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還未起,梨蕊和杏仁睡她外間,兩個窩被窩裡正小聲說話呢。聽見有人敲院門喊叫二小姐起來,杏仁側耳細聽,倒像是二少爺聲音,便推梨蕊,「你聽,是二少爺外頭喊門?」
梨蕊翻身爬起,聽得一句,不是二少爺又是哪個?她赤腳跳下床,披著小襖兒,撒著褲腳,挽著頭髮就去開門。
梨蕊起來匆忙,不及梳妝,脖下雪膚微露,衣裳不整,可是那一種慵懶媚態伴著又驚又喜嬌態,帶著溫柔香風撲進二少爺寬闊胸膛,羨殺大少爺耀祖。耀祖想到比梨蕊還要嬌媚三分玉薇棄了他投進堂弟懷裡,腹內酸水汩汩,扭頭去看還不曾升起日頭。
二少爺伸出有力胳膊攬住梨蕊,她胳膊上搓揉兩下,笑道:「我有急事要和母親說,你叫二妹去請母親起。」就把她推回院里去。
英華睡夢中恍惚聽見二哥說話聲音,只當是做美夢,又聽見梨蕊起來開門,忙把青綢床帳掀開,問:「誰外頭?」
杏仁已經穿好衣裳,輕輕開門進來,抱著幾件熱烘烘衣裳,一邊走一邊笑道:「二少爺回來了。」
聽得是二哥回來,英華活異常,她猜李知遠一定也回來了,忙忙地穿好衣裳,也等不及梳頭,也等不及提水來洗臉,取塊包頭把一頭青絲裹了,就朝外走。
梨蕊漲紅著臉進來,低聲道:「二少爺有事要和夫人說,請二小姐去請夫人起來。」
英華連聲答應:「就去就去,我先和二哥說話。」
妹子小跑出來還似小時候天真模樣,耀祖笑著搖頭,細瞧妹子小下巴比從前圓潤些,曉得他不家時妹子過甚好,也就安心,道:「冷不冷?早起霜重,也不穿件厚襖」。
「二哥,我不冷!」英華高高興興挽住二哥胳膊,一轉頭看見大哥縮二哥身後幾步遠地方,肩頭高聳,身影蕭瑟如河岸上經霜蘆葦。大哥也才三十齣頭,偏是心窄想不開,與人過不去,他自家也過不好,看他身形和二哥有四五分相似,英華心裡卻是一軟,親親熱熱喊了聲:「大哥。」
耀祖聽得妹子這聲大哥叫親熱,心頭也是一暖,轉過身來,點點頭,道:「二弟,大哥去廚房瞧瞧,叫人給你弄些熱吃食,吃過先睡一覺,咱們兄弟再好好說話。」也不等耀宗回答,他步先走了。
大哥這個,算是難得好回應了,英華愕然,然後微笑。耀宗看見大哥對妹子比從前友善,抱著胳膊也微笑。兄妹兩個並肩朝柳氏住處走。
英華還不曾走到柳氏院門口,老田媽就把院門打開,笑道:「夫人才起,喚小姐回去梳洗,二少爺請到小書房暫候。」
英華哪裡捨得就走,依依不捨牽著二哥衣袖,扭來扭去,只問:「二哥,你一路平安否?」
耀宗情知妹子問其實是妹夫李知遠,故意妝做不知,沒口子道:「甚好,一路都無甚事,妹子,你去梳妝罷。」
少時柳氏和王翰林一同進來,看見英華這個模樣,柳氏叱道:「這般蓬頭垢面,成何體統!一個女孩兒家,要緊妝容整潔,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回去梳頭洗臉去。」
英華一心想聽二哥說說離家這小半年事情,低著頭,踮起腳尖劃圈,就是不肯去。柳氏瞪她,她只裝不曉得。翰林看女兒可憐,打著哈哈道:「都是自家人此,何必要女兒裝腔作勢,便遲一會半會梳妝,又如何?」
柳氏啐道:「她婆家就五十步之外呢,叫她婆婆曉得,便不說你女兒不懂事,少不得也要背後抱怨我養女不教。英華,梳妝了再來!」
柳氏嚴厲起來,英華不敢不從,又不舍就去,可憐巴巴看著二哥,就差生出小尾巴搖搖。
耀宗把英華推出去,小聲道:「他也來家了,一路平安,你放心去罷。」
英華得了李知遠來家准信,心中歡喜異常,提著裙兒回院,一疊聲叫打洗臉水,她自去開箱櫃,撿做衣裳,洗過臉輕勻粉面淺抹胭脂,又取了六個翠片呵膠,對著鏡子照了半日,呵氣貼靈蛇髻上,方換了翠衫黃裳,緩步重回母親小書房。
王翰林已是到前頭書房去了。柳氏坐窗邊一張圓桌邊,耀宗坐她下手,兩人俱都皺眉,桌上擱著兩盞還冒白煙香茶,裡頭澄清茶湯,想是才煮。
英華才進門,老田媽就捧著一碗茶過來,擱英華常坐地方,笑問:「二小姐,今日買兩隻羊回來呀?」
「要買,還要買幾壇內造好酒。」英華才坐下,又忙忙站起來,笑道:「我就去安排。」
「幾歲人了,還這般毛糙。」柳氏嗔怪地桌上敲敲,吩咐:「老田媽,你去和梨蕊杏仁說罷,使人去買兩腔羊一口豬來家,再買十罈子好酒,叫梨蕊把二少爺住處收拾出來,一會二少爺洗個澡睡覺。」
英華低著頭,朝二哥眨眼睛。王耀宗打了個呵欠,笑容疲憊,「娘,咱們問問妹子可有什麼好主意?」
柳氏嘆口氣,點點頭,道:「英華,你哥哥這次回來,得了近五百斤龍涎香。」
龍涎香?五百斤!龍涎香極是難得,貴比黃金,二哥豈不是背回來五百斤黃金?一斤等於十六兩,五百斤就是九千兩,一兩黃金如今能換十五兩銀子,那就是十多萬兩銀子哇,二哥發大財了呀!英華心裡小算盤啪啪直響。二哥走一趟,賺了這麼多錢,想來這輩子都不用再為錢操心了。英華真心替哥哥喜歡,喜形於色。
柳氏女兒頭上敲了一下,道:「官家舊年不是說香料官了營么。這麼多龍涎香,若是不想法子脫手,就那股子氣味,藏都藏不住。若是叫對頭報了官,能賞你幾文就是上上籤」
母親說到氣味,英華才覺得屋子裡氣味有些異樣,她靠近二哥身邊吸鼻子,果然,二哥身上又香又臭,極是難聞。英華忙掩著鼻子把椅子朝邊上挪了一步,笑道:「好臭,此物要如何炮製,才能只香不臭?」
耀宗自己聞聞袖口,苦笑道:「我聞不到自己臭了。這批龍涎香呢,一共五百零六十斤,我和知遠妹夫商量過了,我四他三,剩下三成,就是與幫我們運龍涎香回來朋友們酬金。」
「知遠對此可有什麼打算?」柳氏沉吟。
李知遠也和父親商量此事。李大人面上鎮定,鬍子卻抖動。
「兒子意思,咱們家也不缺錢,倒不如把這些香料妥善收藏,慢慢再尋機會脫手。」李知遠笑道:「餓死膽小,撐死膽大。這玩意兒賣個三五斤是貴比黃金,一賣三五百斤,就似土塊瓦狗一般了。」
「咱們這幾年都不好置產,居無定所,這塊燙手肥肉能寄到誰家收藏?」李大人卻是發愁,嘆息道:「何況,原本就是賊臟,你們取了來家,潘小將軍對我們兩家虎視眈眈,只怕是引火上身呢。」
「我和二哥差點就被那伙賊人做了人肉包子,既然老天開眼,反讓我們將他們殺了,取了他們積蓄有何不可?」李知遠道:「姓潘么,他想動我們,我們還打算收拾他一雪前恥呢。」
李大人摸著鬍子點頭道:「有仇不報非君子,然他現勢頭正好,原當避一避,且過一二年再看罷。倒是這燃眉之急,要先尋一瓢水澆一澆。這些香料怎麼個收藏法,你且去和你岳母舅兄商量。」
恰好柳氏也使了人來請李大人父子過去說話,李大人只叫兒子去,吩咐他:「你岳母娘家是滄州富商,想來門路和辦法都有,你不妨聽聽你岳母意思。」
柳氏問過李知遠,聽說他不打算賣香料,點頭道:「你們弄了這許多,若是一股腦拋出去,這幾十年龍涎香都不值錢了。若是想收藏,也是容易,取陶瓮來,瓮口填上二寸厚土,再使油紙塞口,用油布包紮緊密,也就無氣味。只是……咱們住地方不是自己,如今卻是沒有妥當地方收藏。」
真要說挖坑把這些香料埋起來地方,倒是有,遠不說,英華陪嫁小庄就二百里之外,地方也偏僻,管庄就是老田媽大兒子,是可靠。然,叫女婿把他家財物藏到女兒陪嫁莊子上去,說出去不大好聽。是以柳氏不肯提。
「咱們兩個原不急著脫手,然人家酬勞總要把他們。」耀宗也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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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上百年都不得壞物件,咱們就把那三分都買下來罷。」英華笑嘻嘻道:「存起來,一年賣一二斤,咱們家幾輩子都花不完這錢。」
耀宗搖頭道:「咱們都吃下也太多了,一時半會又賣不掉,若是急等錢用手中無銀怎麼處?不妥,不妥。」
李知遠想了一想,笑道:「我是一兩都不賣,要全存起來,想府上莊子里借塊地窖藏,還求師母允我。」
這個女婿,實是心思玲瓏,柳氏原來對他只有五分滿意,立刻漲到八分,點頭允他,道:「我要與英華陪嫁一個小庄,不然就送到那個小庄窖藏罷。怎麼收怎麼藏,你兩個自去商量。」
李知遠和英華都有些兒不好意思,兩個相對望了一眼。英華面龐微紅,眼睛裡帶著羞澀笑意。李知遠這半年風霜雪雨里來去,臉也晒成黑炭,一笑就露出和耀宗一樣白牙。
英華瞅他一眼,端正坐好,又問:「那二哥怎麼辦?」
耀宗和妹夫共過患難,已是情誼深厚,又見他把這筆橫財交到妹子裏手收管,越發滿意他了,看著他倆笑道:「我也交於妹子一同收藏罷。」
「你自有你莊子去藏,我才不要給你管。」英華覺得二哥笑容可惡,啐道:「今春人手不夠,春播都為難呢,你莊子農活,你自去安排,我不管你。」便扭過身不理他,和李知遠說:「咱們買幾百個五斤小酒罈子,一個罈子里裝二斤,再存上幾百壇酒,要取時只說取酒,人便不知,可好?」
「好。」李知遠微笑。
柳氏沉吟已久,望著繼子,道:「你那些朋友,都是何等樣人?他們是只求富呢,還是想富貴兼顧?」
「若是沒有得貴,便是富也富不長久。」李知遠猜到岳母意思,看耀宗面露猶豫,插嘴說。
「母親意思是?」耀宗看向柳氏。
「世上沒有不透風牆,何況這事是十來個人做,」柳氏慢慢道:「這十來個人總有妻子至親,此事能捂幾日?倒不如把大頭獻出去。」
「母親,我和知遠也曾商量過獻把官家,咱們不過得幾個賞錢罷了,沒什麼意思。」耀宗搖頭道:「香料官賣如今還不是捏潘家手裡,沒便宜咱們仇人。」
「娘意思,是獻把晉王罷。」英華看李知遠眉頭也皺了起來,頑皮瞪他一眼,笑道:「晉王呀,他老人家對自己人是極大方。」
「先不忙著獻。」柳氏笑道:「還不到時候。咱們先將這些東西運到莊上藏起。帝登基,百廢待興,正是用錢時候,賞你一個四五品官兒是跑不了。咱們天子腳下住著,只要不出實缺,四五品官兒不大不小,正好悠閑過活。耀宗,你覺得呢?」
耀宗想了許久,道:「我能分二百二十斤,獻一百五十斤與他,我自家留些兒娶娘子養家糊口罷。」
「使得。一百五十斤很不少了。換個官兒,一年與你幾百一千俸祿,安安穩穩拿幾十年,也吃不了多少虧。」柳氏讚許點頭,道:「你得空和八郎說一說,叫他給恆兒透個氣。就說你們得了好東西,要等好日子獻出去。」
耀宗點頭,便盤算剩餘七十斤香料要如何處置。
李知遠沉思許久,道:「我也獻一百斤,師母覺得如何?」
這個女婿不只精明,也很捨得。柳氏讚許笑一笑,道:「使得,兩百五十斤龍涎香可換多少錢糧!何況一登基就獻把他,晉王極有面子。咱們手裡雖然少了,然也算是過了明路,不怕有心人算計。既然這般,你這些朋友貨,叫他們悄悄兒到泉州去,假扮海客賣掉罷。咱們不賣,一二百斤龍涎香,便是賣便宜,也是一注大財。」
「母親,他們意思,是想柳家先收購。」耀宗笑道:「咱們舅舅不要?」
「柳家不做香料生意,便是收了來,轉手也是賣把別人,不得大利。一二百斤不是小數目,冒那樣大風險只得小利,不划算。」柳氏嘆口氣道:「橫豎你們現也不賣,將來要賣也要等過了明路,走柳家路子就無妨了。現么,叫他們到泉州去賣罷。」說完慢慢吃茶,就不言語。
知遠和耀宗商量了一會,知遠陪那群朋友去泉州賣香料,耀宗去莊上藏香料。商量完了各自去睡覺,晚上起來吃了飯,取了稱來把那堆香料分一分,知遠便和那群朋友趁夜走了。
柳氏帶著耀宗、英華和老田媽三個人,把香料弄碎分開,兩斤一包用綿紙包好,再尋來幾個大木箱,裡頭先用油紙把小箱子里縫隙都糊過了,再使雨綢做包袱,二十斤一包包好藏箱子里,把箱子蓋嚴實了,使土埋大箱子里。這般兒處置,人再打箱子邊上經過,稍稍有些氣味,也就暫時無妨礙了。
到得天亮,耀宗便打著看春耕幌子,帶著愛婢梨蕊,幾輛大車到鄰府莊上去了。
耀祖原是把了五百兩給弟弟做本錢,耀宗來家也只早上見了哥哥一面,便去和繼母柳氏說話,晚上起來又悄悄兒收拾了一夜東西,第二日就走,不曾再和大哥細談。
耀祖心裡很不,黃氏是惱火,兩口兒吃中飯時拌嘴。黃氏便說:「二弟懷裡揣著幾千兩銀,還巴巴問你討了五百兩去。他既然來家,是賺,還是不賺,總要和咱們說聲兒,就掂記著他那幾十頃地。他怎麼不問問咱們,咱們銀子都把他了,現春耕人也沒有,牛也沒有,若是咱們這兩頃地沒得收成,我們一家七口吃什麼用什麼,你兩個愛婢穿什麼?」
二頃地能有多少出息?從前耀祖何曾放眼裡。然如今荷包清白好似青天包大人,耀祖不得不把這兩頃地放心上。妻子說話正中他心思,他敲敲碗,道:「先把春耕牛和種子弄來再說。牛可以租借,種子兩頃地也花不了多少,你先當幾件衣裳罷。」
「休想!」黃氏冷笑道:「你有銀子把你兩個愛婢買胭脂水粉,就無銀買種子租牛?我房裡一根針,都不許你動。」
「你……」耀祖惱要死,恨道:「不當你,當我,使得吧。」也不吃飯了,丟了碗就去開箱櫃,亂扯了一抱他圓領大袖衫、長衫、背子。隨手扯得一塊包袱皮包了,氣哄哄要去縣裡當衣裳。
英華和玉薇才清點過倉庫,兩個手拉手出來,正好從耀祖住那院門口經過,和耀祖撞見。
耀祖看見滿頭珠翠玉薇,鼻子里噴出能結冰棱寒氣,冷冷哼了一聲。
英華喊了聲大哥,也不指望他答應,笑嘻嘻站一邊。玉薇彎腰喊聲大少爺,也不多言,和英華並肩站一邊讓道。
耀祖走得兩步,那沒有紮緊包袱就鬆了,幾件衣裳散落地。
英華看那幾件衣裳俱是半不舊,只當大哥是送把堂哥們穿,她不便說什麼,只蹲下來幫大哥把衣裳拾起來,替他折成一疊。
玉薇也當他是送衣裳把耀文兄弟穿,這人雖然不討喜,待手足倒有幾分真心。玉薇心裡甚覺愧疚,也就幫著撿了一件長衫,疊好了交把耀祖。
耀祖接過衣裳,雖是惱她,還是忍不住問:「你明明對我有意,為何要嫁耀文?」
大哥和玉薇?這是幾時事情?英華看看能擰出醋汁來大哥,再看看玉薇,驚訝說不出話。
玉薇微笑,看著耀祖,道:「大少爺,奴幾時對你有意了?我和耀文男未婚女未嫁,我為何就不能嫁他了。便是退一步說,我不嫁他,難不成你老人家要休了黃氏夫人娶我么?」
「我呸!打死你個不要臉狐狸精。」黃氏提著一柄竹掃把出來,沒頭沒腦朝玉薇身上打,口內猶不停罵:「你個不要,還叫他休了我娶你。我打死你。」
作者有話要說:人外地,用本本,排版時總不能把回車弄成雙回車,所以。。。這章排版有些擠了,回家之後我再用台式機重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