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來了?」
顧思見柳玉茹出現, 慌忙站了起來。柳玉茹見他還被繩子綁著, 趕忙蹲下身來, 替他鬆了手上的繩子, 低聲解釋道:「揚州那邊我處理完了, 我擔心裡,便回來瞧瞧。」
「你不是當去黃河的嗎?」顧思說不出是驚喜還是擔憂, 情緒複雜道,「你現下過來……」
「我安排了其他人先過去,如果洛子商對黃河動手腳,極大可能是設置在滿足兩個條件的地方, 第一是在守南關的上游, 第二則是在你不在的時間裡他監工的地方。」柳玉茹扶著顧思起來, 快速道,「我現下已經讓人先去滎陽,找到傅寶元,同傅寶元確認在你不在的時候洛子商監工的位置, 等確認過你安全後, 我再過去, 按著這兩個條件逐一排查。」
說著, 柳玉茹解開了繩子,抬眼看著顧思, 顧思靜靜注視了她片刻後, 笑起來道:「哭過了。」
他抬手輕輕觸碰在她臉上的淚痕上, 有些苦澀道:「怎麼又哭了?」
「方才去見了葉大人和殿下, 」柳玉茹換了稱呼,抽了抽鼻子道,「同他們爭執了一下。」
顧思知道柳玉茹同他們爭執什麼,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他低垂著頭,好半天,終於道:「他們讓你來找我?」
「嗯。」
柳玉茹點點頭:「他們讓我來勸你,讓你別管這事兒了。」
顧思低頭不語,柳玉茹替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塵土,轉頭吩咐了外面弄兩碗面來,隨後道:「其他不說,先吃點東西吧。」
顧思應了一聲,被柳玉茹拉著坐在桌邊,柳玉茹握著他的手,靜靜端詳著他,顧思瘦了許多,看上去多了幾分風霜,顧思注意到她的目光,抬起頭來,看著她便笑了:「看著我幹什麼?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太好看了?」
聽得這樣的俏皮話,柳玉茹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撲到了顧思的懷裡,死死抱住了他。
其實她知道的。
知道此刻人有多難過,也知道這個人如今應當多茫然。他走在一條無人陪伴的道路上,每個人都告訴他,他是錯的。
他天真,他幼稚,他不知世事。
他內心的道義被全然踐踏,他的堅守一不值。
相伴隨行的人漸去漸遠,只有他一個人還走在這條路上,堅持著所有人說無謂的堅持。
對於一個心懷信仰的人,最大的殘忍,便是毀掉他的信仰。然而哪怕在此刻,他卻也沒同她說一句,他尚還要偽作往日那般,想要逗她多笑笑。
顧思被這麼一抱,便笑不出來了,他察覺懷微微顫抖的姑娘,好半天,他垂下眼眸,將手無力搭在她的肩膀上。
「本不想讓你擔心的,」他喃喃出聲,「可你這個樣子,我也裝不出高興來了。」
柳玉茹沒說話,顧思抱緊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向來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如今咱們有錦兒,有家裡人,就算是為著你們,這事兒我也不當管了。我不僅是這大夏的官員,我還是你的丈夫,錦兒的父親,爹娘的兒子。我身上還有許多其他責任……」
顧思聲音哽咽,他緊緊抱著柳玉茹,用頭抵著她的頭髮,似是極為痛苦道:「我當同你回去的。」
「既然是應當,」柳玉茹低啞出聲,「為什麼,你還這麼難過呢?」
顧思沒有說話,他垂著眼眸,並不言語,好久後,他才道:「東都還有近百萬人在那裡。」
百萬百姓,劫掠三日,那便是生靈塗炭。
「玉茹……」
顧思乾澀出聲,柳玉茹抬起手,止住他的聲音。
「你別說話。」
柳玉茹清明的眼看著他,溫柔道:「你別做決定,我來替你做,好不好?」
顧思靜靜看著她。
這大概是她一生最美麗的年華,他們初見時,她太過青澀年少,眉眼所能觸及,不過是後院那被高牆圍著的天地。而如今她眉目張開,身形高挑,本為一等一的美人,更難得的是,她有一雙如寶石、如名畫、如天空一般的眼。
那眼裡落著青山秀水,芸芸眾生,讓它光彩非凡,熠熠生輝。
她如神佛,看得見世人之心;又似燭火,照得亮漫漫前程。
這是他一生所見,最美麗不過的女子。
顧思眼珠輕轉,卻是一直盯著她,柳玉茹笑起來,柔聲道:「無論我做什麼決定,你都要聽我的,好不好?」
「好。」
顧思沙啞開口。那一瞬間,他無條件信任著她,她欲他生,他便苟且偷生;她要他死,他便慨然赴死。
柳玉茹不說話,她抬起手,靜靜臨摹起他的眉眼,她珍重看著他,冰涼的指尖慎重又溫柔。
「思,」她認真看著他,「你要知道,我愛你。」
「我知道。」
「我愛你的風骨,愛你的赤城,我知道,我愛著的這個人,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生靈塗炭而無所作為,也不可能心安理得與我偏安一隅,過自己一方天地。」
柳玉茹一開口,顧思眼淚便落了下來,他看著柳玉茹,不敢移開視線,像個孩子一般,哭得滿臉是累。
柳玉茹撩開他臉上粘連的髮絲,含著眼淚,微笑著看著他,柔聲道:「你去吧。」
顧思不敢動,他顫抖著,聽這個人平和道:「你想做什麼,你就去做。我從不覺得你錯了,只是你走這條路太難了,其他人走不下去。可是你能走,你便是我心裡的英雄。你要缺錢,我散盡千金,你要幫忙,我竭盡所能。當然,若你要我赴湯蹈火,」柳玉茹勉強笑起來,「我就不陪你了。我自私得很,我要保護好錦兒。所以黃河啊,我能修,我就修,我修不了,我就不修了,好不好?」
「好。」顧思哭著出聲。
他知道其實她是騙他的,可他卻不能拆穿,他抓緊了她的衣袖,死死盯著她,沙啞著聲道:「你一定要說到做到。」
「我會的。」
柳玉茹輕笑。
「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你一定要過得比誰都好。」
「我知道。」
「不管我做了什麼,我發生了什麼,你和錦兒,都一定更要好好的。要是我讓你過得不好了,你就不要喜歡我了。你去喜歡另一個人,」顧思哭著低下頭,「你喜歡一個自私一點、對你好一點的人,不要……不要再喜歡我這種人了。」
顧思說著,他再支撐不住,他佝僂著身軀,哭著癱軟到了地上。柳玉茹靜靜看著他,哪怕在這個時候,她流淚的樣子,也是矜持的、剋制的、優雅的。
她看著面前泣不成聲的人,吸了吸鼻子,低聲道:「我等一會兒會將家裡的錢都給你個單子,你若要用,全用了也無妨。我自己這邊已經留了夠一家老小用的錢,不會影響家裡人的。」
「我在揚州遇到了陳尋,家裡人我交給他了,等我解決了黃河的事,我會帶家裡人躲起來,等你沒事兒了,我帶著他們來找你。若你出了事兒,我便帶著他們離開。」
顧思說不出話,他只是抱緊她,抱緊一點,再一點。
他已經對她說過無數次對不起,許諾過無數次。
可他終於發現,他做不到。
他無法如他所想,讓她一輩子安安穩穩,從她遇到他開始,他給她帶來的,始終是動蕩不安,顛沛流離。
他算得了天下,護得住蒼生,救得了東都百萬百姓,修得了黃河滾滾長河,卻給不了這個姑娘,一襲安穩。
他配不上來,從來都對不起她,可她如此美好,讓他始終放不了手。
他跪在她身前,哭得撕心裂肺,彷彿要將所有的痛苦宣洩在這一刻,彷彿這一刻便是訣別。
柳玉茹靜靜看著他,她從這個擁抱里察覺他的苦痛和無力,她抬手梳過他的頭髮,輕輕笑開。
「顧思,」她叫著他的名字,溫柔又鄭重,「謝謝你。」
顧思搖著頭,他嗚咽著,拚命搖頭否認。柳玉茹抬起眼,看向院外飄動著的白雲,一望無際的藍天,慢慢道:「我小時候,很想嫁給一個好男人。我想過許多遍,好男人應當是什麼模樣,我以為他會保護我,他會讓我從此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從此我陪伴他,依附他,為他活著,也為他死去。直到後來,我嫁給了你。」
柳玉茹低下頭,她看著他,忍不住笑起來:「我才知道,人活著,應當是為自己。」
說著,她彎下腰去,抱緊了他,閉上眼睛:「我不覺得你對不起我,你也不必對我愧疚。我雖然是你的妻子,可我更是柳玉茹。」
她不依附他,也不屬於他。她要什麼生活,她自己會選,而不是他給。
他的人生動蕩流離,從當年她下船折返揚州那一刻開始,便是她選了這份動蕩流離。
他的人生承載萬民,從她領了誥命,陪他一起站在高處俯瞰百姓時,便是她選了這份責任。
他無需愧疚,而她也並不指責。
他們兩緊緊相擁,也就是這一片刻,顧思終於確定,走在這條路上,他不惶恐,也不茫然。
他們兩沒有太多時間溫存,等顧思情緒穩定後,送飯的人也上來了,柳玉茹同他用過飯後,柳玉茹將家裡所有的錢都列了個單子,交給了顧思,而後她又將揚州的情況細細說給了顧思聽。說完之後,已到午時,柳玉茹同顧思道:「我等會兒去找周大哥和葉大哥,我會同他們說你已經被我說服,但是不願意參與此事,我們兩留在汾水。等他們放鬆警惕,今天晚上,我們便偷偷離開。」
顧思點了點頭,柳玉茹讓他休息一下,兩人梳洗之後,柳玉茹便領著他去見了周燁和葉世安。
周燁擺了一桌酒,三人見面,都不太說話,柳玉茹在間,看著三個人一言不發,柳玉茹笑了笑道:「都過去了,你們也別拘著。等你們事定,我和思就回揚州了。」
「回揚州……」葉世安躊躇了片刻,終於才道,「回去打算做什麼?」
「繼續經商。」柳玉茹舉起杯子來,看了周燁和葉世安一眼道,「思以後不在朝,我們生意上若出了事兒,免不得還要勞煩你們。」
聽著這話,周燁和葉世安逐漸放下心來,周燁立刻道:「此事好說。」
說著,周燁拿著杯子,看向顧思,猶豫片刻後,他抬手道:「思,喝一杯吧。」
顧思應了聲,他拿了杯子,同周燁碰了一杯後,他抬眼看著周燁,平靜道:「大哥,」周燁聽到這一聲『大哥』,心有些酸澀,正要說話,就聽顧思道,「嫂子的事,我的確儘力了。」
「我明白。」周燁苦笑,他嘆了口氣,「我也不過,就是心裡太難受,找個理由讓自己心裡舒服些罷了。望你見諒。」
顧思點點頭,沒有多說,他和周燁一飲而盡,隨後又舉著杯子,轉頭看向葉世安。
兩人對看了一會兒,葉世安舉起杯子,點了點頭,將酒喝了下去。
一頓飯吃得悶悶沉沉,三人話不多,周燁喝了不少酒,等散席的時候,葉世安扶著周燁回去,周燁走到一半,突然回過頭,朝著顧思喊了一聲:「思!」
顧思拉著柳玉茹,他回過頭來,看著周燁注視著他,周燁盯著他,也不知是在看誰,好久後,他才道:「對不住。」
顧思得了這話,他沉默片刻,隨後笑起來。
「沖你這聲對不住,」他輕輕嘆息,「我且還將你當兄弟吧。」
說著,顧思抬起手來,拱手笑道:「後會有期。」
周燁喝得有些混沌了,柳玉茹忙同葉世安道:「葉大哥,你扶著周大哥回去吧。」
葉世安點點頭,送著周燁回了房。等送走他們,柳玉茹和顧思手拉手一起回到房,兩人關上大門,顧思轉過頭來,同柳玉茹道:「等一下……」
話沒說完,柳玉茹便突然上前一步,猛地拉住他,吻了上去。
黑夜裡是他們的呼吸聲,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等一吻完畢,顧思和她抵著額頭,聽她問:「喜歡嗎?」
顧思低啞著嗓子:「喜歡。」
「記得你想要的,活著回來。」
「好。」
顧思沒有放開她,顫抖著道:「玉茹,我要是不想放開你,你會不會怨我?」
「不會。」柳玉茹抬眼看他,一雙眼明亮如星,「我高興得很。」
兩人說著話,就聽外面一聲悶哼,隨後,望萊挑開了窗戶道:「行了,快走。」
柳玉茹和顧思一起應聲,顧思翻過窗戶,然後將柳玉茹一把抱了過去。
柳玉茹的人布置了一天,加上周燁和葉世安酒後疏於防範,三個人很快就出了府衙,和柳玉茹的人重新碰頭。等碰頭之後,一行人駕馬衝到城門口,柳玉茹亮出了周燁以前給她的令牌,揚聲道:「奉殿下之令,急事出城,讓開!」
城門人看見柳玉茹的令牌,又見柳玉茹脾氣不好,趕忙給他們一行人開了門,所有人疾馳出了城門後,柳玉茹和顧思到了官道上,而後柳玉茹看著顧思,笑了笑道:「我得去黃河了。」
「我知道。」
「你打算去哪兒呢?」
「我?」
顧思想了想,抿了抿唇,終於道:「東都吧。」
「好。」柳玉茹點了點頭,轉頭看了一眼望萊,隨後同顧思道,「那望萊留給你,你去東都必然是要去尋舅舅的,他過去方便。」
「那木南跟你走吧。」
顧思笑起來,他抬手理了理柳玉茹披風上的衣領,瞧著她道:「諸事小心。」
「你也是。」
說完之後,兩人沉默著,似乎誰都不忍開口分離。許久後,柳玉茹低頭笑了笑,擺手道:「我走了。」
說罷,柳玉茹轉過頭去,她沒敢回頭,打馬一路朝著永州的方向狂奔了過去。
而顧思目送著他離開後,調轉了馬頭,也是奔向了東都的方向。
兩人幾乎是先後差不多時間到達了永州和東都,而這個時候,天下都傳來了周高朗自立為帝,朝著東都勢如破竹而去的消息。
就在周高朗攻下第一個城池的當日,沈明正在邊境秦城城樓上和叶韻下著五子棋,他方才落下棋子,便察覺地面微微震動。
叶韻捏著棋子,有些奇怪道:「這是怎麼了?」
沈明聽到這話,臉色大變,他慌忙站起身來,急急走到了城牆之上,而後便見遠處黃沙滾滾,沈明睜大了眼,大喝出聲:「外敵來襲,整軍迎敵!」
當是時,正是康平元年八月十三。
東都宮,歌舞昇平,范玉蒙著眼睛在殿內,正同美人玩得開懷。
洛子商本在陪酒,一個太監急急走來,進了內殿,在洛子商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洛子商神色微動,站起身來,同范玉道:「陛下,臣……」
「去吧去吧,」范玉揮了揮手,頗有些不耐煩道,「整天這麼多事兒,你也不必同朕請示了,要滾趕緊滾。」
洛子商笑了笑,恭敬行禮告退後,走到大殿外去。大殿外面,鳴一一個人站在門口,他的臉色十分難看,洛子商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在鳴一身後的人,對方紅著眼眶,洛子商心暗覺不好,卻還是故作鎮定笑道:「怎的了?讓你去趟揚州,怎麼就哭著回來了?」
「大人,」對方當場就跪了下來,沙啞道,「蕭大人,去了!」
聽到這話,洛子商猛地睜大了眼,片刻後,他瞬間反應了過來,一把抓起地上人的領子,怒道:「你說什麼?!」
他已經許久聯繫不上揚州,心便知道揚州出了事,只是他沒想到,竟然是蕭鳴死了。
那侍衛被洛子商反應嚇到,但他還是咬牙再次重複:「蕭大人,去了!」
洛子商沒說話,他整個人似是愣住了,旁邊鳴一有些擔心扶住他,皺眉道:「大人,您冷靜些。」
洛子商感覺自己整個的魂魄都飄在了外面,他腦海一片空白,好久後,他用盡所有力氣,才問了句:「是誰……」
「是陳尋。」
那侍衛立刻道:「如今揚州已是陳尋主事。」
洛子商在腦海迅速搜索了一圈這個名字,他覺得有幾分熟悉,卻又說不上來,他皺起眉頭道:「陳尋是誰?」
「原是姬夫人手下的客卿。」那侍衛立刻道,「與王平章搭上線後,不知道怎麼的就和姬夫人熱絡起來,後來柳玉茹到了揚州,住入洛府,姬夫人與柳玉茹起了衝突,蕭大人為此對姬夫人動了手,姬夫人憤怒之下召集王氏舊部,與王平章聯手,刺殺了蕭大人。」
「那東營的人呢?」
洛子商捏起了拳頭,侍衛低聲道:「王平章重金收買了軍隊里的人,給東營的人下了葯,而後陳尋假借蕭大人的令允許沈明令三萬大軍入揚州,沈明進來後,陳尋與王平章將我們的人幾乎都抓了,之後陳尋殺了王平章,將不服他的人都送進軍隊,由沈明帶去了豫州戰場。」
「豫州?」
洛子商聽到這個詞,有些不可思議道:「你說沈明去了豫州?」
「是。」
侍衛立刻道:「帶了揚州軍隊,一共八萬人。」
洛子商覺得有些荒唐,他退了一步,想說什麼,說不出,他手上無意識想比劃些什麼,最後卻是紅著眼說了句:「阿鳴怎麼會死呢?」
沒有人說話,洛子商猛地叱罵出聲:「一個柳玉茹,怎麼就能算計到他呢?!」
他的師弟,他比誰都了解。他自幼聰慧穩重,做事都多著幾分心眼,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人,怎麼會被一個柳玉茹算計了呢?
侍衛低著頭,他壓低了聲,小聲道:「柳玉茹說,顧錦是您的孩子。」
「她說他就信?!」洛子商怒罵出聲,「他這麼傻嗎?!」
「蕭大人身邊人說,」那侍衛小心翼翼道,「那孩子的眼睛長得像您,而且,蕭大人一直以為您喜歡柳夫人,就想著不管是真是假,幫您先把人留下來。」
聽到這話,洛子商整個人都愣了。
侍衛繼續道:「蕭大人說,您好不容易喜歡一個人,無論是什麼手段,他都希望您有一個家。」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小小願望,這樣少有的、甚至唯一一次柔軟,就讓他送了命。
洛子商茫茫然站著,他艱難轉過頭,看向揚州方向。
那一瞬間,他彷彿是看到很多年前,他剛剛到章家,他坐在馬車上,孩子追在馬車邊上,艱難叫著他:「公子,洛公子,給點吃的吧?」
他撩起車簾,看見努力奔跑著少年。他面黃肌瘦,洛子商一樣就看出來,再過不久,這個孩子就要死了。
他叫停了馬車,然後走下去,他半蹲在蕭鳴面前,笑著道:「我可以給你一個饅頭,你給我什麼呢?」
「命。」蕭鳴抬起頭,認真道,「你救我,我把命給你。」
他一直以為這是玩笑話。
他洛子商一個人走過這麼多年,身邊全是陰暗猜忌,若非有利可圖,誰又會當真把命給他?
然而如今到此刻,他卻才發現,竟當真有人這麼傻。
蕭鳴不是死在自己的愚蠢里,也不死在柳玉茹的計謀,而是死在對他那份柔軟和擔憂里。凡是涉及到他的師兄,他便會化作一個孩子,失去防備和堅韌。
眼淚不自覺從洛子商眼裡流下來,旁邊人都有些詫異,洛子商渾然不覺,直到眼淚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才猛地反應過來。
那眼淚彷彿是岩漿一般,灼得他從手背開始,一路疼得抽搐。
他從未想過還會有這樣的情緒,旁邊鳴一擔憂看著他,忍不住道:「大人……」
這一聲「大人」讓洛子商驟然清醒過來,鳴一斟酌著,安慰出聲:「我等人走上這條路,便心有了自己的歸宿,大人不必太過傷感。蕭大人在天有靈,必不願見大人為了他亂了方寸。」
「放心吧……」洛子商聽著鳴一的話,低啞道,「我不會亂了分寸的。揚州的事先不要傳到陛下那邊去,給阿鳴設一個靈堂,放在府邸里,也別讓外人擾了。」
鳴一應了下來,吩咐人下去做了,而後鳴一上前去,扶著洛子商往宮內走去,不由得道:「大人,如今揚州被奪了,我們怎麼辦?」
揚州沒了,他們讓劉行知和大夏你死我活的意義,也就沒了。
「怎麼辦?」
洛子商嘲諷笑開:「陳尋背後站著的是顧思,這一次沈明正面對抗劉行知,只要顧思這邊支援不夠及時,沈明那八萬人馬渣都不會剩,我們只需拖住東都的戰線,讓周高朗和范玉死斗,等劉行知殺了沈明趕過來,取了東都,殺了周高朗顧思這批人,我們便是重臣。我當初與劉行知談的,揚州本就要歸順劉行知,我替他拿下大夏,他與我結為異性兄弟,贈我揚州,封我為異姓王。那就依舊按照約定,且讓他先拿下大夏,到時陳尋無兵無錢,劉行知再借我兵力,回頭取回揚州,易如反掌。雖然不如我們一開始所想那樣,能一舉拿下天下,」洛子商抬手拂過玉欄,慢慢道,「但也並非走投無路。」
「大人英明。」
鳴一聽到洛子商的法子,心頓時放心了許多。
然而洛子商不見半點喜色,他繼續吩咐著道:「你帶一波殺手到黃河去,隨時聽劉行知的命令,只要他打到守南關,」洛子商冷下眼神,「便點燃之前我們放好的□□。」
「是。」
鳴一沒有半分遲疑,立刻應下。洛子商抬眼看向遠方。
「人死不能復生,」他喃喃出聲,「我只能讓顧思和柳玉茹,去黃泉給阿鳴賠不是了。」
當天夜裡,洛子商便得到了劉行知進攻邊境、以及周高朗進攻東都的消息。洛子商將這消息報給了范玉,范玉看著消息,嘲諷了一聲道:「怎麼辦?」
說著,他拿起了摺子,抬眼看向洛子商:「周高朗也打過來了,劉行知也打過來了,周高朗又不願意去豫州,你說怎麼辦?」
洛子商不說話,范玉抬手就將摺子砸了過去,怒道:「說話啊!」
范玉身上帶著酒氣,如今他已經很少有不喝酒的時候了,洛子商當場跪了下去,恭敬道:「陛下,當下只有一個辦法了。」
「什麼辦法?」范玉砸完了摺子,覺得有些疲憊,他坐在椅子上,懷裡抱著一個姑娘,冷冷看著洛子商。洛子商恭敬道:「割讓豫州。」
「割讓了豫州,劉行知就不打了?」
「臣可以派人去議和。」
洛子商立刻出聲,范玉想了想,點頭道:「行,朕給你一道聖旨,豫州給就給了吧。」
說著,范玉有些擔憂道:「周高朗那邊……」
「他要到東都來,至少還要破十城,他們破十城之後,行軍到東都,如今我們東都城內,駐有二十萬軍,周高朗一路打過來後,必定疲憊不堪,到時候我們再重兵埋伏,將他們一舉拿下!」
「好。」范玉擊掌,高興道,「就這麼辦,近日你好吃好喝招待著三位將軍,千萬別怠慢了。」
「是。」
洛子商笑著應聲,范玉想了想:「朕是不是也該接見一下他們?」
「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洛子商趕忙開口,范玉點點頭,打著哈欠道:「那就這樣吧。」
洛子商得了范玉的話,便下去安排了。
而這時候,顧思領著望萊一起,化作商人進了東都。
「這城最大的風月所『西風樓』便是江大人的產業,」顧思和望萊穿著袍子,走在東都熙熙攘攘的人群,此時燈火初上,望萊領著顧思,朝著西風樓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江大人在東都暗樁、私產不計其數,如今他藏在東都,想找到他,便得去這裡。」
顧思應了一聲,跟著望萊一起走到了西風樓,進樓之後,望萊同龜公打了招呼,說了一句:「東籬把酒黃昏後。」
龜公得了這話,抬眼看瞭望萊一眼,隨後便道:「公子請隨我來。」
說著,兩人便跟著龜公一起到了後院,後院相比前院安靜得多,顧思和望萊一起進了一個房間,房間里生著裊裊香煙,香味瀰漫在空氣,濃郁得讓人有些難受。顧思還穿著斗篷,隱約見到內室珠簾後似是有個女人,她斜卧在榻上,手拿著一根煙桿,衣衫滑落在肩頭,露出白皙的大腿。
「東籬把酒黃昏後,」一個略有些低啞的女聲響了起來,隨後便顧思便聽見敲煙桿的聲音,慢慢道,「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望萊。」
「西鳳,」望萊開口道,「主子呢?」
「你帶著誰?」
被叫做西鳳的女子將目光落到望萊身後的顧思身上,顧思隱在暗處,聽得西鳳問話,他將帽子拉下來,平靜道:「顧思。」
內室里的人吞雲吐霧,她似是凝視了顧思片刻,隨後便聽珠簾脆響,一個紅衣女子從內間走了出來。
她生得極為貌美,髮髻鬆鬆垮垮挽著,一雙眼輕輕上挑,眼神不經意掃過,便似是會勾人一般,讓人瞬間酥軟了骨頭。
顧思神色清明,靜靜由她端詳,片刻後,西鳳輕輕一笑,轉過身道:「隨我來吧。」
說著,她領著他們走出門去,一路往著院子更深處走去,最後停在一間門口掛了兩株桂花的房門前。她在門前輕敲了三下,不徐不緩,片刻後,房門便開了,西鳳站在門口,恭敬道:「主子,望萊領著大公子回來了。」
聽到這話,顧思便聽到了江河似是毫不意外的聲音道:「進來吧,剛好聊到他們。」
西鳳應了一聲,便領著顧思和望萊走了進去。一進門,顧思便發現屋坐滿了人,江河穿著一身白衫,頭髮用玉帶隨意束著,坐在主位上,似是在和人說著什麼。
顧思看著江河,行了個禮道:「舅舅。」
「似是吃了不少苦。」江河笑起來,「你不是該跟著周高朗嗎,怎麼來東都了?」
「我有事要和您商量。」
顧思看了一眼旁人,江河明白過來,點點頭,同所有人道:「你們先下去吧。」
得了江河的話,也沒人停留,全都退了下去。
等退下去後,房間里只剩下顧思和江河,江河拿了帕子,擦著手道:「我聽聞周夫人和少夫人都死了。」
「是。」
「她們離開東都的時候,我試圖救過,」江河笑了笑,「可惜,沒成。」
「我也試過。」
「周家父子遷怒你?」江河坐在椅子上,撐著下巴,打量著顧思,「然後把你趕出來了?」
「不,」顧思搖搖頭,隨後他抬眼看向江河,認真道,「周高朗為了不給自己皇位留下後患,他許諾三軍,入東都之後,劫掠三日。」
聽到這話,江河豁然抬頭,震驚道:「誰提的?」
「葉世安。」
這個名字讓江河更加詫異,然而在短暫驚愣後,他笑了一聲,隨後似是覺得荒唐,抬手道:「葉清湛孤傲一世,常同我說,他家小輩之,唯葉世安最為出眾。要清湛泉之下知道這孩子做出這事兒來,怕要爬上來劈了他。」
顧思靜默不言,江河撐著下巴,稍稍作想,便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抬眼看向顧思:「既然他們都決定劫掠東都了,你還來東都做什麼?」
「正因他們要劫掠東都,我才得過來。」
江河挑挑眉:「周高朗是你舊主,你幫他當了皇帝,如今又要來擋他的路?」
「如今我已從周家騙了三萬兵,由沈明帶著去了豫州,又讓玉茹去揚州,協助我的好友陳尋把控了揚州,而後從揚州調兵五萬,奔赴豫州協助沈明。我答應沈明,一月內必定增援。故而如今局勢就兩條路,」顧思沒理會他,徑直道,「第一條,我們領著八萬兵馬和揚州投靠劉行知,讓劉行知一路打到東都來阻止周高朗。」
「不行。」江河果斷否決,「劉行知這個人我過去有過接觸,他貪圖享樂,視天下為私產,若將天下交給他,與大榮又有什麼區別?」
「那周高朗呢?」
顧思抬眼看江河,江河想了想,猶豫著道:「周高朗是個政客。」
「但是,」江河抬眼看著顧思,「他也並不是一個完全沒有底線的政客。他理智,也有自己的夢想,可能手段非常,但比起劉行知,又好的太多。他們如今的決定,都是基於喪親之痛下,未必沒有迴旋的餘地,只要有迴旋餘地,周高朗便是最好的人選。」
「會有餘地。」
顧思果斷開口:「我們只要給出不讓他劫掠東都的理由,便有餘地。」
「你這麼信他?」江河有些意外,顧思走到沙盤面前,認真道,「我不是信他,我是信我的兄弟。」
「周大哥也好,世安也好,人難免有走錯路的時候,我身為朋友,不能看著他們就這麼錯下去。我得在他們犯下大錯前,讓他們清醒過來。周高朗是不是明君我不知道,但是,周大哥會是,這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麼辦?」
江河站在顧思身後,他笑著看著面前的青年,眼裡頗有了幾分欣慰,顧思想了想,慢慢道:「第一步,我們要讓周高朗對軍隊有更好的把控權,就不能讓東都亂起來,一旦這些將領攻打入東都,周高朗再想管住他們,就太難了。而且一旦武力入東都,便意味著范軒的人和周高朗的人開戰,我怕戰後再無餘力支援沈明。」
「所以你要讓東都內部瓦解,不戰而降?」
「是,」顧思點頭,他拿了一個士兵,放在了宮城,接著道,「第二步,我們要解決周高朗的後顧之憂,讓他的皇位穩固,日後不會受那些士兵威脅,從而放下戒心。」
「你要如何讓他的皇位穩固?」江河有些疑惑,顧思平靜道,「周高朗擔心自己的將領反,是因為當初他騙將領范玉要殺他們,才讓將領跟著他一起謀反,我們得把這件假的事,便成真的。我們得拿到一封真誅殺聖旨。」
江河點點頭,顧思接著道:「其次,周大人的皇位,應由范玉主動禪讓。」
這話讓江河沉下心來。如果說上一封聖旨能夠偽造,那讓范玉主動禪讓,這又怎麼可能?
但是江河向來並不會問要怎麼做,只要有了這個目標,想辦法就是了。他抬了抬手,示意繼續,接著,顧思又放了一個士兵,在東都街上:「第三步,我們要增加攻打東都的難度,讓周高朗攻打東都,得不償失。如此,才可能徹底讓周高朗放棄攻打東都的計劃。但為了保險起見,在此之前,還是盡量疏散東都百姓,讓他們有序出行,在外避禍。」
江河靜靜聽著,他思索著,顧思說的都沒錯,但這些都是目的。
江河看向他:「那你,打算怎麼做?」
「我們一步一步來,」顧思腦子裡思索著,慢慢道,「第一步,自然是要裡間楊輝、韋達誠、司馬南與范玉的關係,將他們拉到我們這邊來。這三位將軍我有所耳聞,楊輝好色,韋達誠貪財,司馬南多疑,我們逐個下手,慢慢來。」
「你說得倒也不錯,」江河點點頭,卻是道,「可他們三個人的弱點,大家都知道,你再想送錢送人,怕是沒有多大用,洛子商怕是早已做了。」
「所以為什麼我們要送呢?」
顧思笑起來:「舅舅,你這裡可有美貌女子,極善與男子周旋那種?」
「這自然是有的。」江河笑了,「西鳳便是。」
顧思點點頭,隨後道:「可與楊輝見過?」
「尚未。」
「我在宮樂坊有幾個人,」顧思淡道,「安排一下,先送過去吧。」
「好。」
江河並沒多問,徑直應下。他想了想,笑起來道:「說起來,如今所有人都是咱們的敵人,劉行知、洛子商、周高朗……這些人有錢有權有兵有將,你說好端端的,我年紀大了,在這裡負隅頑抗也就罷了,你又來湊什麼熱鬧?」
「我若不來,」顧思抬眼看他,「你也好,先帝也好,秦楠也好,傅寶元也好,你們這麼多人的一生,又算什麼呢?」
這話讓江河愣了,顧思轉過頭去,看著外面的星空。
「舅舅,其實我相信,人是不會死的。」他雙手攏在袖,似乎夜空里有著誰,讓他靜靜注視,「這世上只要有一個人在堅持那些人一生為之付出的事,還在繼續走他們的路,信他們的信仰,那他們就永遠活著。」
「我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多少人有過如你我一樣的想法,如你我一樣的努力,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做過什麼,可是我知道,我活著一日,他們便活著一日。而日後,我也會一直活在這份傳承里。」
「故而,」顧思轉頭看著江河,「我心無懼。」
江河沒說話,好久後,他苦笑起來:「玉茹同意嗎?」
聽到這個名字,顧思輕輕笑了。
「雖然她總說自己自私,說自己沒有我這份豪情,可其實我知道,」顧思眼裡不由得有了幾分溫柔,「她與我一樣。」
「此刻她應當在黃河,」他轉頭看向永州方向,低聲呢喃,「同我一樣,用盡全力在保護著能保護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