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歌院子看上去也不大,五間正房之外,只有三間東廂房,西邊一帶白牆,留著六個石雕花窗,從花窗格眼裡可以看見荷浪柳風。倒是正房後邊還有一排小房,花樹掩映中隱隱可見一個半掩月洞門。
英華一路走過來,便曉得了東邊原是主人正宅。王家買下西邊院落,前兩進想是書齋,後三進俱是安置族人所。似芳歌這五間正房後面,便有供使女們住一排房子,不似英華小,後兩畦綠蔥之外便是高牆。
芳歌東廂三間並無隔斷,一邊兒是書架書案,牆上掛著一架古琴,一邊兒窗下擺著兩隻大綉架,靠牆擺著兩個架子,上面是疊得整整齊齊料子和一格一格分顏色綉線。一個婦人正坐一張綉架前拈著針兒不曉得綉什麼。
芳歌引著英華進來,笑道:「英華姐姐,這是我沈姐。沈姐,這是隔壁王大人家二小姐英華姐姐。」
那沈姐抬起頭,現出一張和芳歌分相似面龐。英華看她年紀不小,芳歌待她又很尊重,再一回想那日芳歌兩個聽講她受欺負又怒又急情形,就曉得了這位沈姐必是芳歌兄妹三個生母。既然是生母,那自然要格外客氣些,沈姐站起來萬福才到一半,英華已是搶著福了一福,笑道:「沈姨娘。」
沈姐手忙腳亂,沒口子道:「不敢當,不敢當。」
英華待自己生母這般客氣,芳歌心裡歡喜極了,把沈姐按到一張板凳上坐下,笑道:「沈姐,你坐罷,青陽到哪裡去了?他這幾日嚷著要見英華姐姐,偏英華姐姐來了他又跑影子都不見。」
「青陽功課還不曾完,怕是還老爺書房。」沈姐才坐下又站起來,滿面笑容道:「我去瞧瞧罷,廚房裡待燒中飯,也要去看著。」
芳歌忙站起來,英華也跟著站起來,兩個送沈姐到階下,方回東廂閑話。
英華信步走到綉架前細瞧,那隻綉架上綳著一塊大紅錦緞,是一副將綉完百子圖,除去右下角一個童子只勾了個輪廓,那九十九個童子眉眼各不相同,穿衣衫也各式各樣,童子們或是拍球,或是斗蟲,或是放紙鳶,或是嬉水,俱都活靈活現似生人一般。英華京城也曾見過不少人家都有百子圖屏風兒,卻沒有哪一副比得上這副好,配色又均勻,構圖也恰到好處,人物兒又活潑,好像吹口氣就能活過來似。
英華自家沒有耐性繡花兒,但這幅百子圖實愛煞人,她伏綉架邊細細賞玩,不住讚歎。
芳歌抿著嘴兒笑道:「這些都不算什麼,還有好呢。」拉著英華到另一邊,指著書桌上攤開一幅畫兒道:「英華姐姐,你看這是誰?」
這幅畫兒用工筆細描出遠山近水,楊柳依依,馬車停右下,當中一位麗人牽著一匹紅色俊馬,衣衫飄飄,神采飛揚。
那麗人衣裳有些兒眼熟,眉眼是眼熟,與英華鏡中模樣像到九成九。英華活捂住了自己臉,歡喜道:「這畫是我?畫真有些像我呢。」
芳歌只是笑,英華又問了一回,才答:「自然畫是姐姐,姐姐可喜歡?」
「喜歡。」英華抱住芳歌跳躍,「芳歌妹子,你畫真好。」
芳歌笑容滿面將畫兒捲起,道:「明日叫哥哥送到縣裡裱起來,後日妹子親送到府上去。」
「謝謝妹子。」英華一邊尋思要尋些什麼稀罕物件與芳歌回禮,一邊問:「妹子工筆甚好,學了幾年?」
芳歌笑道:「家兄曾泉州正經拜過先生學畫,妹子偷學了幾日,也只能畫個繡花樣子。」
「芳歌妹子畫很好了呀。」英華笑道:「我也學過幾日,怎奈畫山不是山畫水不是水,先生無法只有罷教。」
芳歌有些不相信看著英華。英華漲紅了臉道:「實不相瞞,奴還不會繡花,針線上也不大會。」
芳歌愣了一會,笑道:「其實妹子學彈琴時,一口氣氣跑了三位琴師。母親無可奈何,也只有罷手,那琴只有掛牆上遮洞。」言罷和英華相對大笑,兩個都覺得對方實有趣,實是可以深交好朋友。
且說柳氏和陳氏兩位夫人閑話,左右不過說些娘家哪裡,還有哪些親戚做了官之類閑話。柳氏看芳歌很順眼,陳氏看英華也合眼緣,兩個做母親膝下都有兒子,都暗暗使勁兒要旁敲側擊小姐們底細,也是越說越投機。管家帶著戲班班主一連上來幾次,因兩位夫人談興正濃,又默默退了下去。
那個班主急了不得,一再懇求管家:「孩子們都妝扮好了,再不開鑼,日頭一曬汗一浸,妝都糊了。」
那管家叫班主纏無法,只得硬著頭皮上帶他上來請夫人們挑戲。
auzw.com 陳氏讓柳氏先挑,柳氏隨便挑了一出吉利戲文,兩個聽了一回戲,青陽蹦蹦跳跳過來見母親,又與柳氏行禮。陳氏將這個小兒子摟懷裡問他功課,又叫他坐下聽戲。青陽笑道:「幾日不見英華姐姐,想念很,我去和英華姐姐說幾句話再來,可使得?」
陳氏啐道:「才比桌子高一點兒,講起話來老氣橫秋。你去罷。」又笑對柳氏道:「瞧這個孩子親熱勁兒,若是再大幾歲,怕不是就要纏著我去府上求親——英華小姐今年也有十五了罷,可說定了人家?」
「過了五月就喊十六了。」柳氏微笑道:「雖然個頭生得不小,其實心性還和孩子似。我們老爺也捨不得就把她許人家,還要留她幾年。」
柳氏這話隱隱帶著拒絕意思,陳氏不好再問下去,端坐著聽戲。柳氏雖然看芳歌甚好,一則耀宗也才二十,婚事上並不著急。二則和芳歌才見過兩面,並不曉得人家性子如何,打聽得她不曾訂過親也就罷了,三則耀宗婚事還是要他父親做主,做後母遇見好與他留意也罷了,並不是急得來事。陳夫人不言語,柳氏也就專心聽戲。
中午歇了戲吃畢午飯,陳氏因年紀大了睏倦要午睡,就喊芳歌陪柳氏母女聽戲,這邊才開鑼,王翰林突然使了管家過來請柳氏和英華回家,原來大伯不曉得怎麼書院里中了風。富春書院富春縣城外三里地,離梅里比楓葉村近些,翰林老爺就把中了風長兄抬回來,急喚柳氏回家料理雜務。
柳氏便和芳歌說:「家裡有事不得不回,休要驚動你母親,咱們悄悄兒回去也罷了。」
芳歌哪裡肯,非要去請母親起來,英華挽著芳歌胳膊笑道:「夫人實是倦了才去歇息,此時喊她起來,老人家走了困晚上又睡不著反而不美。咱們兩家莫要行那些虛禮。改日得了閑,我下帖子請你過來耍。」
芳歌只得把柳氏母女送到門口,回來就見哥哥站二門邊悵然若失,不由伸出五指李知遠面前晃了晃,笑道:「哥哥,你發什麼愣?」
李知遠拍開妹子手,笑道:「客人怎麼好好走了?」
芳歌便把英華大伯中風一事說與哥哥聽。李知遠想了一想,道:「母親那裡不是收著什麼活絡丸,中風能吃么。你去和母親說聲兒,討兩丸來我送去,人家上回幫過咱們,她家有事咱們也不能袖手。」
芳歌只得去問陳氏,幸好陳氏眯床上還不曾睡著,就取鑰匙給芳歌取葯,李知遠尋了個小錦匣裝著兩丸藥,到王家門首請守門通報,說李家送葯來。
那守門甚是機靈,忙忙把李知遠請到廳上坐,到梧桐院門口央個婆子進去傳話。
大伯睡書房榻上,耀文和耀廷兩個唬得六神無主,只曉得哭,耀宗已經被王翰林打發到縣裡請郎中去了,耀祖也被打發回楓葉村報信。翰林大人站門口哎聲嘆氣,家裡男人雖多,卻是沒有一個能到前頭去招待客人。柳氏情知大伯抬到了家裡,後面必有大隊人馬過來,務必要趕人來之前把耀宗住地方收拾出來與親戚們暫住,梨蕊這頭看著人搬二少爺東西出來,柳氏那頭看著人搬鋪蓋進去。家裡只得兒媳婦黃氏和英華是閑人,柳氏和黃氏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自然是不肯使兒媳婦,想一想,英華昨日還和芳歌兄妹一起出去耍過,就命英華去前頭。
李知遠廳里坐了一會,就見英華兩個婆子陪同下進來,忙站起來,笑道:「方才聽芳歌講府上有人中風,我家現成有九珍活絡丸,母親讓我送兩粒來。」就將小錦盒奉上。
此葯是與伯父吃,英華不肯讓婆子去接,恭恭敬敬雙手接了過來,無意中指尖划過李知遠指頭。李知遠愣那裡,英華漲紅了臉把錦盒交給一個婆子,因人命關天,也顧不得害臊,問:「這個丸藥怎麼吃?」
「用童子尿半碗熱黃酒半碗化開吞服。」李知遠也臉紅了,「若是不見效還罷了,若是手腳能動彈了,使個人過去說一聲兒,家裡還有幾粒,我都送過來。」
英華鄭重謝過李知遠,命婆子把葯送到後頭去。
葯已送畢,李知遠卻不捨得走,默默站廳里賞玩王翰林珍藏。英華沉默了一會,待要尋些話兒和李知遠說罷,心裡亂得和一團麻似,實是尋不出話說,待要送客罷,又有些莫明其妙不舍。英華頭一回這般無措,漲紅了臉站那裡進退不能。
李知遠眼睛雖是盯著牆上字畫兒,其實對面牆上掛是字還是畫他都不曉得,全副心神都十步之外英華身上。
他兩個這般詭異,陪英華過來婆子只得用力咳嗽,恨不得用咳嗽聲兩個人中間建一堵高牆。李知遠甚為知趣,立刻微笑著說:「我回去了。」
英華微微點頭,跟他後面幾步遠送客。李知遠轉過身來,做揖道:「緊鄰這般客氣做甚,王小姐還是請回罷。」
「有勞李世兄送葯來。」英華福了一福,輕聲道:「奴全家感激都來不及,送送怎地。」
李知遠又做揖,「莫要送了。」
英華又萬福:「多謝李世兄。」
突然大門那邊傳來一陣吵鬧聲,一個頗有幾分顏色婦人手拉著一個歲男孩兒,懷裡還抱著一個一兩歲大小娃娃奔了進來。守門管家腦門上頂著五條鮮紅爪印,滿頭是汗跟後頭,看見英華小姐前庭,連忙喊道:「二小姐,這婦人說是來尋大老爺,小攔都拉不住,還叫她抓爛了臉。」
那婦人聽得英華是二小姐,哭聲就大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喊:「老爺有個三長兩短,你叫我們娘仨可怎麼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