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王翰林使人去喊耀祖出來陪客人吃飯。此時關係到王家臉面,耀祖也不再拿喬,出來和李知府父子見禮。耀宗把座位讓給哥哥,自家挪到下手。這頓飯有尊長上,三個晚輩都沒有什麼話,吃完飯王翰林帶著兒子送老友到門口,回來道:「都到你們母親屋裡來,耀宗,你去把你嫂子也請來。」
耀宗愣了一下,答應著穿夾道到後院去了。王翰林看了一眼大兒子,背著手慢慢走回梧桐院。柳氏和英華早就吃過飯了。堂屋磚地上灑著水,屋裡帶著絲絲熱氣。屋裡有些熱,呆不住人。
梧桐樹影下擺著一張木榻,柳氏坐一頭搖扇納涼,英華跪坐母親背後給她捶背,看見大哥跟著父親進來,愣了一下站起來,清脆喊:「爹爹,大哥。」跳到一邊去給耀祖搬板凳。
柳氏站起來給王翰林讓位子,一邊替他搖扇,一邊道:「才交四月就這樣熱,富春一向如此?」
「富春從三月中要熱到十月。」王翰林把折上巾扯下來,長長嘆了一口氣,正好英華已是雙手過來接帽子,他就把帽子丟到女兒手裡,道:「不過往年也沒有這樣熱,耀祖,咱們富春多久沒下雨了?」
「有十來天了。」耀祖扳著手指數,「再不下雨,院子里花兒都要旱死。」
王翰林白了兒子一眼,恨道:「該操心地里莊稼才是!」
柳氏把扇子搖嘩嘩響,笑道:「好啦好啦,莊稼和花兒,都是該操心。大郎一說話你就嗆他,世上哪有你這樣做爹爹。」
耀祖頗為不悅看了一眼柳氏。今天分家時耀宗念那篇帳帶給他很大震憾。他心裡一直覺得父親每年能寄許多銀子給大伯,理當是發了財,卻只寄給他二百兩銀子,實是不疼他這個大兒子。他沒有想到,爹爹是把所有俸祿都給了大伯,自家使用全是父親賣字和他瞧不起商人後母掙來。他沒有想到父親京城一個月只花五十兩銀子。便是他富春鄉下住著,五十兩還不夠妻子一個月零花。這種對比本來讓他心裡有些愧疚,但看到柳氏親親熱熱坐父親身邊搖扇,這些愧疚被突然湧上來:原來爹爹當我是外人,一直瞞著我懊惱壓了下去。他低下頭,一聲不吭看腳下,幾隻螞蟻繞著半片蒼蠅殘肢團團轉,他便看出神。
搬到梅里這麼多天,除去頭一天耀祖挨打黃氏公公面前說了幾句話之外,黃氏都沒有跟公公打過照面,二叔親自來請。黃氏不曉得是何緣故,膽戰心驚跟著二叔到前頭來。
耀宗和英華親近慣了,走過去就把英華擠開,佔了她小板凳。英華笑嘻嘻和爹爹告狀:「爹,你看,二哥又欺負我。」雖是這樣說,還是給嫂子讓坐,自家又去搬了個小板凳,貼著耀宗坐下。
這麼著,一家人,王翰林和柳氏坐榻上,大兒子兩口兒坐右手邊,二兒子和二女兒坐左手邊。王翰林看著自己嫡親三個孩子,嘆了一口氣,道:「今兒和大伯那邊分家,爹一個銅板都沒要。你們母親說,為什麼不要緣故兒,也當和你們說說。畢竟,這個家是我,將來,是你們。」
黃氏借著咳嗽偏過臉,偷偷和耀祖使了個眼色。耀宗微微皺眉,因柳氏和英華都妝沒看見,他也不吭聲。
王翰林便道:「你們大伯那邊是個什麼情形,我以前也不大曉得。每回大伯寫信俱說家裡一切安好。我也不曉得他把家裡田地都當了,把你們大伯娘嫁妝都花了。上回老宅吃飯,我看席面豐盛,也沒有想到大伯家連吃米都是借。」
柳氏嘆了一口氣,道:「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王翰林笑容里滿是疲憊,他拍拍妻子手,道:「我俸祿一個銅錢都不與你,你不容易。這些年,全靠你養家。」
「實是老爺字兒寫好,能換銀子。」柳氏笑道:「我那些不算什麼。老爺,說正事兒。看孩子們都笑話你。」
英華和耀宗兩個正相對偷笑,被王翰林瞪了一眼,都坐筆直。
王翰林欣慰看著兩個小,再看看右手邊兩個坐姿僵硬大兒大媳婦,吃了兩口茶,慢慢道:「書院每年都要貼錢。大伯要貼,我也貼。大伯那邊不論,咱們這邊能貼這麼多年,一來是因為你們母親肯支持我,二來也是因為咱們還有些收入,就是為父把俸祿都花書院上,咱們家吃穿上都不愁。分了家,一文錢不要,咱們也能過很好。」
一聽到公公有還有收入,黃氏整個人都精神了。分家事她也聽說了。書院是個賠錢無底洞沒有錯,可是他們這房田地只賣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是典出去,典出去田地都不肯要,黃氏覺得公公是糊塗了。聽得公公說還有收入,她立刻想到:難道公公分家分滑手了,今日要把大兒子也分出去?
王翰林把茶碗擱到榻上,嘆了一口氣道:「家裡錢一向是你們母親管,讓她來講罷。」
柳氏便道:「這些年你們爹爹寫字換錢積夠了五百兩,我就拿去販絲販酒,略微小賺。京城附近也置下了一個小庄。這次回富春,就把小庄賣掉了,再摟一摟歷年積蓄,咱們家家底差不多也有九千兩銀子。這次回富春,買房子添傢具連帶回家使用,一共花了一千四百兩,家裡還有現銀七千六百兩。」
王翰林便道:「今天事我也看透了,再親近兄弟,遲分家不如早分家。今日我就把這個家當分一分罷。耀祖,你是長子,分與你三千兩。耀宗,分與你兩千五兩,剩下來二千兩出頭,是我們老兩口兒養老帶英華陪嫁。」
「爹,兒子不分家。」耀祖漲紅了臉,結結巴巴道:「人家要笑話咱們。」
黃氏眼巴巴看著丈夫,若是人眼睛上能寫字,黃氏左眼一定寫著:「分」,右眼寫著:「家」。英華和大哥大嫂本來就沒有什麼感情,看著倒無所謂,王翰林看眼裡,越發堅定了先給兒子們分家想法。
auzw.com 耀宗把地下爬來爬去螞蟻踩腳下,惱道:「為什麼要分?分了家還叫一家人嗎?」
「分清楚些,也省得你們兄弟間傷了和氣。」王翰林長嘆:「我和你大伯早早分家,必不會有今日,你幾個堂兄視我如寇讎呢。」
耀祖連脖子都漲紅了,只道:「我不分家。我不分家。」
「耀祖。」柳氏微笑道:「我們只分財,不分家。還一塊兒住著。」她指指耀宗和英華那邊,笑道:「這個錢就與你們,你們願意拿去買田地也好,買鋪面也好,都使得,賺了我們不問,虧了你爹爹也不會替你墊付。這間宅子是不分,宅子里雜東雜西,且等我們老兩口上了山,你們兩兄弟二一添做五,一人一半。」
耀祖看向柳氏,有些遲疑,分完了老子,就要分老娘,她這是要替二弟出頭分親娘陪嫁?
柳氏微笑,看向一慣與她為難大兒子,道:「我嫁過來時也有些兒陪房。當年瑤華出嫁,我與了她些添妝。耀宗還不曾娶親,分家又分比你少,我也與他個小庄。剩下,都是與英華添妝。雖然我陪嫁我說了算,不過大家至親,我先與你說清楚,省得旁人嚼舌與咱們家添亂。與你弟弟,是我私房,我沒有給你打算,將來也不會給你。」
「母親,我不要。」耀宗咬著牙道:「我沒給您少添麻煩,您為了我惹是非也沒少花銀子,我沒有臉再要您陪嫁。」
「不過是個小庄。」柳氏笑道:「也沒有幾畝地,卻是不許你拿去賣了典了。娘是怕你把錢都糟蹋光了,留幾畝地與你妻子兒女穿衣吃飯。」
英華推哥哥,小聲道:「二哥,你不要,我就叫娘把那個小庄送給梨蕊。」
柳氏瞪英華,英華縮到二哥背後,不敢抬頭。王翰林喝道:「就這麼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們自重罷。」指著耀宗道:「上回你說你跟我借一千五百兩,也不要你還了。就從你那份里扣。」又叫英華:「去拿文具盒來。」
英華忙站起來,去書房把文具取來。王翰林從懷裡掏出分家合同,道:「我央隔壁李大人做中人,都寫這裡了。你們寫上名字罷。」
耀宗很不情願,被老子瞪著,別彆扭扭寫名字。耀祖也不大情願,這個弟弟現和他不親,分了家,管不到他了。他不情不願寫上名字。柳氏便命人把銀子抬出來給他們送家裡去,又道:「既然分了家,耀祖你們兩個自己照管自己吃飯穿衣罷。耀宗成親之前我還照管,成了親叫你媳婦管你。」
王翰林看兩個兒子都沒精打采,便道:「散了罷,都回去把銀子收好。」
耀祖和黃氏回來,看著堆堂屋裡幾箱子金銀,都有些不敢相信。這個柳氏就這樣大大方方把父親財產分給他們了?
黃氏便拿起一錠元寶去照燈,看可是假銀子。耀祖惱道:「看什麼看。這一分了家,明日二弟問我討母親陪嫁,我拿什麼給他!」
黃氏驗得俱是真金白銀,已是放下心,舉著手指算道:「三千加兩千五是五千五。咱們現有五千五百兩了。你和耀宗瑤華三個分,照舊例你和耀宗四份,瑤華兩份。要分與耀宗……分與耀宗……」
「耀宗三千二百兩,瑤花一千六百兩。」耀祖惱道:「加起來四千八百兩。咱們自己還能剩多少?一千兩都沒有!」
「哎呀,只有這麼點?」黃氏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這不公平,分了家,我們只有不到一千兩,二弟居然有五六千兩銀子,母親還說他分少了,還要自己貼他一個小庄。沒有這麼偏心。」
耀祖恨恨把桌子用力一拍,道:「二弟來要錢,咱們先拖著,且想個法子拿手裡這些銀子做個什麼生意,把虧空填起來。」
且說耀宗回去看見銀子放堂屋,就命人抬到英華屋裡去,他自去央求父母親收回,誰知走到門邊,就見老田媽幾個俱都站門外,看見他要進去拚命搖手。耀宗門口略停了一會,聽見父親嗚嗚咽咽哭,又聽見柳氏壓低聲音安慰父親。他便默默走出來,到妹子院子里去。
英華托著腮燈下發愣,聽見靴子響,抬頭一看是二哥,忙站起來,笑道:「二哥,你怎麼來了?」
「你替我把銀子收起來。」耀宗不大活說:「平常我多不家,梨蕊那丫頭你也替我照管。」
「二哥,你還要走?」英華吃驚抓住耀宗胳膊。
耀宗捂住妹子嘴,「莫嚷。你哥我還是待罪之身吶。大赦詔書還沒有下來,我也不能家裡長住。」
「我不信。」英華推開二哥,眼珠轉來轉去,「二哥你有什麼事瞞著我們,對不對?」
「沒有。」耀宗去翻扣桌上書,笑道:「柳家舅舅使了錢,人家就放我先回來了。本來是想家裡呆著。今日鬧分家,爹和李大人商量,覺得是有人要對付咱們。所以我還是出去避避風頭罷,下個月我就回來。」耀宗看妹子悶悶不樂,捏著妹子臉蛋,笑道:「和你講啊,遷都熱鬧啊,到時間,有是好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