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債主收書院日子,若是今日叫人家順便把書院收了去,胡寡婦就改叫了王胡氏,也分不到一個銅板好處。偏又卡今日來告,又帶著一先生學生,倒是很有點不是純爭家產意思。這個胡寡婦,倒是有趣緊,也不曉得是哪個做了她狗頭軍師。
英華細想,覺得好笑。京城怎麼建消息傳開之後,地價必然要跌。富春書院固然是京城邊上,雲台山景緻雖還不錯,富春縣裡風光好過富春書院還不曉得有多少,這個書院值不了多少錢,頂了天五千兩不得了。就為著這點錢搶頭破血流還花樣百出,真有意思。
李知遠跟著父親到墳山上去,看了好一會熱鬧,英華送堂兄堂嫂走時候,他原想跟著去,轉身一看柳夫人人群中站筆直,他就心虛,哪裡還敢跟著去,老老實實站趙恆和八郎身後。待得胡寡婦殺來,柳夫人使了個眼色,八郎就裝胸口疼,撲到王翰林懷裡撒嬌。王翰林抱著這個學生沒得法子,半推半就被趙恆和柳夫人扶著下了山回吳家村去了,李知府摸摸鬍子,道:「你沈姐這幾日總發虛汗,爹爹甚是不放心,回家看看去,你是王家女婿,跟著到縣裡去也罷了。」居然也溜了。
老山長睡了一個寡婦,還養了兩個私生子,到底不是什麼光彩事。寡婦要替孩子認祖歸宗分家產告狀,不是什麼好事,不管是幫胡寡婦,還是幫大夫人母子幾個,傳開了都要名聲掃地。橫豎人家孝子都墳山上磕過頭,酒席就不要指望了,不如大家散去。呼拉拉一眨眼,滿山遠親近友散去了十之□。除掉李知遠這個侄女婿被不厚道老子留下來,剩下也就是族長和幾個長者,還有從莊上趕回來女兒女婿外孫們,再有幾個王耀芬知交好友。
胡寡婦又哭又鬧,又拖著兩個孩子去跳崖。那山崖還沒一人高呢,底下還積著不曉得誰家舊年柴草半人高。幾個學生拼了小命攔住了,胡寡婦又死扯著王耀芬不放,從懷裡掏出一柄雪亮殺豬刀比自己脖上,一定要去縣裡見官。
李知遠遠遠跟一大群人後邊到縣裡,老遠就看見英華馬車停街邊,他忙走過去敲板壁,問:「做什麼呢?」
「人呢?」英華朝他身後張望,「我爹娘呢?族裡那些人呢?」
「八郎胸口疼,老師和師母不放心,送他回家去了。貴族那些親友也各有各心口疼。」李知遠一本正經回答。
「他也胸口疼?」英華縮回車裡,笑罵:「他也不想個好點招。」
他也……這個也字用甚有講究,李知遠鬱悶看著英華,這妮子上回肯定也是假裝。虧他還擔心要死,一頭撞去吃泰水大人眼刀。
英華坐車裡半日聽不見外頭動靜,又探頭出來,笑問:「你胸口疼不疼?」
李知遠摸摸胸口,回想柳夫人冷麵,心酸說:「你不疼,我就不疼。」
英華車裡輕笑起來。
李知遠左右看看並無熟人,跳上車,小聲道:「老師和師母都迴避了,你還要去縣裡湊熱鬧?」
「我不去。我是問你去不去。」
「我也不想去,可是我爹叫我跟著去,想是叫我看看能不能幫得上忙。」李知遠搖頭苦笑,這叫什麼事兒,岳父母要避嫌,他這個侄女婿就不要避嫌了,偏叫他去收拾殘局。
「那……我和你一起去。」英華也看出李知遠為難,笑了一笑,道:「胸口還疼嗎?」
「不疼了。」李知遠笑。
胡寡婦狀紙才一送上去,知縣大人就叫升堂,蠟燭架火上烤都沒有這麼。原告胡寡婦跪下邊,王耀芬站邊上,因大夫人年紀大了,知縣大人甚是體恤,還把個小馬扎把大夫人坐。知縣大人也甚是爽,堂上把狀紙再看一遍,問得胡寡婦是要認祖歸宗分家產,又把呈上來遺書看了看,笑道:「王山長駕鶴西去,你這兩個孩子說是王山長親生哪裡曉得真假,便當它是真罷。」
胡寡婦大喜,王耀芬鬱悶,大夫人甚惱。公堂外圍觀諸人有喜有惱。
知縣又道:「便是真,要認祖歸宗也當老山長活著時,他兩眼一閉,你便認不得了。」慢悠悠翻《律法》念把胡寡婦聽,道:「 百官、百姓身亡歿後,稱是別宅異居男女及妻妾等,府縣多有前件訴訟。身縱不同居,亦合收編本籍,既別居無籍,即明非子息。及加推案,皆有端由。或其母先因奸私,或素是出妻棄妾,苟祈僥倖,利彼資財,遂使真偽難分,官吏惑聽。其百官,百姓身亡之後,稱是外別生男女及妻妾,先不入戶籍者,一切禁斷。」道:「老山長病了也有年把,這年把都不把你們母子喊回大宅去,也不曾把你們母子入戶,就是不要認你們了。你們自家不去求他,候他死了才來告,遲了呢。」
胡寡婦愣了半日,結結巴巴道:「小婦人不明白,律法為何有這一條。」
知縣摸著鬍子笑道:「若是沒得這一條,世代富貴人家不曉得要多出多少子孫來。你是鄉下無知婦人,不曉得這一條也情有可原。本官京城候選,見多了分家爭產打官司,外宅養子孫,從來就沒有分過一個銅板。」
知縣把狀紙棄到地上,道:「胡氏,你便是告到官家那裡,也是一般,回去罷,聽講你開著一個小客店,將養你兩個孩子也夠了。」
胡寡婦愣那裡不曉得動彈,過來兩個衙役把她拖出公堂,她默默地拉著兩個孩子手,跟那幾個先生後頭走了。
王耀芬拱手,贊道:「老大人聖明。」
知縣大人冷笑道:「王耀芬,你們兄弟三個分家了?」
「已是分過了。」大夫人站起來,冷冷說:「我三個孩子極是友愛,耀文和耀廷都把家產讓把長兄了。」
「哦。」知縣陰陽怪氣拖長了腔調,冷笑道:「王山長只得三個兒子么?府上不是還有幾位小姐么?」
「她們出嫁時都有嫁妝,老身還沒有死呢,輪不到她們分家產。」大夫人沉下臉,道:「胡寡婦既然告不成,咱們走罷。耀芬,你扶老身回去。」
啪!知縣把驚堂木用力一拍,隨即冷笑道:「府上分家甚是不公!本官要替你們重分。」
重分?這個官兒真不要臉,大家都驚呆了。
知縣大聲道:「查封富春書院,給王家子女俱發牌票,王家分家案明日再審。退堂。」
英華甚是好笑,低聲道:「這官兒真是多管閑事。」
「他才不是多管閑事呢。分家經官,就要抽走三分之一。」李知遠冷笑道:「書院查封,必要官賣,不只剝一層皮啊。再抽走三分之一,剩下能有多少只有天曉得了。」
「這……這狗官膽子倒肥,難道他欺我王家無人?」英華雖然曉得分家經官要抽三分之一,就是不曾想過官賣還有花樣,眼睛瞪得溜圓。
「老師和師母不是要避嫌么。」李知遠拉著英華胳膊,把她扯出縣衙,苦笑道:「這狗官跟著潘菘也沒少撈錢,膽子早養肥了。他抱著潘菘大腿,倒是一條會咬人好狗。」
「耀芬堂兄處心積慮要獨佔書院,一定沒有想到過會有今日。」英華恨道。
「胡寡婦和設圈套哄你堂兄賭錢人也一定沒有想到會有今日。」李知遠道:「倒是你耀芬堂兄,後分得錢肯定不夠他還債。」
auzw.com 「我們兩房分家時,二房是一文不曾取,他欠債他自家去還好了。」英華皺眉,想了一會道:「我家如今現銀只得一千多兩,便是全拿出去也不夠,何況我家幾個侄女陪嫁,侄子將來娶親,全都指望這上頭生錢,這些銀子也不會給他還債。」
「狗官,我去和他拚命!」耀廷憤怒把盛滿葯湯小碗砸地下。
耀文披著衣裳,按著胸口憤怒喘氣。
玉薇靠著方桌,有氣無力說:「你兩個不要急,咱們分家時原就一文錢不要。這個書院是大哥拿去還債也好,還是官賣也罷,都和咱們無關。至於大哥么,我說話不好聽話,他怎麼賭才能欠下六千兩巨債,又沒有人親見,就憑一張他自己寫字據,人家就來要債,這六千兩債是真是假還兩說。」
耀文和耀廷心裡原就有些兒懷疑,此時叫玉薇一說,兩個都熄了怒火,看著玉薇。
玉薇嘆一口氣,道:「我再說句難聽,便是無人打書院主意,咱們一家和和美美重把院一年要花多少銀子?」
耀文兄弟兩個對看一眼,大房和二房分家時,二房拿了一篇帳出來念,當時大家都聽耳里記心裡,現不需算,他們也曉得書院一年極少也要花二三千兩銀子。
「咱們照少了算,一年一千兩開支是不能少。」玉薇替他們算帳:「咱們家書院這幾十年都是賠錢,就沒賺過錢吧。就算大哥有本事,一年能賺五百兩,還有五百兩虧空,誰來填?」
耀廷看耀文,耀文看老婆。
「就算你們兩個都比二叔有出息,要做官也要好幾年,這幾年就算有人肯借錢,做了官賺了錢總要還。」玉薇眉頭微皺,苦笑道:「你們自己想想,可能似二叔那般支撐書院。」
母親心早長歪了,便是大哥那心,早大房和二房分家時就長歪了,不然當時若是把書院分一半給二房,便是有人算計書院,也有二叔前頭頂著,便是大哥去嫖賭,二叔也好出頭管他,哪像現,只要一提書院,二叔便要避嫌。
休說早就想通了耀文,便是耀廷從前對二房甚有不滿,這時候自己處境類似二房。他也想透了,把桌上拘票一拍,道:「明日咱們不去了!」
「要去。」玉薇道:「問到咱們,咱們還照分家時話說。便是知縣再怎麼折騰,咱們一個銅板都不要就是了。」
「有錢為什麼不要?」耀廷賭氣似說。
「大哥欠了六千兩,沒得書院也要還銀子。」玉薇輕聲道:「書院官賣能換多少銀子?六千兩肯定不夠,再抽三分之一走,夠大哥還什麼?便是沒了胡寡婦,咱們和他分家產,我還嫌臊慌。」
「早都說過不要了。現又要,不是說話不算話?你想變士林笑柄?」耀文把涼了葯湯倒了一半茶杯里,遞到兄弟面前,「吃藥罷,咱們把身體養好了,先尋個糊口營生,再把書本拾起來,我就不信我們十年寒窗苦是白受。」
耀文和耀芬公堂上把分家時寫契紙將出來,任知縣怎麼引誘都不肯重分家,咬緊了牙根不要一文錢。知縣也拿他兩個沒辦法,歇了一歇,便把主意打到王家女婿身上。
有耀文和耀芬榜樣力量,幾個女婿也都搖頭,說不要分錢。那知縣沒得法子,硬道:「你們這樣孝梯,豈可叫好人白受窮苦,今日本官就要為你們主持公道,必要替你們把這個家分了。」清了清嗓子,從袖子里抽出折好一張紙,展開來念道:「富春書院官賣得銀四千兩,本官體恤你們兄弟友愛,只取四百兩與縣學,長子王耀芬得一千兩,次子三子各得八百兩,剩餘一千兩由四女均分。」
當堂就把銀票取出來,分到各人手上,知縣大人就叫退堂。
耀文把銀票塞到耀芬手上,拉著玉薇手一聲不吭走了。耀廷猶豫了一下,把銀票塞到母親手裡,加腳步追耀文兩口子去了。
幾個女婿你看我我看你,家境好四女婿搖搖頭,把銀票送到泰水手裡,也走了。剩下幾個女婿手頭都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大女婿和三女婿握著二百五銀票哪裡捨得撒手,跟岳母拱個手兒,俱都不聲不響走了。二女婿雖然窮,為人卻還厚道,那捏著銀票手緊了又松,還是把銀票交到耀芬手上了。
從前人家出到八萬兩都不肯賣書院,如今變成三千一百兩銀票躺王耀芬手裡,王耀芬哭都哭不出來。便是大夫人,也不曾想縣官這等無恥,還那裡發愣。
倒是那債主,氣急敗壞帶著管家等縣衙門口,聽得退堂忙忙闖進來,把王耀芬母子兩個手裡銀票抓手上,一口濃痰吐到王耀芬臉上,罵道:「便宜你了。」卻是把那張借據搓成一個球砸到王耀芬懷裡。
王耀芬下意識把那紙球接住,卻不防大夫人把借據取去,揭開來攤太陽底下看了半日,哭道:「老爺,可憐你半生心血和老太爺一輩子一辛苦,就變成了一張廢紙。」
「可憐你半生心血。」柳夫人替王翰林按摩額頭,輕聲勸他:「他們奪走不過是幾間房子,咱們這幾年仔細些,多賺些銀子再把書院辦起來,好不好?」
「不必了。」王翰林長長嘆息,「我為了書院,當初和耀祖母親吵過多少架,你為了書院,又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氣。便是孩子們,若是沒得這個書院,他們哪個沒有二三萬家事?如今書院徹頭徹尾成了別人,我才算想開了,書院,就讓它我們這輩人手裡結束罷,它不能再成為孩子們包袱了。」
「老爺。」柳氏替王翰林捏肩,「兒子們都分過家了,英華嫁妝也夠了,咱們老兩口閑著也是閑著,你又不想再出仕,辦個小書院,教三五個學生,也算解悶對不對?」
英華小心捧著一盞滾開茶湯進來,把茶獻給父親,笑道:「爹爹,今日有人來拜老師,因為是女兒親戚,女兒就斗膽替爹爹答應了。」
「你!」王翰林捧著茶盞燙手,想放又捨不得那撲鼻茶香,只能朝女兒瞪眼。
英華跳到門邊,道:「請進來罷。」
王耀文和耀廷穿著一身重孝,口稱老師進來給王翰林磕頭。
這兩個侄兒原就讀書甚好,分家時又不肯要錢,甚有讀書人骨頭,替兄長後事又辦甚好。王翰林原就心疼他們,這兩聲老師一叫,倒把他心叫軟了,便點頭道:「自家子侄,跟著我讀書也罷了,學那等外人叫老師做什麼。」
柳夫人曉得這是女兒替兩個侄兒畫陞官行樂圖第一筆了,忙把兩個侄兒拉起來,親切說:「就是,再這麼著二嬸就把你兩個趕出去。英華,你還愣這裡做什麼,替你哥哥們收拾書房去。」
耀文忙道:「英華妹妹不必忙,文才表弟說把書房借把我們住呢。」
玉薇辦事果然體貼,他兄弟兩個住文才那裡,便算是姑太太借房子把他們住,大房找不到二房來。便是住到莊上親戚們,也不好說什麼了。柳夫人滿意對英華點點頭,道:「住地方是有了,被卧什麼你姑母那裡必定沒有,英華速去準備。」
「先生書院,落到誰手上了?」趙恆問管家。
管家看了看坐趙恆身邊吃茶八郎和李知遠,小聲道:「聽講知縣大人昨夜把富春書院契紙送到潘將軍住處去了。」
「這是打我臉!我到底要忍他到什麼時候?」趙恆用力把面前茶碗掃開。上好白瓷茶碗落到磚地上,粉身碎骨。
「再忍幾日。」李知遠嘆氣,道:「若是過幾日落雨,咱們機會就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