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書生鬧事,十年不成。嬌嬌弱弱翰林小姐請大家回書院去,書生們也不好意思再王翰林家大門口罰站,大家走到一個茶館歇腳吃茶,商量了大半日也商量不出個結果來,看天黑就散了。
王耀芬起先聽說書院先生和學生們去二叔家門口請願,心裡實是有些兒慌了,自騎了個驢到梅里鎮,遠遠看著。英華出來說已是分了家,二叔不會管富春書院等語,他心裡一塊大石落了地,掉頭又回書院。
富春書院縣城外五六里雲台山上,當年王老太爺手裡,不過是有十來間草屋私塾,王家兩年代嘔心瀝血五六十年,把私塾變成了佔地近百畝大書院,旁不論,光五間藏,東南諸省里如果要排第二,就沒有書院敢排第一。本來這近百畝宅院也不值甚錢,偏偏官家要遷都,遷都也罷了,偏偏要遷到幾十里之外清涼山。清涼山一帶建了京城,雲台山恰恰就京郊。這麼一個有山有水好所,居然就叫富春書院佔下了。
耀芬覺得這是老天要補償老王家。他跟隨父親管理書院也有二三年,心裡早有謀劃,想要趁著遷都東風大幹一場,把富春書院辦成全天下第一等書院。父親年紀雖然大了可是還很硬朗,還有一個二叔,也是三十年貼錢眼都不眨主兒。有這兩尊泰山石敢當鎮守,他王耀芬便是神仙也不敢冒頭,談何大展宏圖?
是以聽說父親中風,耀芬便說服了母親,拼著事後挨父親責打,也要想法子把二叔從書院里擠出去。誰曾想分家二叔是放了手,居然又鬧出個田寡婦認親鬧劇來,不只父親名譽掃地,還連累到書院要散夥。
耀宗也曾懷疑此事是二叔弄手腳,可是一來分家二叔沒有要書院,二來自那日分家之後,二叔家大門緊閉,也沒有什麼動作。三者那田寡婦鎮日坐城東小酒店裡,除去哭又不發一言,便是使了人去問也問不出個屁來。耀宗尋思半日無計可施,空蕩蕩書院里轉了一圈,大門口吩咐守門老僕鎖門。
就見兩個華服少年帶著十幾個從人過來,其中一個高個子,生得極是英俊,面如敷粉,唇似塗朱,劍眉入鬢,一雙水汪汪桃花眼,看人時似笑非笑。他騎高頭大馬上,手握馬鞭,側著頭和同伴講話,風度翩翩讓人妒忌。便是他同伴,生得濃眉大眼粗壯很,打扮也甚是俊俏,青紗帽兒上簪著一朵紅玫瑰,簇紫羅衫兒,勒護腰腰帶居然還是犀角。
耀芬不好男風,但看得此人這般美貌,也覺得世上既有這等美男子,也難怪會有許多人放著如花似玉妹子不要,寧肯斷袖了。
老僕眼裡沒有美男子,上前攔道:「此人何來?」
那美少年敲著馬鞭兒,笑道:「既然是書院,怎麼沒有學生?」
耀芬漲紅了臉,咳了一聲道:「今日放假。」
「哦,原來今日放假。」美少年笑著調轉馬頭,揚鞭道:「咱們走罷。」從頭到尾就沒有把耀芬放眼裡。他同伴倒是回頭看了耀芬一眼,不曉得說了些什麼,一群人鬨笑不已,跑馬下山。
耀芬覺得受了恥辱,捏緊拳頭,恨道:「可惡。」
且說少年們從雲台山下來,沿著官道到縣城繞了一圈,徑到梅里鎮王翰林家門首敲門。雖說富春縣這個把月人來人往,但似這般鮮衣怒馬美少年實是少見,不過片刻又聚了一堆人看熱鬧。
王翰林家大門敲了半日無動靜,美少年笑道:「楊小八,你嗓門兒大,喊罷。」
楊小八爬回馬上直立,真箇大聲喊:「老師,趙十二和楊小八來看您來了,柳師母,開門吶。」
喊老師還罷了,連柳師母都喊出來了,守門不敢假裝聽不見,頂著還不曾養好五道紅杠開門出來,道:「這裡不是私塾,是楓葉村王翰林家,兩位公子可是找錯了人家。」
「哎呀,就是楓葉村王家!」趙十二公子歡喜道:「我們尋了大半日,總算尋到老師家了。」隨手甩出一個金豆子與守門,道:「煩進去稟聲,就說你們老爺京城裡學生趙十二和楊小八來了。」
守門驚到了,金豆子都不曉得藏到袖子里,使三個指頭舉著那枚比黃豆還要大金豆子飛奔進梧桐院,就階下喊:「老爺,夫人,不好了,有個有錢人說是你學生,尋來了。」
王翰林被守門搞糊塗了。柳氏要過金豆子看了會,道:「敢隨手就賞個金豆子學生,守門又不認得,還能是誰家?」
王翰林想了一想,問:「是姓趙還是姓楊?」
「一個姓趙一個姓楊。名字怪很,一個叫什麼十二,一個叫什麼小八。」守門低下頭,老老實實道:「小人叫金子閃花了狗眼,混忘了。」
柳氏笑著把金豆子擲到守門懷裡,罵道:「真是混人,去把人請到大廳上罷。老爺,貴客來了,咱們家廚子見不得人,還要請個廚子來才使得。」
王翰林跺腳恨道:「他們怎麼尋來了,真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柳氏已是走到門口,聽見王翰林這等服軟之語,回身笑道:「你敢大棍子把人趕出去嗎?」
「老子不敢,」王翰林怒道:「老子閨女敢。」
看見老師,趙十二和楊小八鎮定自若,看見師母,趙二十和楊小八客氣有加。
看見英華師妹,趙十二還罷了,楊小八已是陪著笑湊到英華身邊,笑道:「有小半年不曾見英華妹子了,八哥哥從京城帶了好玩東西給你哦。」
英華冷冷看了他一眼,挽起袖子看向趙十二,問:「你來幹什麼?」
趙十二從懷裡緩緩地摸出一封信,慢慢展開,轉身雙手遞到王翰林和柳氏面前,笑道:「父親說學生可以下場了,叫學生老師這裡看半年文。」
楊小八也從懷裡摸出一封信,雙手遞到王翰林面前,笑道:「祖母請先生管教小八。」
王翰林把兩封信收下,板著臉兒一言不發進裡間看信。柳氏笑嘻嘻道:「休說半年,住個三五年都使得。你們兩個可是又闖了什麼禍,被趕出來?」
趙十二微笑不語。楊小八笑嘻嘻道:「師母一猜就中。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我妹子和潘太師小女兒打了一架,我們不該去助拳。」
聽得潘太師小女兒像是吃了虧,英華臉上就有笑意。趙十二抽出摺扇搖了幾下,微笑道:「小八使壞,把潘曉霜頭髮剪了半截。」
英華慢慢站起來,重把袖子挽到手肘上,瞪著小八道:「我家住也使得,不許翻牆出入,不許招蜂引蝶。要緊,不許逗我家梨蕊。不然我二哥不揍你們,我也不放過你們。」
趙十二一邊用力扇扇子擋著柳氏,一邊張著嘴,無聲說:「王耀宗不家。」眼神囂張又得意,分明就是挑釁。
英華冷冷哼了一聲,道:「母親,安排兩位世兄住哪裡?」
auzw.com
柳氏想了想,道:「速叫人把第三進通夾道牆打通,那個大院子給他們住。重裡頭小夾道砌道牆。你去安排罷。」
英華答應一聲,經過趙十二身邊,用力地,迅速地,趙十二腳背上踩了一腳。
趙十二疼待叫,英華已是挑釁又送來一個白眼。他就閉了嘴吸氣,搖扇子加倍用力。
楊小八知機,早把兩隻腳縮到半空,陪著笑看著英華,就差搖著尾巴說:「師妹,別踩我。」
柳氏裝做看不見這些小動作,微笑著問候趙十二父母親和兄長嫂嫂,問完趙家,又問楊小八祖母近來可好,幾位嬸嬸如何,又問及他堂姐妹們。
說了小半個時辰,王翰林板著臉出來,將兩大張滿是字紙丟與他兩個,道:「既然來了,總要學點東西,這是你們兩個每日功課。你們先歇一歇,晚飯後到前面書房去,我要查考你們功課。」說罷抄著手自去了。
再坐得一會,英華使小海棠來說住處已收拾好了。柳氏便陪著他兩個到第三進去,指著第四進道:「第四進是耀宗大哥住處,他們走親戚去了,改日再見罷。你們短什麼,要用什麼,要吃什麼,使個人來說就使得。我看你們帶人很不少,可住得下?」
「住得下。」趙十二恭敬道:「讓師母費心。」
柳氏笑笑,吩咐老田媽去廚房叫人燒幾鍋熱水送來,便回梧桐院。翰林老爺學生面前甚是威嚴,自家夫人前面不敢板臉,見夫人回來,忙把那兩封信送上,苦惱道:「你看看你看看,這是賴上我了呀。」
柳氏看完信,嘆了口氣,道:「聖人曰:有教無類。你就從了聖人罷。」
梨蕊聽說楊八公子和趙十二公子來了,大驚失色,院子里怕團團轉。
英華本來滿肚子悶氣,倒叫梨蕊鬧出笑來,啐道:「你怕什麼。趙十二向來是動嘴不動手,楊小八那個人雖然混蛋了些,上回哥哥和他打架,叫我抽冷子給他幾棍子已是打怕了。」
「我……」梨蕊低頭半日,怯怯說:「我怕二少爺生氣。」
「無事。」英華笑道:「你行動處只跟著我,二哥才不會多心呢。」轉念一想,這些天梨蕊緊跟著自己,她都沒得法子打聽李知遠消息,英華不禁黯然。
英華這陣子忽喜忽悲已是常事。梨蕊雖然曉得二小姐心事,聽說李家曲池府替李公子尋親事之後,卻不敢再勸解,看小姐又對花長嘆,梨蕊就默默退到一邊綉那永遠綉不完花。
王家添了兩個看文富貴學生,第二日中午李家就曉得了。李知府尋思半日,王翰林肯讓人家住家裡,富不見得,貴簡直是一定。遷都即,天子腳下結識兩個貴人總沒有壞處,何況兒子對翰林小姐又甚有意,倒不如也叫兒子認王翰林為老師,看看可有機會做個親家。是以午後他照舊例來看王翰林,開玩笑似請王翰林給兒子看文。王翰林因女兒像是對李知遠有意,正要查考李公子性情兒,也就一口答應。
是以,第三日,李知遠就厚著臉皮帶著一篇文章,拉著小青陽手到西邊來。那小青陽走到梧桐院門口就不肯到前頭去,扭來扭去,道:「大姐叫我問英華姐姐借書呢,大哥,你陪我過去。」
小弟這等配合,李知遠心花怒放,咳了一聲正色道:「那是內宅,哪能說進就進。聽話,陪哥哥到前頭去。」
楊小八從後頭走來,笑嘻嘻摸小青陽頭,道:「你也是找來我們老師看文?」
「不是我,是我哥。」青陽撥開他手,挪到一邊,沒好氣道:「好好說話,動手動腳做甚?」
趙十二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東京趙十二。」
李知遠回禮,笑道:「富春李知遠。」
楊小八見他兩個客氣講話,只逗小青陽,因笑道:「我有近道能找到你英華姐姐,你跟不跟我走?」
小青陽看了哥哥一眼,揪住楊小八衣袖,喝道:「騙我是小狗。」
「騙你我全家都是小狗。」楊小八提起小青陽架到脖上,回頭到他們住那院門口,指著石灰還未乾牆道:「那邊就是你英華姐姐住處,你自家看。」
小青陽原是進過英華院子,騎楊小八脖上高高看下去,果然那邊夾道里幾個小丫頭玩耍,英華姐姐那個美貌待婢就站院門口。小青陽就從懷裡摸出一個紙團兒。楊小八變出一把彈弓來,笑嘻嘻道:「看你彈多遠。」
小青陽就瞄著梨蕊用力彈過去。梨蕊吃了一驚,再看是個紙團從隔壁過來,忙撿起來進屋交給英華,抱怨道:「昨日丟了許多字紙與我們煮夜宵,今日又來了。」
英華展開來看時,卻是陌生字跡,寫著芳歌要借某書,落款一個小小「遠」字草書。
英華心裡慌要死,轉過身把那團紙捏手心,笑道:「再有紙團丟過來,積一處咱們晚上再煮什麼吃。橫豎咱們只這院里,他們不敢進來。」一轉身進了裡間,歪榻上尋思:這是他罷。若是芳歌,正經使個人來借,何必這般。他都要曲池府娶親了,為何又來招惹我?待要放下,到底不舍,待要理會,又無從理會。
英華一會兒爬起,一會兒睡倒,那張紙團兒也陪著卧榻遭殃,一會兒被搓成一團丟到地下踩了幾腳,一會兒又被展開撫壓枕下。紙團若是能言語,必定要大喊:「冤屈呀,吾又不是李知遠那廝,踩我做甚?」天幸紙團不能言語,是以英華心思也只得她自家知道。
到了傍晚,王翰林前頭和學生們一處吃飯。英華就梧桐院陪母親吃飯,有一下沒一下揪著飲餅,不思飲食。
柳氏看眼裡,也不言語,吃罷飯,才道:「你爹明日要帶學生們出去走走,你陪著你爹一起去罷。吃罷飯去後邊廚房料理明日要帶食盒去。」英華沒精打彩到廚房看家人收拾食盒,聽說李知遠現也跟著爹爹看文,卻是又驚又喜又慌又惱。驚是此事母親並沒有告訴她,不曉得母親是什麼意思,喜是明日或者能見一見李知遠,慌是當著父親面不曉得如何和李知遠講話,惱是李知遠明明要娶別人了,怎麼還敢大搖大擺到她家來。
這般兒胡思亂想到夜深,那張紙團被英華又從書架腳底下挪出來,再一次被搓圓,按扁,折塊,諸般酷刑之後還不得好死,被梨蕊搶過來看了一眼,投到燈中化成灰燼。
英華惱了,背對梨蕊躺下。
梨蕊替英華搖了一會兒扇子,輕聲道:「婢子記得,當年大小姐老爺學生里看只看中梅公子,夫人查考了梅公子兩年多呢。李公子若是小姐良人,必能經得起老爺和夫人查考。若是他等不及另娶了,是他沒福。」
英華不動。梨蕊放下紗帳,把帳子塞席子底下,輕輕出去了。
英華聽見沒聲音,爬起來坐了一會,握緊了拳頭道:「這般猜來猜去實是沒意思,就明日尋他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