁聽到這話,他猶豫了片刻後,隨後道:「三萬人不是小數目。」
「周大哥還想救回夫人嗎?」
顧思定定看著他:「我已經派人過去盡量營救夫人等人,可他們必然是重兵把守,怕不會那麼容易營救,若是救不成,我們唯一的法子,便是答應他們,前往豫州。」
「這樣一來,我們豈不是腹背受敵?」
周燁不贊同皺起眉頭,顧思立刻道:「這個時候,范玉不會攻打我們,他不僅不會攻打我們,他或許還會給我們支援,讓我們解決劉行知。等到我們和劉行知兩敗俱傷後,他們再來攻打。而等到那時候,若范玉真來攻打我們,我們便讓揚州反過頭來攻打他們。」
「如此,我們才可以既救下夫人,又不丟國土。」
聽到這話,周燁思索了一番,點頭道:「好。」
「我今日便讓沈明點三萬人出發。」
顧思立刻出聲,周燁有些詫異:「這麼急?」
顧思點了點頭:「玉茹布局在即,怕是十萬火急。」
「那……」周燁猶豫了片刻,但他是個果斷的人,最終還是道,「去吧。」
顧思應了聲,他從周燁這裡取了令牌,拿著令牌告退後,便走了出去,他找到沈明,將令牌交給沈明,同沈明道:「你帶三萬兵馬前往揚州,協助玉茹,拿下揚州。」
沈明接過令牌,點頭道:「好,你放心。」
說著,沈明將令牌拴在了腰帶上,抬眼看向顧思,笑道:「有什麼話要我幫你給嫂子帶的嗎?」
顧思聽到這話,他愣了愣,他張了張口,似是要說什麼,但許久後,他終於只是道:「讓她別擔心,我一切好好的。」
「行,」沈明點點頭,轉身道,「那我走了。」
「沈明!」
顧思驟然提聲,沈明有些疑惑回頭,顧思上前一步,壓低了聲,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拿下揚州之後,你便即刻趕往豫州,不要管這邊任何命令,除了我的命令,誰都不要聽,做得到嗎?」
「哥……」
沈明有些震驚,顧思抓緊了他的手腕,認真看著他:「做得到嗎?」
沈明沒有說話,他靜靜看著顧思,顧思聲音又低又急:「劉行知必定是要攻打豫州了,而明日,如果做得好,我和周大哥會一起來增援你,但如果有其他變故,周大哥或許就要做些其他事。可你一定得保住豫州不丟,你明白嗎?」
豫州是大夏最有利的天險,丟了豫州,對於大夏來說,再要反擊,那就難了。
「我只有三萬人馬。」沈明提醒他,三萬人馬,如果應對劉行知舉國之力,這近乎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顧思繼續道,「揚州還有五萬兵力。你領著八萬人,只要守住豫州一個月,我必增援。」
沈明沒說話,顧思抬眼看他:「還有什麼要問的?」
「哥,」沈明抿了抿唇,「你是不是有什麼瞞著我?」
顧思愣了愣,他沒想到沈明敏銳至此,他垂下眼眸,好久後,才慢慢道:「這一場仗,或許有一個最壞的可能性。」
「什麼?」
「那就是,洛子商,從頭到尾,都是劉行知的人。」
聽到這話,沈明整個人怔住了,顧思飛快分析著道:「我一直在想,他到底為什麼要來東都,來了東都,一直在與我們小大小鬧的糾纏,他修黃河,說是跟隨太子東巡時候勘察了水利,可是我如今想,他前去也就那麼一點時間,怎麼能拿出一套如此完善的修繕方案,那明明是早有所圖。而他後來慫恿范玉在周高朗還在幽州的情況下以如此激進手段廢除內閣,那完全不是明智之舉,可如果他是劉行知的人呢?」
「或者說,一開始他就是和劉行知結盟,來到東都,成為太子太傅,然後製造太子與周高朗的矛盾,等太子登基,與周高朗兵戎相見,這時他再竄通劉行知,讓劉行知攻打豫州,而後他從作亂,讓大夏內鬥。大夏內鬥之後,再與劉行知交戰,這時候洛子商作壁上觀,等到關鍵時刻,直接出手,作收漁翁之利。待到那時候,這天下,便全是洛子商的了。」
沈明聽著顧思的話,不由得有些急了:「那如今怎麼辦?」
「所以,你去豫州。」顧思冷靜道,「如果洛子商真如我所料,那麼,」他聲音有些低沉,「他怕是不會讓周家家眷活著了。」
「為什麼?」
沈明有些震驚:「這管周家家眷什麼事?」
「只有周家家眷都沒了,周家才會和范玉徹底撕破臉。洛子商要的就是大夏不管邊境一味內鬥。如今他怕是已經將前線兵力全部撤回,固守東都。他之所以把周家家眷送到邊境來,打的怕也不是要放人的主意。」
「那……那他要做什麼?」
沈明聲音有些結巴,他其實已經明白了,可是他不敢相信,還要再確認一遍,顧思聲音發沉:「他不過是要周家父子,親眼看到自己親人慘死,激怒他們的血性罷了。」
「所以你讓我去揚州,然後折往豫州。」沈明喃喃出聲,「這事兒你告訴周大哥了嗎?」
「我不能說。」
顧思冷靜道:「若是說了,這三萬兵馬你帶不走。」
「那等事發之後,周大哥很快就會想明白,你怎麼辦?」
沈明有些著急道:「要不你跟我走吧!」
「事情還沒走到這一步,」顧思抬手道,「這是最壞結果,洛子商或許並不是我所猜想這樣。而且我也已經有所部署,端看明日,」顧思抬頭看向天空方向,聲音裡帶了幾分沉凝,「能不能救下周夫人。」
「若是能救下來,萬事大吉。救不下來,只要周夫人不死,我便能說服周大人和周大哥同我們一起去豫州對敵,也是條生路。若真是走到了最差的一步,你只管守好豫州,我自有我的辦法。」
「我明白了。」
沈明點點頭,立刻道:「我這就出發。」
「還有,」顧思抿了抿唇,隨後道,「我同你說這些話,」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道,「你別同玉茹說。等玉茹穩住揚州,你讓她到黃河去,告訴她,洛子商修黃河原因絕不簡單,怕是在黃河做了什麼手腳。豫州最難的一道天險守南關正是黃河下游,讓玉茹想辦法。」
「好。」
沈明應聲道:「我明白,你怕嫂子擔心你。」
顧思低低應了一聲,見再無其他事交代,沈明便離開了去,當夜點了三萬人馬,朝著揚州趕了過去。
而顧思坐在自己房間里,他提著筆,寫了一夜的信,信寫了揉,揉了寫,開頭「玉茹」二字寫了無數遍,最終始終落不下筆。
等他好不容易寫完信,天終於亮了。
而這時候,周家女眷,也終於步入了冀州的土地。
馬車搖搖晃晃,秦婉之坐在馬車上照顧著周夫人和周二公子,周夫人神色疲倦,一言不發,周二公子發著低燒,依靠著周夫人。
秦婉之給周二公子餵過水,低聲道:「不知還有多久,才會見到郎君。」
周夫人不說話,秦婉之嘆息了一聲,轉過頭去,看著周夫人道:「婆婆,你可還好?」
「死不了。」
周夫人乾澀開口,秦婉之聽她嗓子干啞,便遞水過去,柔聲道:「婆婆,喝點水吧,明天就能到臨汾,我們便能見到郎君了。」
周夫人不說話,片刻後,她慢慢道:「你喝吧,你好久沒喝了。」
秦婉之愣了愣,她沒想到周夫人會主動讓她喝水,她們婆媳關係一貫不好,然而這樣患難時刻,周夫人卻是頭一遭,對她好了那麼一些。她眼眶不由得有些濕潤,瓮聲應了一聲,低下頭去,小抿了一口水。
周夫人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後,她慢慢道:「你是不是以為我很討厭你?」
秦婉之聽到這話,神色有些僵硬,她垂下眼眸,低低應了一聲,也沒否認。
周夫人轉過頭,淡道:「我的確也是討厭你的。」
「我不喜歡燁兒。」周夫人聲音平淡,「我與他父親感情並不好,他父親在世時總是打我,我懷他的時候,便幾次想殺了他,卻都下不了手,後來生他,卻差點讓自己去了。」
周夫人從未與她提及過這些,秦婉之靜靜聽著,也沒多說。周夫人接著道:「後來有一日,我忍不住,將那男人殺了,我逃了出來,被高朗遇到,他收留了我們母子,那時候我才第一次覺得,我活了過來。」
「燁兒長得很像那個人,」周夫人轉頭看向秦婉之,秦婉之聽到這話,忍不住道,「可他並不是那人。」
周夫人神色頓了頓,隨後她垂下眼眸,應聲道:「是,他不是。小時候,我怕高朗不喜歡他,所以不太敢親近他。而且看著他,我總覺得,他在提醒我,我有那麼一段不堪的過去。高朗說過我好多次,讓我多照顧他,期初我是怕高朗說的是氣話,後來我便發現,我不去照顧他,高朗便會主動照顧他。」
「他小時候很招人疼。」
周夫人似是回憶起什麼:「他從小就乖,做什麼都規規矩矩,凡事都為著別人著想。有一次我衣裙落在地上,他就小跑過來,幫我拉著衣裙,那時候他才四五歲,他便會同我說,母親衣裙髒了,我替母親提。我問他能提多久,他說,他能給我提一輩子的裙子。」
秦婉之聽著,想著那時候的周燁,她心裡有些心酸,想叱責周夫人,卻又礙著長輩的情面,只能委婉道:「若不是吃了苦,哪裡有這樣天生就會照顧人的孩子?」
周夫人沒說話,片刻後,她應聲道:「你說得對,他的確吃了苦。一開始我是想保著他,想讓高朗和他感情深一些,別介意我以前的事,於是我故意不照顧他,讓高朗去照顧。他們感情越來越深,這時候我也生了平兒。生了平兒之後,我日子很順當,而燁兒也離我越來越遠,他很少同我說話了,每日與我,都是恭敬請個安,便也沒了。可平兒不一樣,他在我身邊長大,他是我所有心血的凝聚,我希望這世上所有好的都是平兒的,可這時候我發現,燁兒太好了。他太優秀,年紀也比平兒大太多,我很怕。」
「怕他搶了二公子的位置,日後繼承周家,是嗎?」
秦婉之聽到這話,不由得笑了,笑裡帶了幾分悲哀:「可他是沒有這樣的想法的。」
「誰知道呢?」周夫人神色懨懨,「若真沒這些想法,又在他父親面前做那些表現做什麼?」
「後來他也的確得逞了,高朗早知道周家會有這一日,所以他早早讓他去了幽州。那時候我就問過,為什麼去幽州的不是平兒,而燁兒?他告訴我,因為燁兒更合適。」
「太荒唐了。」周夫人疲倦道,「自個兒親生兒子不顧,去管一個外人的兒子。甚至於還將他當成繼承人來養,自己親生兒子放在東都為質,到把周燁送到幽州去快活。」
周夫人說著,嘲諷出聲來:「何等胸襟啊?」
秦婉之聽著周夫人的話,心裡又酸又澀,許久後,她慢慢道:「您同我說這些,又是做什麼呢?」
「你說范玉會白白放我們回去嗎?」
周夫人抬眼看向秦婉之,秦婉之愣了愣,她凝視著她的眼眸,認真道:「不會的,一切都會有代價,所以當初我就同高朗說過,如果我有一日成為人質,我不會讓他為難。」
「我如此,平兒如此,你呢?」
秦婉之沒說話,她獃獃看著周夫人,周夫人低頭抱著周平,聲音平緩:「高朗讓我知道怎麼活得像個人,我不能讓他後悔救了我,也不能讓他為了我,將自己置於險境。」
「至於你的去留——」
周夫人低喃:「你自己定吧。」
秦婉之沒有說話,馬車搖搖晃晃,從白天到黑夜,終於到了臨汾。
她們入了臨汾城,被關入了地牢。秦婉之一夜沒睡,她抱著自己,看著外面的天空。
到半夜時,外面突然鬧了起來,秦婉之猛地站起來,周夫人抱著周平起身來,有些茫然道:「怎的了?」
秦婉之認真聽了片刻,隨後激動出聲來,忙道:「有人,有人來救我們了!」
周夫人聽到這話,也急急站起身來,抱著周平走到牢房門前來。
外面聲音越來越鬧,片刻後,一個男人猛地衝進牢房來,領著人抓住了秦婉之、周夫人、周平三人,粗暴將三人按著跪了下去,直接拿刀架在了三人脖子上,朝著外面吼道:「再往前一步,我就砍了他們的腦袋!」
前來劫囚的人聽到這話,當下頓住了步子,似是猶豫。
而周夫人卻是突然發了狠,抱著周平猛地朝著前方撲了過去,也就是這片刻,那人毫不猶豫,手起刀落,便砍下了周夫人的腦袋。
血飛濺而出,灑在周平和秦婉之的臉上,兩人驚恐看著倒在面前的周夫人,周平整個孩子坐在血泊里,眼裡滿是震驚。持刀之人將刀劍指向周平,卻是抬眼看著前來劫囚的人道:「再跑一個試試?」
見到這樣的場面,所有人都震驚了。
大家都知道周家女眷是用來威脅周高朗的,任何人都沒想到,這人居然有如此氣魄,當真殺了周夫人!
在短暫震驚後,劫囚的人立刻做出了決定,當即退開。守著監獄的士兵趕緊追了上去,不一會兒後,牢房裡就只剩下了秦婉之、周平、還有那砍殺了周夫人的青年。
秦婉之還跪在地上,似乎是失去了所有力氣,而周平坐在血泊里,好久後,他慢慢緩了過來,尖叫出聲後,手腳並用,爬到了牆角處,死死抱住自己,拚命顫抖著。
「我叫問一。」
殺人的青年慢條斯理用白色的絹布擦乾淨了刀上的血,他用刀尖挑起秦婉之的下巴,笑了笑道:「明日若是周燁不答應陛下的條件,我也會這麼送你和那位小公子上路。」
「你們……」秦婉之顫抖著,「你們要讓他答應什麼條件?」
「告訴你也無妨,反正他也沒得選。」
問一彎下身子,靠在秦婉之耳邊,低聲道:「劉行知打過來了,陛下要周家軍到豫州對敵。等他們打完劉行知,陛下會帶人,親自送他們歸天。」
聽到這話,秦婉之猛地睜大了眼。
她聽得明白,劉行知舉國打來,范玉一定調走了前線的軍隊,讓周燁去抗敵,等周家兵力消耗夠了,范玉兵強馬壯,聯合洛子商揚州再打過來,那便徹底完了。
「你覺得他們會換你們嗎?」問一歪了歪頭,似乎有些好奇,片刻後他將刀往刀鞘里一插,從旁邊提了一個陶罐,遞給秦婉之道:「少夫人,喝點水潤潤嗓子,明日城樓上,同大公子多說幾句話吧。」
說完,他便大笑著走了出去。
周夫人的血蔓延了過來,秦婉之坐在周夫人的血里,片刻後,她顫抖著身子往前去,給周夫人整理了衣衫。
一夜喧鬧過後,顧思也得了消息,他拿著周夫人已經被斬的消息,心裡有些發沉。
片刻後,外面傳來了消息,下人同顧思道:「顧大人,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周大人叫您準備出發了。」
顧思點點頭,他捏著紙條,一時不知這消息是該說還是不說。
他駕馬到了城門口,周高朗和周燁領著人在正前方,顧思上前恭敬行了個禮,周高朗點頭道:「走吧。」
說罷,便以周高朗為首,周燁緊隨其後,而後顧思、葉世安再隨在後面,其他大將領著士兵在他們身後一字排開,往臨汾趕去。
到了臨汾城樓下,臨汾城上便響起了戰鼓,所有士兵架起羽箭,周高朗朝顧思揚了揚下巴,顧思立刻駕馬上前去,立在城樓前,朝著城樓上朗聲道:「聽聞我周氏家眷已盡到臨汾,不知可是陛下想明白了,打算還周氏家眷,與我等冰釋前嫌,重修君臣舊情啊?」
「顧氏逆賊,天使之前,安敢如此猖狂?!」
城樓上一聲喝罵,顧思聽出來,是臨汾原本的守將韋林。
顧思笑了笑:「韋大人,您年事已高,說話費力,」說著,顧思抬手,「還請東都來臣上前與我說話!」
「你叫我?」
問一從旁邊走出來,顧思看著他,辨認了片刻,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洛子商身邊見過,問一也知道顧思不一定認識自己,抬手恭敬道:「在下殿前司問一,見過顧大人。」
「殿前司的大人來了,想必陛下也拿下主意了吧?」
「陛下說了,」問一笑了笑,「婦孺老幼,都是無辜之人,牽扯進來,畢竟不妥,周大人要交還家人,也可以理解。可周大人如今無論如何都是謀反之身,就這樣放人,實在是說不過去。」
「那他要如何?」
周燁忍不住出聲,掃視著四周,頗為著急,問一目光落在顧思身上,高聲道:「如今益州劉行知犯境,周大人不如去前線擊退劉行知,到時候將功抵過,陛下也好放人。」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沒有出聲,周燁看了一眼顧思,問一所言果然如顧思所料,他心裡想了一圈顧思說的,上前一步,同周高朗低語道:「父親,先應下來吧。」
周高朗抬眼看了一眼周燁,這事兒他們昨夜也商量過了,他想了想,抬頭看向問一道:「保衛大夏,本就是我等職責。只是若陛下出爾反爾怎麼辦?」
「放心,」問一高聲道,「你們往豫州去,只要你們到了豫州,我們這邊就放人,你們接到消息,再戰不遲。」
聽到這話,葉世安冷笑了一聲。
他們大軍到了豫州,劉行知必然認為是援兵,哪裡容得他們戰不戰,怕劉行知就直接撲上來了。
周高朗聽到問一的說法,稍稍安心了些,點頭道:「那至少讓老朽見見家眷,確認他們無恙才好。」
得了這話,顧思心裡一緊。他不由得將手放在劍上,往前了一步。
問一得了話,絲毫不懼,抬手道:「將人帶上來。」
說著,所有人便看見秦婉之和周平被壓著上來。
秦婉之嘴裡被綁了布條,身上被繩子綁著,頭髮散亂,被人推攮著,走得踉蹌。周平跟在她身後,低著頭,瑟瑟發抖。
看見他們,周燁立刻上前了一步,被葉世安一把抓住,朝他搖頭道:「再往前,就進入羽箭範圍了。」
周燁強行忍住衝動,死死盯著城樓上的秦婉之。
秦婉之看見周燁,原本她絕望又慌亂,然而在觸及那個人堅定的眼神那一瞬間,她不由自主挺直了脊樑。
她突然就不怕了。
她捏緊了手的瓦片,靜靜看著遠處的周燁,她看得貪婪又認真,彷彿是要將這個人刻畫進眼裡。
「周大人,」問一站在秦婉之旁邊,高聲道,「如今人已經見到了,您要不就即刻啟程去豫州吧。」
周高朗不說話,他盯著城樓,好久後,他才道:「我夫人呢?」
「昨夜有賊子闖入,」問一漫不經心道,「周夫人不幸身亡了。」
聽到這話,周高朗臉色巨變,他捏緊了韁繩,怒喝了一聲:「豎子小兒,你還我夫人命來!」
說罷他便想要打馬往前,周燁連忙一把抓住了周高朗,著急又惶恐道:「二弟還在!」
周高朗聞言,他僵住身子,將目光落在城頭那個顫顫巍巍的孩子身上,他雙眼瞪得血紅,手握在刀柄上,一時竟也不知是退還是進。
若是退,他不甘心。若是進,他又不忍心。
顧思見狀,連忙上前,低聲道:「大人,我們先將剩下的人贖回來,等日後,再做打算不遲。」
「思說得對,」周燁急忙道,「父親,如今保住活著的人要緊。」
周高朗不說話,他顫了顫唇,幾次要張口,都說不出話來。
周燁見他已悲不成聲,忙道:「問一,我們答應陛下的條件,可我們守在豫州,若是收不到放人的消息,你告訴陛下,後果自負!」
「好。」問一笑著道,「您上路吧。」
這話帶著諷刺,周燁來不及與他打嘴仗,他上前拉著周高朗的馬,小心翼翼道:「父親,我們回去吧。」
說著,他又看了一眼城樓,他張了張口,說了一句無聲的:「等我。」
說完之後,他轉過頭去,便不敢再回頭了。
城樓之上,秦婉之靜靜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整個人微微顫抖著,雙眼盈滿了眼淚,問一看了一眼秦婉之,笑了起來:「是不是還有什麼要同你家郎君說的?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要說什麼,好好道別吧。」
說著,問一解開了塞著她嘴的布條,似是好心道:「說吧,多說些。」
秦婉之不說話,她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是要將那人看得更清晰些。
她用背影勾勒著周燁的背影,那人似乎和第一次相見時沒有什麼區別,仍舊那個溫和的、甚至木訥的青年。她看著他駕馬行去,彷彿是成婚以來,一次次看著他離開,她終於大喝出聲:「周燁!」
這麼久以來,她從未阻攔過他的腳步,卻獨獨這一次,叫住了他。
周燁回過頭來,便看見女子立於城牆之上,一襲橘色衣衫獵獵作響,他有些疑惑看著那高樓,隨後便聽那女子嘶喊了一聲:「別去豫州!」
聽到這話,所有人臉色都是大變,問一一把朝著她抓過去,誰知道秦婉之動作更快,她不知是何時割斷了繩子,猛地將繩子一掙,一把抱住周平,便從城樓之下縱身躍了下去。
周燁看見那一襲橘衣如蝶而下,他目眥欲裂,而後他毫不猶豫,駕馬就沖了過去。
葉世安想要阻攔,卻只來得及喊了一聲:「不……」
而顧思比葉世安更快,他持劍跟在周燁身後,幾乎是同時就跟著周燁沖了過去,大喝一聲:「立盾,進攻!」
也就是這片刻,箭如雨而下,顧思替周燁揮砍著他身邊的流矢,緊緊跟著周燁。而周燁全然已經忘記周邊的一切,只看得見前方從城樓上落下的女子。
秦婉之重重落在地上,似乎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周平被她護在身前,整個人已經完全不會說話,他顫抖著,愣愣看著天空,一時竟是完全不會動了。
顧思護著周燁衝到秦婉之面前,第一波箭雨結束,臨汾城開了城門,士兵持著兵器衝出來,顧思一人擋在周燁身前,面對著衝過來的兵馬,大喝了一聲:「退下!」
這一聲大喝震住了衝出來的人,然而也不過就是頃刻的時間,戰鼓再響,士兵又沖向前來,顧思守在周燁身前,擋住所有沖向他們的兵馬,而這個時候葉世安也領著第一波侍衛衝到,護在了周燁身前。
周邊砍殺聲成了一片,而周燁卻什麼都顧不得了,他一把將周平推開,跪在秦婉之身前。顧思將周平一拉,就護在了身後。
秦婉之身下全是血,她蒼白著臉,笑著看著周燁。
周燁說不出話來,他又急又怕,手顫抖著想去碰她,卻不知如何下手,他慌亂的看著她,眼裡大顆大顆落著淚。他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只能是「啊、啊」的發著極短的音節。
秦婉之看著他的模樣,卻是格外從容,她顫抖著抬起手來,握住了周燁的手。
當她的手碰到他的手的瞬間,周燁定住了動作,他獃獃看著秦婉之,秦婉之微笑開來,沙啞又艱難道:「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周燁沒說話,他看著她,眼淚如雨而落。
顧思拚死揮砍著任何試圖靠近他們的士兵,鮮血濺在周邊,但他沒說一句讓周燁站起來的話,他只是擋在他身前,護著他,保著他,讓他安安穩穩,做這最後一場告別。
秦婉之覺得眼前開始黑了,她輕輕喘息著:「你別難過……這輩子……我很高興……」
「他們想……騙你……去豫州……你會死……會死的……」
「我不會……」周燁終於開口,他顫抖著聲,「我會有辦法的。」
「真……真的啊?」秦婉之艱難笑起來,她放開他的手,向他伸出手,周燁知道她的意思,他彎下身,將她抱在懷裡。
她的骨頭斷了許多,他一碰她,她就疼,可她太貪戀這個懷抱了。
亂世之初,她家破人亡,一人獨上幽州。她以為周家大公子不會認這門親事,不會娶她這樣一個孤女,可他卻認了,他還娶了。
他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把她抬進了周府,成親那天晚上,他挑起她的蓋頭,還會結巴著和她說:「你……你別害怕,我……我會對你好的。」
那是獨屬於他的溫暖,也是獨屬於她的光。
這光照亮了她的人生,讓她覺得,人生所有苦難都不是苦難,而是為了換來這一生,與他這一場相遇。
她抓著他胸口的衣襟,低喃出聲:「阿燁,別辜負我……」
「好好……」她口湧出血來,「好好活著……」
如你所願的活。
如她最初見到那個會意氣風發同她說「我願以此生心血,求清平盛世,得百姓安康」的青年那樣,張揚熱血的活。
讓他永不磨其稜角,永不冷其熱血,永遠心頭有一片天地,光明燦爛,照耀四方。
這是她的周燁,她的郎君。
可這些話她都說不出口了,她失了力氣,閉上眼睛,便再沒了聲息。
她的手從他胸口滑落下去,他一把將她的手壓在自己胸前,他顫動著身子,壓抑著低泣。他似是怕自己的哭聲驚到了她,又似是不願承認這份分別,故而不願讓這悲傷聲張。
周邊的兵荒馬亂,周邊城門大開,周邊箭矢如雨,周邊天崩地裂,似乎都與他們沒有了關係。
周高朗一馬當先,帶著葉世安等人沖在前方,葉世安有條不紊指揮著跟著來的隊伍,配合著周高朗用撞城柱撞開了城門。
周高朗正值哀傷之際,他不顧一切,追擊著前面的問一,大喝出聲:「問一,你站住!」
這一聲厲喝彷彿是驚醒了周燁,他顫動著睫毛抬起頭來,看向了城門內追擊著問一而去的周高朗,他慢慢放下了秦婉之,同旁邊士兵低啞道:「護好她。」
說完,他便猛地朝著城門內沖了進去。
顧思見緊隨而上,周燁彷彿是蓄滿了所有力氣,一路不管不顧往前狂奔,抬手橫刀割開一個士兵喉管,便奪走了對方的箭匣,隨後一面往前追,一面抬手舉箭,對著問一連發三箭。
問一側身躲過周燁的箭矢,腳步慢了下來,便是此時,顧思也抓了一人的箭匣,從牆上過去,抬手彎弓,一路追射著問一。
顧思從牆檐上走,問一在人群狂奔,周燁緊隨在後,周高朗見他們追去,乾脆回過頭去,殺上了城池。
顧思站在高處,看了一眼問一逃跑的方向,他瞬間折了一個方向。
問一跑進一個巷子,剛衝進去,便看顧思站在了巷子里,手持長劍,靜靜看著他。
問一轉過頭去,便見周燁堵在了巷口。
周燁逼近問一,問一喘息著,笑著退後道:「兩位大人物如此屈尊降貴追殺我這麼一個小小侍衛,這真是在下的榮幸啊。」
話剛說完,顧思便直接出口,一把鎖住他的喉嚨,直接按在了牆上,冷聲道:「是洛子商讓你殺她們的?」
「不是……」
問一拚命掙扎著,周燁拔劍就將他試圖偷襲的一隻手釘在了牆上,冷道:「說實話。」
問一喘息著不肯說話,周燁抬手又削去了他的膝蓋,問一慘叫出聲,頓時失去了承重,顧思扣著他的咽喉不放,繼續道:「洛子商讓你殺他們,是不想讓周大人去豫州,對不對?」
問一還不肯說,咬著牙奮力掙扎,只是道:「你殺了我吧。」
「洛子商不肯讓周大人去豫州,是因為他希望周大人進攻東都,然後和范玉打個兩敗俱傷,所以,洛子商和劉行知約好的,是不是?!」
「不……」問一眼閃過一絲慌亂,然而他掩飾得極快,繼續道,「您開什麼玩笑?」
「還不說實話!」
顧思抓著問一的腦袋朝著牆上一撞,將他一把扔在地上,抬劍指著他:「所以,洛子商修黃河,到底是什麼圖謀?」
「圖謀?」
問一笑起來:「我家大人為國為民,你卻說他有什麼圖謀?」
話剛說完,周燁便一巴掌抽了過去,隨後抓著他的頭髮,冷聲道:「他對黃河動了什麼手腳?」
問一不說話,他緊盯著周燁。
他從這個男人眼神里明白,自己今日是不會有活路了。他看著周燁,慢慢笑起來:「可憐。」
周燁不說話,死死盯著問一,問一笑著道:「你夫人為了天下丟了性命,日後坐在金座上,怕……」
話沒說完,顧思便從問一身後一劍貫穿了過去。問一扭過頭,看向顧思,正要開口,顧思又果斷給了第二劍。
周燁抬眼看向顧思,顧思平靜解釋:「他應當是不知道。」
「你怕他說出口來。」
周燁笑起來,眼裡帶著嘲諷:「你怕他說的話,我受不了。」
顧思沉默不言,周燁靜靜注視他:「你也覺得我可憐。」
「周大哥……」
「別叫我。」
周燁低著頭,轉過身去,他踩在血水裡,挺直了腰背,大步往前。顧思說不出話,他只能跟在他身後,什麼都沒說。
這時候周高朗已經取下臨汾,周燁問了士兵,徑直去官署找周高朗。
官署之人到處都是人,顧思跟著周燁走進去,才走到門口,就聽見裡面都是哭聲,周燁步子頓了頓,他似是不敢再上前一步,然而片刻後,他終於還是決定走上前去。
他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每一步都離哭聲更近了些。
等他走進官署之後,就看見了地上躺著兩具屍體,周高朗正趴伏在周夫人身上,毫無儀態的痛哭著。
旁邊人見周燁進來,紛紛都看向了他,他手提著劍,目光落在躺在另一側的秦婉之身上。
他靜靜看著秦婉之,深吸了一口氣後,看向旁邊痛哭著的周高朗道:「父親,先裝棺吧。」
周高朗哭著點頭,旁邊人去找了棺材,所有人看著周高朗和周燁親手將他們裝棺,周高朗哭得不成樣子,周燁卻呈現出了一種意外的冷峻,他將秦婉之放進棺木,他靜靜注視著秦婉之,好久後,他握住秦婉之的手,輕輕吻了下去。
「我會為你報仇。」
他沙啞出聲。
他一定會為她報仇。
說完之後,他親手關上了棺木,棺木蓋上那一瞬間,周燁抬眼,看向對面的周高朗,周高朗哭夠了,他似是一下蒼老過去,他招了招手,周燁走過去,扶住周高朗,周高朗低啞道:「裝好靈堂,所有人先去休息吧。世安,思,」他喚了兩人一聲,顧思和葉世安立刻應聲,周高朗低聲道,「你們一個人布置靈堂,一個人去看一看平兒。」
兩人應是,周高朗和周燁便走遠了。
等兩人消失去,葉世安才道:「我布置靈堂,你去看看二公子吧。」
顧思應了一聲,神色似是有些沉重,葉世安看了他一眼,隨後道:「你別多想了,最後決定都不是咱們做,周大人如何說,我們如何做就是了。」
「要是他做錯了呢?」
顧思皺起眉頭,葉世安迎上他的目光,平靜道:「你可以不做。」
顧思抿了抿唇,終是沒有說話,他同葉世安道別,轉頭去了周平房間。
周平從城樓上掉下來時被秦婉之護著,加上他個子又小,筋骨軟,落下來後,竟只是些擦傷。顧思進門時,周平躺在床上,他不過**歲,卻像一個大人一般,怔怔看著床頂。
顧思走到他邊上來,溫和道:「二公子,您感覺如何了?」
周平沒說話,他盯著床頂,一言不發。顧思想著他是受了驚嚇,也沒多說,上前去替他拿了被子,掖了被角。周平目光落在他身上,好久後,他才道:「她們都死了。」
顧思動作頓了頓,周平說的是陳述句,他雖然年紀小,卻是什麼都明白的。顧思想了想,隨後道:「二公子不必擔心,日後你父兄會保護你的。」
「他們會死嗎?」
周平聲音有些發顫,顧思抬眼看向周平,認真道:「不會的。」
「他們會給母親、嫂嫂報仇嗎?」
這話讓顧思皺起了眉頭,他斟酌了片刻後,慢慢道:「二公子,你還小……」
「若他們去報仇,」周平緊接著問,「我能上戰場嗎?」
「您要去做什麼?」
顧思看著周平,頗為不解,周平抓著顧思袖子,認認真真開口道:「報仇。」
顧思愣了,他看著周平,那一瞬間,他突然明白。
當仇恨連一個孩子都籠罩,不以血洗,便絕不會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